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入道(1)
有什么黑色的气体大片大片地向着自己翻涌而来,朴秋被团团围拢在中央,无论怎样挣扎也动弹不得。就这样被湮没在一片黑暗里,他感到胸口处痛苦万分。
“雪澈,快住手!”
一个女声说道。
于是朴秋感到眼前缠绕着自己的浓烟逐渐散开。他趴倒在地,捂着胸口拼命地咳嗽。
一个三十几岁的妇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这片谷中。她手中怀抱着一只白兔,面带些许担忧的神色看着地上的少年。
“不过是个迷路的孩子罢了,何必要用驭术?”她细步踱来,走到少年身边后又换了一副严厉的语气呵斥道:“见了六合姬殿下竟敢如此无礼,还不快叩首谢罪!”
什么?六合……难道那个绝美的女子就是部洲传说中的六合仙人?朴秋感到心脏在胸腔里鼓点般跳动着,他急忙向前跪下深深地叩头。
“哼!”六合仙向后狠狠甩了下衣袖,“寐姬,走了。”她转身后对那妇人道。
“快些回家吧。”妇人走前对朴秋说。
“通灵?刚才的,莫非是通灵术?”
话一出口朴秋便被自己吓到了,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说话,言辞间甚至连敬语都忘了加。只是他隐隐觉得,若是此时不问出口,他就再也没有机会明白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了。
六合仙停下了脚步。
“什么?”她出声道。
“啊,只是因为六合姬殿下您刚才用的手势我曾经有见到过,所以在想也许就是通灵术也说不定,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朴秋深深叩首道。两手的中指与无名指弯曲,其他六指相抵,驭术,通灵……应该没有错的,他记得辉夜确实用过那个术式。
六合仙没有理睬,继续向前走着。倒是那妇人听了,稍有疑惑的样子,她自腰间的衣幔里抽出一串泛着光泽的念珠在指尖快速地来回拨动起来。
“雪澈,慢。”她的手指突然静止,接着开口说道:“坎上,乾下,是水天需卦;后卦九二乾,这个孩子有些来头。”
“哦?”六合仙听了,终于回身打量起眼前的少年。
“你是谁?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叫做朴秋,”少年的声音带有微弱的颤抖。“我从贺州的深颈山上来。收养我的爷爷现在很危险,我一定要在部洲找到他的师父救命不可,但是我把他老人家的璞玉弄丢了,所以一路迷失方向不慎闯入这里,还请您恕罪!”
“贺州?小子,你的爷爷可有道称?”
“道称?我想,也许是四象道人……”
六合仙竟然轻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诡异而妖艳。
“原来是箴土,想不到那孩子终究也收了徒弟。既然如此——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什么?箴土爷爷的师父竟是六合仙人?朴秋惊惶地抬起头,看到一袭红裳的美人正看向自己,双眸似笑非笑。她的周身围绕着一种独特的香气,若实在要形容,只能说是冰雪的气息。
“寐姬,箴土遭到了什么境遇?”六合仙问。
那幽雅的妇人听了便又弹拨起手中的念珠,她拨了又拨,脸色变得惨淡。
“竟然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封印赑屃,”她用苍白的嘴唇说道,“看来是反受了重创……”
“赑屃?那是什么?”朴秋禁不住脱口而出。
“龙生九子。”回答的是六合仙,她说话时脸上带着不可一世的笑容:“其长子外形似龟,力大无比,背能负山,名为赑屃。它平时居于深海,并不犯人;然这次却受人利用,攻击贺州边境致使山坝崩塌。只是没想到箴土那孩子会被卷入这件事情。”她的笑容突然冰冷下来:“我早已不问世事,既然是和朝廷相关的事故,恕我不能相助。”
“为什么?箴土爷爷说只有您能救他了!您不是他的师父吗?您怎么能对自己的徒弟见死不救呢?”朴秋焦急地喊道。
“箴土不会那么容易死去的。不论受了怎样的伤,他凭借假元胎息也能至少再活二十年。”六合仙道,“只是什么都做不了罢了。”
“什么都做不了,那和死了有什么分别?无论如何请您救箴土爷爷!”
