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拂绪之晓(2)
“难怪你会被山上的妖魔追赶。喂,朴秋。四象道人受的伤是什么样的?”
又过了好一阵,辉夜才开口道。
“呃,当时天太黑了看不清楚。但是好像是条纹状的……啊,像咒文一样的东西,如果不是树影的话。爷爷他到底怎么了?”
“若是作为道行者遇到危急至不得不将自己的璞玉托付给他人的情况……没有错了,朝中找到的山野道士看来就是四象。如此说来,你的爷爷也许卷入了相当严重的事件里面。老实说,是超出我能力范围的事情。”
“那……我该……怎么办呢……”
朴秋的声音很小,小的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四象道人有没有告诉你怎样寻找他的师父呢?部洲实在太大,详细到哪个郡也好,否则即使找个三年五载也未必能寻得见。当然了,要是知道那位高人道称的话,我倒是有几分自信能帮你寻到。”
朴秋用力想着。但是他的头很疼,完全找不到头绪。眼下的山峦渐渐平和成丘陵和陆地,远处隐隐能看到冒着炊烟的小村庄了。
“已经快要进入部洲了,我一会就不能再这个样子送你了,否则会招人注意的。”苍鹰又转头说道,“部洲位于国境东南,是六洲里面积最小的一个。你之前来过吗?”
朴秋摇摇头。岂止是离开贺州,八年来他连深颈山都没下过几次,更别提跨越州郡了。
辉夜叹了口气。苍鹰开始俯身下降,速度也慢了许多。
苍鹰寻了一块平原降落,它张开一只羽翼,朴秋便踩着那只翅膀从巨鹰的脊背上跳下到地面上去。
“谢谢你,辉夜。接下来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还有任务吧。”
下到地面以后尤其能感受到那鹰的气魄,朴秋抬头仰望着苍鹰紫色的眼睛,但觉得双目被阳光刺得生痛。
“说什么傻话呢。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浑身脏兮兮的又遍体鳞伤。只怕进了市镇会被人当乞丐撵出来吧,还提什么找人呢。”
那苍鹰拍拍翅膀,在地上掀起一阵骤风。
“只是……”它似乎略微踌躇了一下。“你能不能,先回避一下?”
朴秋在一块山丘后面抱膝等待着。风从背后吹来,卷得地上黄沙漫天。过了一会,风渐小渐止,一个身着华丽长衫的俊美少年走到他的身边停了下来。朴秋抬头,看到那少年黑发紫眼,眉宇间英气逼人,正是辉夜。他伸出一只手来将朴秋拉起,接着又用手指在朴秋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刚才你看到的,还是不要随便和他人去说为好,知道么?”说罢露出一抹邪邪的笑。
朴秋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有余的不可思议少年,微微点了点头。“但是,为什么要我回避呢?”
辉夜蹙了蹙眉,有些局促地把头歪到一边:“小子,你是故意这么问的吧?”
两人走过边境丘陵上零落的村庄,来到附近的一个集市。集市的规模并不是很大,街道也不算宽敞,道路两旁的小店门口大多挂着一种符号奇特的旗帜。辉夜带朴秋买了医用的药品,在馆驿处先简单包扎了伤口,接着又去店家选了两件粗布的衣服给朴秋换上,就是街上的百姓大多穿的那种。
“你还真是厉害呐。”辉夜看着正拿着一个竹筒咕嘟咕嘟喝水的朴秋赞道,“竟然敢连一文钱都不带就试图只身跑来部洲?”
“当时太着急了,确实没有想到那么多。”朴秋停下嘴来和道,“谢谢你给我买的衣服和水。”
“不过是那种粗布衣服,不用谢我。”辉夜扬起头来说道。“我只是觉得这样看上去你就像是我的仆从一样,很有意思而已。”
朴秋差点被呛到,他抬起头来打量一番。与衣着华丽又神态高傲的辉夜走在一起,果然任谁看来自己都是一个勤苦的小侍从。于是他不服气的哼了一声,把目光转向一旁。
“喂,辉夜。刚才起我就注意到了,为什么这里的每家店门外都挂着奇异的画符呢?是部洲的特色吗?”
