第57章
婉儿看着李显,她并没有从显的手中抽出她的手。她显然给了李显她的默许,其实那就是她做给李显看的她的姿态。她就那样让李显握着她的手。然后她就被李显牵着一道坐上了那辆赶往政务殿的马车。
婉儿坐在显的身边。在那个天色依然昏暗的清晨,婉儿有点冷,显也有点冷。他们的身体都是冰凉的,而唯有他们一直紧握的那两只手在彼此传递着他们最后的温暖。他们就那样沉默着。仿佛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或是不敢有更多的举动。他们就那样保持着他们所默契的那样一种姿态,只有马车的晃动偶尔会使他们的身体相互撞碰在一起。他们就那样默默无语。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们企望的究竟是什么。
随着长夜将尽,显突然说,我很怕见到她。
婉儿便轻轻按了按显不停抖动的腿,轻声对他说,干吗要怕见圣上呢?她一直在思念你。
显说我一夜没睡。
婉儿说,奴婢也是一夜没睡。
那你为什么不来陪我?夜太长了,令人胆寒。
奴婢也是身不由己。这朝廷很大。
真的。我很害怕。
大人真的不必怕。如今天下思李,满朝文武都会拥戴大人的。
我是怕母亲。
圣上也是站在大人一边的,否则她怎么会力排众议,坚持要把大人全家秘密接回来?
那么你呢婉儿?你会站在我一边吗?
奴婢自然也会。
婉儿告诉我,这些年来你究竟受了多少苦?
奴婢在圣上身边,怎么会受苦呢?
可是,看看你这张脸……
那是随风而去的往事,大人不必在意。
我怎么能不在意?如果受这惩罚的不是你……
大人,还是想想在见到圣上时,你究竟该说些什么吧。然后又是沉默。马蹄声踏碎了心情。
突然的,一粒石子。仅仅是一粒石子,便使得马车剧烈地摇晃,在那摇晃之间,那么不期地,将婉儿的身体狠狠地撞在了马车的木杆上又狠狠地撞回到显的身上。那也是天意。让那粒石子就横亘于前往政务殿的石板路上,让显就紧紧地把被马车的木杆撞疼的婉儿搂在了怀中。
那是怎样的一种激情。显紧紧地抱着婉儿,并抚摸着她的脸。他问婉儿是不是撞疼了,来,让我看看。
婉儿摇头。婉儿说马车上太黑,大人看不见。
不,让我看看。我就是要看看你。回来以后,让我最最伤心的就是看见你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呢?她怎么能忍心让你受到这样的伤害呢?这就等于是在用刀剜我的心。婉儿,知道吗?我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从你很小的时候,我甚至是在爱着你。不,你不要阻止我,让我说,这是十四年来我一直久积心底的感情。真的,我爱你,想念你,在房陵我曾多少次梦见你。但我知道那可能永远只是梦了,我想我今生今世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可是,上天要我再度见到了你,可是,你怎么会是这样的?这样带着这耻辱的疤痕。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最最心爱的女人?当年就是我最最想得到你的时候,我也不曾敢碰过你,我觉得哪怕是丝毫的轻慢都会伤害你的心,而我是不愿伤害你的心的。可是,他们却在我不在的时候如此残酷地伤害了你,这是我永远不能原谅他们的,无论是谁,我迟早要为你的伤痛去报仇。现在好了,婉儿我终于回来了。我回来就是为了保护你的,今后谁也再不能欺侮你,你是我的,你将永远是我的……
李显在摇晃的马车中紧抱着婉儿。他甚至亲吻着婉儿脸上的墨迹亲吻着婉儿冰凉的嘴唇。
显不知道他这样说这样做也许仅仅是为了能在婉儿的身体上获得勇气和坚强。因为他实在是太怕见他的女皇母亲了,他要在一个女人的身上找到那原本属于他的胆量。
没有海誓山盟,也没有忠诚。婉儿在接受着显的浓浓爱意时,身体中存留的却是武三思的精液。这就是婉儿。她知道她已经左右逢源,四通八达了。她逢迎所有喜欢她需要她的男人。她把她自己给予他们。那所有能给予的。她将倾其所有。她已经麻木。她已经不知道何为感情,何为廉耻了。
