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然后皇后很平静地问婉儿,在那里你是不是看到了太子的一个户奴?
不不,奴婢没看见什么,奴婢只是把殿下送给太子的书交给了太子。
你不必为他遮掩。他玩户奴在宫里已是尽人皆知了。也许只有你不知道。今天你也看见了。他就是想让我们这些爱他的人,看到他是怎样地下流无耻,不可救药。他就是要用他的这些丑恶来伤我的心。我太了解太子了。现在这朝廷上下、皇室内外,唯有一人不知太子的邪恶,那就是圣上。唯有圣上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他如此器重的儿子是怎样和他一样,也病人了膏盲。只不过圣上是病在身上,而太子是病在脑子上。他想得太多,也太复杂了。以至于他不愿做一个像样的太子。幸好没有人把贤的劣迹恶习禀报圣上。那会把圣上气死的。所以你不必为太子遮掩。他的羞是遮不住的,他已穷途末路。告诉我,他见到那两本书后都说了些什么?他是不是又在骂我?是的,你不用说我就知道太子的脸上是怎样一种轻蔑嫌恶的神情。婉儿,你说,太子还有希望吗?而我辛辛苦苦操持的这大唐社稷,敢交给这样一个荒淫无度而又不思进取的太子吗?
武皇后语重心长。说到伤心处不禁落下泪来。
婉儿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皇后。但是她知道太子的堕落确实让皇后伤心绝望。到了此刻,连婉儿自己都无法说清是否能把社稷交给那个自暴自弃的东宫储君。她也很难过,也很无望,在皇后的眼泪和悲伤中,婉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满心伤痛。她便也真的哭了起来。她不知该对垂泪的皇后说什么,怎么说。她理解皇后,理解一个母亲对不争气的儿子的那份失望的心情。婉儿不停地哭着。她不想在皇后面前再隐藏什么。她不想把那一切因太子而生的痛苦和郁闷再憋在心里了。她想她和皇后是彼此理解的,她们是同病相怜,是同样的痛心疾首。婉儿哭着,她骤然觉得在她和皇后之间又有一重新的关系。那是超越于主仆的,是那种很亲近的彼此相知、肝胆相照的关系。
也许婉儿同武皇后确乎是有着一种神秘的能够相互感应的关系。因为当婉儿想着她们之间的这一份知己的时候,武皇后也伸出手把婉儿揽在了她的怀中,她轻轻地拍着婉儿抽泣不已的肩背,轻声地对她说,好了,孩子,别哭了。她让婉儿的头靠在她已经有点干瘪的胸前。她说,我知道你很痛苦。太子让你失望了是吧?你觉得你的心被他弄碎了,你本来把他当作神一样的男人来崇拜的。贤确乎是个好孩子。多年来圣上如此地看重他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不知道他突然被什么蒙住了眼睛,他从此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背叛我反抗我。他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是他的敌人是他的母亲。然后他就像这样开始糟蹋和毁灭他自己。他就是这样毁灭给我看的,让所有爱他的人伤心,这就是他背叛我反抗我的方式。唯一的方式。烧了他自己的生命的船。
皇后感慨万端。她可能觉得她的满肚子苦水也没有人可以诉说,而唯一,面对着她女儿一样的这个小小的宫廷侍女,皇后竟然有了一种想要倾诉的欲望。她把婉儿轻轻地搂在胸前。她说婉儿,让我告诉你——段我所经历的往事。已经几十年过去,却仿佛就在眼前。是贤儿。是贤儿使我经历过的那段痛苦的往事历历在目。那时候我还刚刚进宫。是先皇李世民选进来的宫女。那是第一次,我走进先皇的甘露殿。我不知道,就在白天,先皇刚刚下令血洗了东宫。那是怎样的惨烈。东宫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那时候住在东宫的是太子承乾。承乾是先皇的长子,也是他最最看重的儿子。承乾名正言顺地住在东宫。就像贤儿。但是,那个与承乾一母同胞有着手足之亲的弟弟青雀却一直在觊觎着那个太子的位子。于是他每每罗织罪名,陷承乾于不义之中。于是承乾走亡了自毁之路。他同样变得古怪孤僻,忧心忡忡,以至于常常不辞而别,到终向山卜骑马狩猎,不参政上朝,他甚至也开始押昵一个叫称心的户奴。承乾越来越离谱的举止,让先皇又愤怒又痛心。那一场东宫的杀戮实在是刻骨铭心。称心就被拦腰斩断在承乾的面前,那时候承乾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直在皇宫萦绕着,而东宫的血腥之气也是数月不散。就在那个晚亡我第一次见到了太宗。太宗似乎一下子就衰老了,那苦痛和深深的绝望也是溢于言表,挥之不去。就在那个夜里,先皇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废太子为庶人。那个夜晚我始终铭记,但只是到了今天,我才真正地理解了先皇当时的痛苦和绝望。承乾也是先皇的亲儿子。为父母者,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怎么会伤害自己的孩子呢?
婉儿你都看见了,如今的贤儿简直就是当年那个承乾的翻版。他们同样地远离朝政,疏远父母;他们也是同样地声色犬马,嫖狎男妓。贤儿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要追随那个已被他的兄弟逼迫得无路可走的承乾呢?难道他真有承乾那么痛苦吗?没有人陷害,也没有人在争抢他的王位,没有。他的兄弟们都是最善良的孩子,是我教育出来的,他们是绝不会为了权力而相互倾轧的。贤已经坐在于太子的位子上。那是他的幸运。可是他为什么就不肯把握住他的这幸运呢?他干吗还要这样往下滑落呢?除非他真的恨我。是他在逼我。是的,是他在逼我走上先皇那不得不重新选择的路……
殿下,殿下……
婉儿,你能理解我吗?这些话我没有任何人可以说。我不能对圣上说,也不能对我的孩子们说。尽管他们是我的亲人,但是他们谁都不能真正地理解我。而唯一我最信任的,电是唯能理解我的,唯有你,婉儿。因为你几乎每天都和我在——起,你是最了解我的,也最了解我为什么会对太子的堕落而如此痛心。对吗婉儿?你知道我心中的苦,对吗?