“特色什么的应该不是。我以前见到过有官员祈祷晋升的时候在府外挂过类似的旗帜,这些也许也是做什么祈祷用的吧。”
“祈祷……吗,话说部洲还真是热呐,明明才刚立夏不久,太阳却已经这么晒人了,我倒是真想祈祷空气再稍微潮湿一点呢。”朴秋说着又抬手拿起竹筒来喝。
“呵呵,你肚子饿了吧?我们去市上稍微大一点的酒家吃点东西,顺便问一问这里的情况吧。”
“两位客官,用餐吗?点菜里边儿请。”
门口的店员招呼着两人,他们选了一个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辉夜就随便点了几道菜。
“请问,这里是哪里?”朴秋问一旁正在收拾的店小二。
店小二停下手中的活将他们两人打量了一番,“这里是部洲邺郡的冢县呐,您二位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朴秋看了看辉夜,辉夜却只是不语。
“看您二位也不像是迷路的主。要是观光,建议您二位可别选这邺郡了。今年立夏以来这部洲的天气就特别怪,咱西北四郡就干旱非常,滴雨不下,百姓是家家户户都得挂云旗祈雨。偏是听说那东南三郡又大雨连连,你说这事怪不怪。唉,本来咱部洲就是最偏远的一个小洲,这下可好,又不得天时,官吏却还要加重赋税,让咱老百姓活的难呦。”
“什么!贺州的洪水不说部洲又开始遭天灾吗?”辉夜皱紧了眉头,接着又叹了口气,“唉,看来上天也对王朝的乱政发怒了吗……”
那小二听得辉夜说出这种话来,吓得手足无措,连连低声说:“使不得使不得,小兄弟你可不能乱讲话呐。别看咱这是个荒野小县,保不准那朝廷的耳目就在哪里看着,一个不留神,可就小命不保啦。”
辉夜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可知道部洲哪里雨下得最厉害么?”
那小二一听,脸更是吓得煞白。他连连推手道:“不可说,不可说。”辉夜再问,他便干脆丢下手中的活跑开了,搞得辉夜整顿饭一直郁闷得很。
朴秋看到辉夜生闷气的样子虽然觉得有些好笑,然而由于想不出如何才能寻到箴土爷爷的师父,心里很是着急,便也一直没有言语。直到两人付过钱走到店门口,身后突然一人出声叫住:
“这位先生,请稍留步。”
朴秋回头一看,是一个相貌端正的男人,那人留着一脸络腮胡子,年龄大概在三十五岁左右,身形强壮,正双手抱拳向辉夜行礼。这般年纪的人唤辉夜为先生,让朴秋心里暗吃一惊。
辉夜听了,回身稍微打量了一下那人,便也稍作回礼。
“适才听先生所言,已‘留意’您很久。然而始终不能看见……想必是道中高人了。”那人说着又行了一个礼,“我在这冢县居住已近十年,先生还是我不能瞧见的第一人。呃,请问先生能看见我么?”
朴秋心想这人好生奇怪,不仅行为古怪,说话也没头没脑,难解其意。谁知辉夜听罢哈哈大笑,他点了点头,便凝神看向那男人。稍许,又微笑道:“湖蟹,已历三世。”
那男人听后大吃一惊,左右踱了几步,接着靠上前来。“先生刚才想要知道的,是五华。”
“五华?”
辉夜的脸色明显地阴沉了下来。
“是的。听说阴雨连绵的三郡之中,以正兑位五华为甚。曾经大雨三日三夜,天空的云层都被吸引了去,导致周围干涸。”那男人又道。“既然先生是高人,某便特来告知,在此别过。”接着便欠了个身走掉了。
“走吧。”辉夜转头对朴秋说道。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馆驿。”
“才刚刚申时,今天不去其他的地方了吗?”
入夏之后的傍晚依然明亮,街市上的人群往来不断。
“你身上受了很多伤,需要休息。明天一早再出发。”
虽然还想再问点什么,但是朴秋总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便不再说话。
他们住的馆驿是那小镇上不大不小的一家,木质的床上铺了草编的席子,房间还算宽敞,从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点了灯火的街道。
“咦?辉夜你不住这里吗?这间屋子里有两张床唉。”
朴秋看着走到门口的辉夜说道。
“不。我住别间。我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睡。”说着他走出门外,“你早点睡吧。”随即门便从外面被重重地关上了。
真的好累。从昨天起的不断受伤加上路途的劳苦,让朴秋倒在床上的那一刻便失去了知觉。他觉得自己睡的很沉,好像睡了很久的样子。直到他突然醒来的时候,窗外却依然是漆黑的夜。
诶?依然是晚上吗?朴秋起身,用店家送来的热水简单清洗了一下身子,接着脱了外衣准备继续睡去。然而大脑却格外的清醒。
有太多他不明白的事情。
首先,辉夜真的不是妖怪吗?但是白天他乘坐的那只苍鹰,无论怎样解释也是辉夜变的。箴土爷爷被卷入了很严重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下午遇见的男子说辉夜是道中的高人,道到底是什么?那人又是如何看出辉夜是高人?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连该去哪里都没想过。要是没有辉夜的话,自己在这个陌生的洲际该如何生存?简直是个只会依赖别人的傻瓜!这样的自己真的能救箴土爷爷吗?还有,当辉夜听到五华那个名字的时候脸上复杂的表情又是什么?
思绪越来越乱,额前微微渗出几颗细密的汗珠。朴秋翻身坐起,拿起火柴想要点燃桌上的蜡烛,却在看到烛台的一刻怔住了。
那是一个青色的烛台,表面似乎是铜质的。围绕着烛身的雕刻,正是一条吐着长信的细蛇。
“是蟒蛇……”
想起来了!箴土爷爷在最后确实说过这三个字,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毫无疑问是关于爷爷师父的重要线索。
一股莫名的喜悦涌上心头,朴秋抓起外衣就飞快地向门外奔去。辉夜的话,是他的话也许能知道那蟒蛇的意义也说不定!