“我不能干预朝廷的事情。若要救箴土只能看朝中人的意思,你回去吧。”
什么?为什么终于找到了箴土爷爷的师父却不能相助?为什么一定要去求朝廷才能救爷爷的性命?我不知道……看着六合仙与那妇人飘然远去的背影,朴秋暗暗咬牙。好,就算你们不能相助,我也会用自己的力量让爷爷醒来!但是如何才能有进入朝廷的机会呢?几乎在一瞬间里,朴秋的脑海中冒出了一个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却无比坚定的信念。
“请您教我修道!”朴秋向着六合仙人消失的方向跪了下去。“请不要走,我不会再求您救箴土爷爷了,所以,请您教我修道……”黑色的风吹过少年清秀而憔悴的脸庞,乌云密布,天空很快地阴沉下来。
清晨时分,部洲边际的天空上出现了一个黑点。
自泽之海南岸凌空飞起的苍鹰,迎着逐渐升起的朝阳,漆黑的羽翼时而折射出银色的光辉,在云层间自在地穿行着。天地间绵延着海市蜃楼般的山峦,它越过贺州的须弥山,在空中一路向东南方飞驰,进入到部洲的边界。
它调整着羽翼,逐渐降低着滑翔的高度,最终在郊外的一片密林边降落。
一阵风起尘涌之后,弥漫着薄雾的草地上出现了一个赤裸着身体的俊美少年,他笔直地站立着,将黑夜一般的长发自脑后高高吊起,伸手掀过一件镶着银边的湛蓝华服披盖在身上。整理好穿着,他便动身向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刚走出不远,路边却出现了一抹淡金色的人影。那人看上去也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皮肤白皙。他的身上挂满了各种玉石雕琢而成的饰物,脸上是阳光般温暖的微笑。
“哟,辉夜,任务执行得还好吗?”
金发的少年面带微笑地搭话道。
“完成了。”辉夜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为什么你会在部洲?”
“我也是来执行任务的。”
“是吗。”辉夜转身便要继续向前走去。
“唉?竟然对我这么冷淡,让人好伤心啊。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关切地问我有没有见到一个染了头发的银眸少年吗?”说话人依然是一副灿烂的微笑。
辉夜的身体僵在了原地,“你说什么?”他停了片刻,接着危险地眯起双眼;他威胁般得走上前去,带着敌意毫不客气地揪起那人的衣领:“为什么你会知道朴秋,你对他做了什么?”
“咦?那个孩子果然是辉夜的朋友呢。”金发的少年没有丝毫的惊慌。并没有见他动作,却好似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将辉夜修长的手指从他的衣领上松了下来。他依然笑着:“我对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那孩子为了追寻你似乎去了五华。他乘坐的马车已经离开了七天,我想现在应该到了。”
辉夜的脸色苍白下来,他来不及答话,撇下身后的人风一般地向前跑去。
留下金发的少年微笑着站在朝阳的晨晖下,身上映衬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一滴,两滴,雨水淅淅沥沥地降落下来。
神色悲哀的人影一动不动地跪在雨中,被水打湿的发丝滑落下来贴住他的脸颊,石墨色的水流淌下来,露出一头柔软的银灰。
少年静静地跪在长满青草的山谷中,他身边的草地落满了凋零的樱花,被雨水击打着,深深地嵌入草间的淤泥。他闭着眼睛,他听到每一滴雨水落地的声音,他听到远处雀鸟还巢时焦急的破鸣声,他抬手捂住双耳,听到体内仿佛火山上熔岩潺潺流动的声音。
气味,草叶的气息,花瓣卷杂着泥土的气息,他甚至幻嗅到了深颈山上山林里的气息。雨水的味道涩涩地流过少年干涸的嘴唇,滑入嘴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大雨依然瓢泼,他抬起眼来看到天边殷红的晚霞,焦灼一片好似泣血的残阳。他跪了那么久,他甚至不知道他祈求的那个人是不是会明白他的心意。她是不是在谷间的某个地方默默地注视着他?抑或是她早就离开了这个空灵的地方?
亥时已近的时候,大雨方停。天空依然阴沉沉地,密云压境。夜色自东方一点点弥漫而来。腰酸,腿疼,他曾经感到自己的双腿快要断掉了,但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此刻他觉得全身连同五感都已经麻木了,而脖颈以下更是完全失去了知觉,汗水几乎流尽,他甚至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动了。
在他马上就要丧失最后意识的时候,那个被苦苦期盼着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为什么要修道?”