婉儿在皇后的怀抱中。婉儿拼命地点头。婉儿并不是为了阿谀谁,而是,她真的被皇后的那—‘番肺腑之言所感动。她觉得皇后做母亲实在不容易。她也才意识到,确实是太子贤辜负了他母亲对他的那一片苦心。
婉儿就这样被皇后搂着。那——刻她突然有了一种异常温暖的感觉。她觉得皇后就恍若是她的母亲。甚至,比她的母亲还要重要,因为,皇后所给予她的这一切,包括这爱和信任和引导,是她默默无闻的母亲所不能给予的。
婉儿你回去吧。我也累了,我要回后宫了。
婉儿起身离开。一种轻松的感觉。她觉得她的心里不再那么乱了。她也不再被太子那么情牵梦绕而又痛苦不安了。她觉得她在皇后的怀中哭过,她听到了皇后那么真诚的倾吐,她心里就好过多了。而且,她得知了皇后对她的如此信任。婉儿知道这对她才是最最重要的。因为她知道皇后对于她、对于朝廷乃至于对整个天下意味了什么。
婉儿告别皇后,姗姗离去。婉儿走到政务殿大门的时候,皇后又突然叫住了她。婉儿回来。皇后又说,你不必回来。
殿下要婉儿做什么吗?
武皇后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望着婉儿,仿佛千言万语,又仿佛欲说还休。不。皇后说,没有什么了。你走吧。噢,我只是想告诉你,你长大了,也越来越漂亮了。我真的很喜欢你。也慢慢离不开你了。只是,孩子,你的头发有点乱,你不必解释什么。我了解你。我也是从你这么大走过来的。我是说有点零乱的头发也许更好看。那是种女人的韵味……
从此贤和母亲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无论旁人怎样努力地从中调解,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都不能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改善。他们的积怨仿佛越来越深,每一根弦都绷得很紧,而且他们之间的每一件小事,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语气,都能引出对方的怀疑、猜忌甚而怨恨。尽管他们在朝廷上还要时常相见,以礼相待,维持住一种在众人面前的表面的也是虚伪的和谐,但是接近和熟悉他们的人实际上已经看得很清楚,他们的克制程度已经到了最大限度,最后的崩溃、反目已经是个时间问题,或是,只需要找到一个契机、一个爆发点罢了。他们就像是一座处在活跃期的火山,随时都将喷发出那炎热的岩浆来,烧毁一切。
而缓解了那一触即发的,是不久之后,贤终于获得了一个能远离母亲远离东都洛阳、到长安去处理朝政事务的机会。贤获此机会欣喜若狂。他想,他终于可以在一个远离母亲的地方自由地呼吸一段时间了。他太需要这段轻松的也是能够延缓生命的时间了。否则,他的生命的弦就要断了。他会发疯,会崩溃,说不定他哪一天就会冲向那珠帘背后的母亲,杀了她,同时也杀了他自己。是上天不要他们母子残杀。至少是此刻,上天要他们母子分离。贤在接到敕命后便即刻打理行装。他恨不能立刻就走,迅速逃离。在临行前,他甚至都没有向他的父亲母亲辞别。
而在贤临行的前夜,倒是武兆在她的绮云殿准备了一个丰盛的晚宴,为太子饯行。皇后说太子明早就要上路,途中八百里,穿山越岭,一路会非常辛苦,所以要为太子送别。皇后也早早地就把帖子送到了东宫,她还同时叫来了其他的孩子李显、李旦和太平公主。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送别的家要,是一个一家人充满亲情、和和美美的团聚和送别的宴会。这一次的晚宴是皇后精心安排的,而且每一样菜肴也都是皇后亲自点定的,特别是,太子从小就喜欢吃的那些饭莱。
武皇后的用心良苦一目便可了然。
这一切婉儿是亲眼所见。她想皇后毕竟是皇后,皇后的气度是世人所根本不能比的。尽管皇后对儿子的种种劣迹已经忍无可忍,深怀成见,但是在贤要上路的时候,她还是要仁至义尽地为儿子饯行。她在贤要走的这段时间里,武皇后总是说,太子这一路八百里,真不知他会多辛苦。尽管贤已经长大成人,但,儿行千里母担忧的心情是不会改变的。
到了家宴约定的时辰,皇后竟然还在颇费踌躇地不知道该选择哪件衣服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上。她反复说不能太正规了。要亲切随和。她甚至说贤喜欢红色。他认为红色才是真正热烈的颜色。
武后到底没有选择红色。她或许以为红色太张扬,太像血的颜色了吧。所以她穿了那种温和一点的浅棕色的麻布织成的长裙,首先来到了宴会大厅,在那里等着她的孩子们。
英王显、相王旦和太平公主依次抵达。早就过了约定的时辰,却依然不见太子前来。太子不仅不来,他甚至都不曾派人来为他的缺席而请求原谅。而这家宴,明明是皇后专为她的这个儿子准备的,贤却不来,那一份尴尬便可想而知了。
皇后坐在那里,显得有点悲伤和落寞。饭菜全都冷了。一遍一遍地加热。直到日落西山,皇后才不得不说,看来太子是不会来了。幸好我没有提前禀告圣上,不然他的病又会加重几分。想不到,贤儿竟会如此怨恨母亲。
喜欢《大唐巾帼宰相:上官婉儿》吗?喜欢赵玫吗?喜欢就用力顶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