朴秋住的房间在酒楼的二层。时间大约是三更左右,一楼的餐馆早已打烊,整个酒楼里都是一片黑暗,甚至连零星火烛的亮光都没有。既然住宿的只有二层,辉夜也应该就在这周围的哪个房间里吧。这样想着,朴秋轻手轻脚地走近左侧的房间。
本来只是想贴近探听是否有人在屋里,谁知手刚碰到门上,门却自己开了。朴秋吓了一跳,正想道歉,却看到昏暗的房屋中空无一人。是这样吗?如果没有客人入住,馆驿里的房间是不会上闩的吗。
“睡不着吗?”
身后突然传来严厉的声音,在原本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朴秋不禁全身一颤。
“啊,不是……”
快速转身,对上的是一双鹰样锐利的眼神,在黑暗里仿佛发散着紫色的光。朴秋不由得低下头去。
“那,你来做什么的?”声音中明显充满怒气。
一时间朴秋竟被那气势压得说不出话来,房间里的窗户敞开着,夜里的穿堂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辉夜墨黑的长发被风吹散,滑过少年的脸颊。
“唉,真是的。”过了一会,辉夜开口,语气已变得柔和了许多。“你这样突然来访让我很伤脑筋呢,我不梳洗打点好是从不见人的。”
听辉夜这么说,朴秋惊讶地抬头。他看到辉夜正双手环胸站在他身后,披散着平日束起的长发,神情有些疲惫,衣衫很是零乱,然而脸上却挂着微笑。朴秋突然间也跟着笑了出来。
“既然已经这样了,也没有办法。进来吧,把门关上。”
辉夜边说着已经从朴秋旁边走进屋里。
“那么,到底有什么事呢?”
朴秋将门栓放下,走进房中刚要开口,却见到一只白色的长尾鸟从窗口飞入,不慌不忙地落在了辉夜的肩上。那鸟纤细的足踝上用丝绳绑了绸布一样的东西,嘴里发出两声“咕咕”的叫声。
“蓍界鸟……”辉夜小声叨念着,一边取出那小鸟足前系着的信笺。他从行李里拿出了一些散碎的玉石,放入那白鸟前胸挂着的一个小巧容器里。
“这是一种对于玉石气息极为敏感的传信鸟,能通过道行者身上佩戴的璞玉找到主人的所在,不管距离有多远。”
小鸟探下头去啄食玉石,伸缩着脖子将它们一颗颗咽了下去。这让朴秋吃了一惊。“这只小家伙吃玉石吗?”
“是,蓍界鸟只有神道会才有,因此也只有内部的人知道它们吃玉石为生。假如我现在不喂饱它,它只靠来时被给予的食物是绝对没有力气飞回去的,这样会里的人便知道信笺没有送到,或者是我正遭遇危险的处境。”
朴秋仔细地听着,点了点头:“这可真是厉害的技术。”随即又睁大了眼睛说道:“那这岂不是你们会里的秘密?为什么这么重要的秘密会对我说呢?”
辉夜用那凛冽的眼神瞟了朴秋一眼,没有答话。那只漂亮的白鸟吃饱后便用殷红的小嘴理了理胸前的羽毛,接着拍拍翅膀从窗户飞走了。“我可能不能再帮你寻找四象的师父了。”辉夜把信看完后将其随手插入怀中。“我要走了。”
“咦?现在吗?”朴秋看着快速收拾起行装整理着穿着的辉夜问道。
“抱歉了,十分重要的任务。”
“但是,我刚刚想说的是……”朴秋想着,心里稍微升起一丝失落。既然辉夜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蟒蛇什么的事情就算说了想必也无济于事吧。
“拿好这些银两,冒失的小鬼。”辉夜说着抛了一个绣着金丝的锦囊给朴秋,接着便转身向门外走去。朴秋连忙追了上前,辉夜转身,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一弹。“还有,顺便照顾好自己。”
朴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辉夜,但是他好像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认识的人,要是不跟来的话,自己简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朴秋在辉夜身后十步远的距离一直默默地跟随着,走过星光下格外寂静的街道,来到已经人家稀少的郊外。
辉夜远远的背影突然间停下了脚步。他转身看到朴秋,两人却都没有说话。辉夜缓缓抬起手来,他弯起两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将其他六指相抵。
“驭术……通灵!”
强烈的冷风席卷着沙石扑面而来,朴秋还未来及遮面,双眼已经被尘土刺得流泪,什么都看不清楚。那感觉就和当时他在山丘后等待辉夜时一样,只不过这次的气流来势更加凶猛。等许久之后勉强能睁开双眼时,前方已经不再有辉夜的身影了。
抬头望天,浩瀚的夜空中一袭黑色的兽影滑过,眨眼间便飞出了视线的尽头。
那是朴秋记忆中有关辉夜的最后影像,再次见到辉夜,已经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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