少年慢慢地睁开眼睛。
随着声音一起出现的是没有任何表情的六合仙姬,还有她身后抱着一只白兔的温雅妇人。
“我要成为殿生……”少年有些虚弱的声音说道,“我要去求朝廷来救四象道人,几年也好,十几年也好,哪怕只能比二十年的期限提早一天,我也一定会让爷爷再次醒来。”
“那很危险,你很可能为救箴土搭上自己的性命,即使如此你也要去吗?”
少年点点头。
“愚蠢,为救别人宁可牺牲自己,多么愚蠢!”
六合仙俯下身来,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抬起少年的下颌,她的面容美得令人目眩,她轻声笑着,黑亮的瞳仁突然变成火焰一般的鲜红。
朴秋看得失神,他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比图画还美的人儿,他感到心神恍惚,就那么沉沦了进去。
“雪澈!”一旁的妇人快步上前,她急切地喊着,让少年一瞬间清醒了过来。六合仙的眼瞳又变回了深邃的黑。
“你刚刚是不是用了勾魂玉?”那妇人的语气竟有几分责怪的意味,“你想把这么小的孩子收为式神吗?”
六合仙翩然起身,嘴角带着几分神秘的笑意:“小子,你敢和我赌吗?”
“赌什么?”
“三十个月的时间。我会教你修道,若你能在三十个月内掌握任何一种驭术,我便放你去救箴土;但若是不能,你从此便要做我的式神。”
“那是不可能的!”妇人说道,“两年半的时间,就连开眼都很困难,怎么可能学会驭术呢?”她一脸怜悯地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
六合仙没有理睬,只是用那略带笑意的高傲眼神俯视着朴秋。
驭术到底是什么?开眼又是什么?我不知道,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修成。但是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赌。”少年的声音像水面一般平静。
六合仙的笑容荡漾开去,倾国倾城。
在那之后,朴秋曾一度地昏迷过去,等他醒时,寐姬已将少年带到山谷深处的一座房屋,她将少年安置在那里。
“明天起便是三十个月期限的开始,今晚你要好好休息。”她微微叹了口气,抱着怀里的白兔翩然离去。
“那孩子怎么说也是四象道人的徒弟。”寐姬嗔道,“为什么要设那样的赌局?明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你要收他便直接下手是了,何苦再磨灭那孩子的希望?”
“不。”六合姬望向天穹。“那个孩子的心是我从未见过的单纯善良,并且他的气里不知为何掺杂着最纯净的自然气息。”
“自然的……气息?”
“是。那是只有长期沐浴自然,身心与万物相通才能获取的气息。”六合姬的眼中漾出一丝笑意:“所以,也许可以,那个孩子……”
入夜,月光寂凉如水。
六合姬闭目禅坐在池间一座巨大的莲叶上,她头上的发髻由六只珍簪高高环起,深黑的长发垂落水中,仿佛与夜半墨色的池水融为一体;火色的华衫宛若池中最美的红莲,雪白的肌肤在精致的饰纹间若隐若现。
六合姬慢慢地睁开眼来。
遥远的池畔笔直地站立着一个蓝衫少年,他来得无声无息,紫色的瞳仁中却隐含着杀意。
“你就是那个六合仙人?”他开口道。
“是。”回应的是冰冷却充满魅惑的女声。
“是不是有个银灰色头发的少年在你这里?”
“是。”
“请把他还给我。”
好大的口气。轻蔑的笑容浮现在六合仙的脸上,她微微变换了一个手印,目光在那蓝衣少年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气的流动很规律,那是修行过的人才会有的场。
“若是我说不,你又能怎样?”