随着那辆马车在政务殿的门外停下。婉儿和庐陵王李显一前一后走出了马车。他们似乎都有了很大的变化。显变得镇定自若,沉着坚定;而婉儿则是胸有成竹,仿佛胜券已经在握。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跳下了马车。那是他们自见面以后就迅速形成的那种默契。从此他们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便将能决定他们共同的立场和行为。这便是他们不用订立就已经存在了的那个联盟,那个联盟的条约便是,显对婉儿的喜爱,和婉儿对显的利用。
就这样婉儿带着李显走进了政务殿的大门。就这样因为有婉儿,即或是置身于政务殿壁垒森严的压抑中,显都不再惧怕。他们满怀信心地垂立于屏风之后,在那里等待着那个至尊至圣的女皇,等待着那个突生恻隐的母亲。
就这样新的时代真的开始了。
与李显同时彻夜不眠的,是武兆。
在这个令武兆心慌意乱的夜晚,女皇特意召来了张氏兄弟陪伴。她要他们为她抚琴。在那袅袅的乐曲声中,她躺在那里,思前想后。女皇的寝殿在那个晚上彻夜响着古琴凄切悠远的乐曲声。
女皇在长夜将尽的时候便开始在烛光下梳妆。她要她的侍女们格外精心地打扮她,要她在往日的威严中再添上几缕柔情。拂晓,天色依然灰暗,而女皇的心情早已亮如白昼。她满怀着激情和感动等待着那一刻,那个她为自己精心安排的时刻。然后,她便在后宫浩荡的前呼后拥中离开了她的寝殿。
女皇走在通往政务殿的长廊上。她甚至不要别人来搀扶她。早春的清晨依然冷,而女皇枯瘦的双手更冷。她竟不知到了这把年纪,经历了无数惊心动魄,又身为至高无上的皇帝,她还会有如此紧张的时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应付那个就要到来的母子相见的场面。
李显是什么?
李显又不是洪水猛兽他无非是他阔别多年的儿子。
女皇缓缓地走着。步履有点蹒跚有点零乱但是她坚持着。
这时的女皇已经七十二岁了。七十二岁的女皇怀着她从未经历过的心情。直到她终于坐到了她政务殿的皇椅上。她气喘吁吁地坐在那里的时候,心依然在怦怦地跳。她闭上眼睛想象着那个很短的会面。她有意把这次无法逃避而又令她无比尴尬的会面安排在她上朝之前的那个短暂的瞬间。她还不想让这次亲人的会面带上亲人之间的感情的色彩。不是母亲与儿子阔别多年的那种会见,而是君臣之间的那种礼节性的召见,就仿佛是地方的刺使被左迁到了京都。女皇就是女皇。权力永远高于一切。而这一次召回庐陵王也的确不是为了修补母子之间情感的裂痕,而是为了天下。
女皇这样想着。她睁开眼睛竟然就看见了那个站在屏风前的婉儿。她看见婉儿就知道她的儿子已经到了,就在婉儿身后在那屏风的背后。然后,她就让政务殿中的所有人全都退下,一个不留的。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们母子相见的这最初的时刻。这个时刻是只属于她和她的儿子的。那将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只存留于她和显的记忆中。当然除了婉儿。婉儿是一个唯一。是一个能够被她和她的儿子接受的唯一的见证人。
然后,她一直在默默等待着那个时候到来。
终于,那个留着胡须的看上去依然显得苍老的男人从婉儿身后走出。那是朕的儿子吗?那个高大而疲惫的男人几乎没敢抬头看一眼眼前的女皇,就屈膝跪在了地上,他呜咽着,他说,圣上……
武兆不敢相信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已经被她纵横的老泪所迷蒙。她不愿相信这个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的可怜男人就是四十多年前她把他带到人间的那个可爱的男孩子。她还记得她膝下的那天真欢乐的笑声,记得他骑着马在禁苑中狩猎的那英姿勃勃。还有什么?女皇还记得显的什么?他身为天子的狂傲轻浮?他要把整个江山拱手送给他的岳父?还有,他是怎样在被废黜时高声诅咒他的母亲?他垂死地抗争着,愤怒地吼叫着,他说杀了我吧。你杀吧。把你所有的儿子全都杀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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