那少年不经意地握紧拳头,眼神变得犀利。
“蛇神的大名自然令人畏惧,我知道自己道行低微,论德行无论如何不是修行了千年的你的对手。”他缓缓抬起双手:“但若是单凭驭术,我却未必会占劣势。如果我的驭术胜了你,请把朴秋还给我。”
六合仙脸上的笑意更深:“不知自己轻重的毛头小子,竟然出言不逊想要向我挑战。好,我便答应你的条件,来吧。”
“驭术——通灵!”辉夜的声音说完地面上便掀起一阵飓风,池里的荷花被吹的乱颤,只见声音刚落一只通体赤红的大鸟便乘风腾空而起,它双翅展开足有四丈还多,巨大的黑影从天空投射下来,遮蔽了整个莲池,那巨鸟的鸣声似帛,在夜空下高高地盘旋,周身洒落着淡淡的金光。
“……通灵术?”六合姬微微讶异道,心里顿时明白这个少年并不普通。她抬头望着天空:“炼狱鸟……想不到这孩子竟然能将鹰升华到这种境界,真是,明明只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她嘴角现出一丝微笑,抬手弯曲中指和无名指,将其它六指相抵:“有点意思,就让我就用千分之一的力量陪你玩玩。”
一阵浓浓的烟雾将地面裹成一片黑暗,烟雾散去后在黑暗的正中出现了一只身体像盆那么粗的巨蟒。巨蟒浑身覆盖着粗糙厚实的灰黑鳞片,它的尾巴蜿蜒曲折,伸展开来竟有十余丈,面孔十分骇人。头顶盘旋的炼狱鸟见状俯身直冲下来,他的气势极大,所到之处强烈的风压吹的四周长草及地。
“真是愚蠢,竟以为元神相克便足以胜我。岂不知通灵的力量能够发挥至什么地步全凭道行决定?”巨蟒嘶嘶吐着火红的长信,用讥讽的声音说道。赤鸟逼近,它灵敏地闪身避开来者风驰电掣般的攻击,尾巴迅速卷起,刺向空中缠住了赤鸟细长的脖颈。
炼狱鸟拍打着翅膀带着蟒蛇飞上高空,它边飞边挣扎,想要摆脱蛇身的纠缠;怎奈那巨蟒身形灵巧得很,躲闪着自己的长喙与利爪甩也甩不去;它急剧升高着自己的体温,通体变得越发赤红,那巨蟒的外皮被烧的噼啪作响却依然毫无作用。它飞了很久,最后贴低地面滑向一座树叶繁茂的原始森林,想要利用树枝摆脱越缠越紧的蛇身。没想到那蛇却用尾巴勾住了一棵粗壮的古木,顺势将赤鸟彻底拉入了丛林,大片树木被压折倒塌,发出噼噼波波的爆裂响声。
极端受限的战场让炼狱鸟无法发挥飞行的优势,它四处寻不见蟒蛇的影子,刚想起身逃离,右侧的翅膀却突然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
蟒蛇潜伏着从赤鸟的背后扑上,张开血盆大口干净利落地咬住它的翅膀,耳边传来清脆的骨头断裂声和尖牙刺透血肉的沉闷响声,炼狱鸟一声悲鸣,直直地坠落下来,跌入乌黑黏腻的泥潭里。
炼狱鸟在泥潭中挣扎与悲鸣,黑压压的乌云压过头顶。
“哦?竟然连语言都不能使用,看来炼狱鸟的形态对你是太过勉强了。”蛇姬的笑声从远处悠悠飘来。
蓝衣少年匍匐着从泥潭里艰难地爬出,他咬紧了牙关,用左手按住不断流淌着鲜血的右臂。
“折断了翅膀,你已经无法再飞行了。来吧,让我看看你还能如何战斗。”诡异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森林里不断回响着。
“驭……,术,”辉夜努力平静着语调,合拢双手做出手势:“鹰眼!”
他蓦然睁大双眼,异常敏锐的视力搜索检测着森林里每一棵树木的背后,每一块岩石的下方,那是超乎寻常的感知能力,他几乎看到了一切流动着血液的生命体,雀鸟,野兔,甚至昆虫。“找到了!在那里!”他的视线停止在几十丈外的一片荆棘后面,“通灵!”声罢随着风起再次变成了一袭黑羽的苍鹰,苍鹰的体积比炼狱鸟小了许多倍,却已是辉夜用尽气力才能维持的形态;身形较小的苍鹰在这布满障碍的曲折地形中似乎行动得更加通畅。
苍鹰扑扇着滴血的羽翼向着巨蟒藏身的地方直冲过去,它的翅骨已经折裂,每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痛,它重心不稳,几斤踉跄,勾爪时时触及着地面维持着平衡,几乎飞不到空中。
喜欢《道行师:雪狐之印》吗?喜欢章沛然吗?喜欢就用力顶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