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木(1)
花箩梓木
有一颗颇具慧根的树灵,它能够在心中和佛祖对话。
“世间沧桑,轮回行苦。要怎样才能最快地修行成人呢?”
“若是增加每一世的德行,便能减少轮回的次数,是修炼成人的最快捷径。”佛祖说道。
于是它十分庆幸自己今世生为一颗树木,因为自己有着长久的寿命。
它日复一日地辛勤恪守着作为一棵树的责任,吸收着阳光和雨露,净化着每一片枝叶接触到的空气,它年复一年地生长着,逐渐变得枝叶繁茂,根须昌盛。它蓬勃的生命力通过向外蔓延的气根传达感染给身旁的每一棵树,以至最后整片树林在以它为核心的带动下生长得郁郁葱葱,茂盛至极,它隐然成为这片森林不可动摇的首领。
它俯首可以看到脚下清澈的溪流,仰望可以看到广阔浩然的天空,看尽世间的沧桑与美丽。就这样心怀佛念地修行了七百余年。
这天,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独自一人徘徊到了树林深处。她看到一条清澈的河流,河畔上有一颗擎天巨树。那树的树身约要几个成年人才合围的过来,树叶又密又多,抬头仰望,竟然看不到树的顶端在何方。小女孩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高大得极具震慑力的生灵,她一时呆愣在原地。
接着她突然就跑到树下,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我是个最差劲的女孩!”她边哭边说,“为什么只有我从小生病,为什么只有我因为生病掉光了头发,为什么别的女孩都有一头漂亮的头发,而我只能有枯黄的几缕短发?”
“少塾里的男孩女孩都笑话我看不起我,我自己在生病的时候也很难过……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丑八怪!”
她说完只是不停地哭,越哭越难过,最后变成放声大哭。
云轻轻地飘走,树叶的影子渐渐拉长。
女孩哭了许久。终于,她伸出袖子擦了擦眼泪,拍拍衣服站起身来。
她的鼻子还是忍不住小声抽泣着,就这样一个人慢慢走出了森林。
她的背影是那么的矮小卑微,她的头发果然是如她所说的那般稀疏可怜。
第二天,女孩又一个人拖着倦怠的身影来到那片葱郁的树林深处。
她蹲在那棵巨大的充满灵性的古树下,双手环膝,下颌刚刚触到膝盖,眼泪便又控制不住地掉落下来。
“为什么我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小孩?”她开始深深地抽泣,“为什么爸爸妈妈都不喜欢我?我不要被大家当成一个丑陋的孩子,我好想像其他的小孩一样牵牵妈妈的手,我也想要哪怕一个朋友……真的好寂寞啊……”
她将身体紧紧地缩成一团,她的指甲因为用力而嵌入膝盖。她比昨天哭诉的时间还要久,一直到晚霞将天边染成一片金黄。
她起身,拍拍衣裙,转身默默离开了那个地方。
女孩几乎每天都会在下午的时候独自来到森林,她有时对着那棵魁伟的古树诉苦,有时伤心地站在树下任泪如雨下。日复一日,就这样风雨无阻地过去了三个月。
她渐渐熟悉了那篇森林的气息,每当闻到古树的树草香便会感到安心,那是只有她知道的可以一个人毫无顾忌的哭诉的地方,每当遭受同学的冷眼或嘲笑,她总是能够找到那个安慰自己的理由。
而每天下午在树下倾诉的时光,也渐渐变得平和了许多,每当她离开时,微风吹过树林,古树的枝叶微漾,好似在和她招手一般,于是她也伸出手臂摇摆回去。
一个炎热的正午,女孩被一顿火辣的棍棒打出了家门。母亲一边破口大骂着她打碎瓷器的过错,一边当街羞辱着她丑陋的外貌。
女孩抱着自己疼痛的肩膀,头也不会地向那片没有人发现的树林跑去。
她抱着只能环过一角的树干撕心裂肺地痛哭,她哭得那么凄惨,眼睛红肿得活像只兔子,她嘴巴大大地咧开,鼻涕口水全部蹭在袖子上,泪如泉涌。
她哭了那么久,久得仿佛整个世界上只剩下这一场哭泣。最后她终于哭累了,她背靠着树干慢慢地滑了下去,看着眼前静谧的景色,闻着空气中拂过的树草香逐渐进入了梦乡。
那棵颇具慧根的灵木,吸收了几个月来女孩每日在树根处留下的泪水,感到一阵阵的辛酸。它觉得那苦涩一直吸收到了它的心里。
“为什么会流下如此悲伤的泪水呢……”
女孩在半梦半醒之间,只听到背后传来一个清幽的声音说道。那声音温暖而柔和,甚至分辨不出是来自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小孩,女孩但觉那声音甚是好听。
“为什么会让我喝到如此酸楚的泪水呢……?”
女孩用两手揉了揉迷蒙的双眼,它感到一阵强烈的气息从背后传来,如获氧气一般,让人顿时神情开朗起来。她爬在地上转身,看到那颗擎天的古树。
“是你吗?是你在和我说话吗?”
女孩试探性地伸出小手碰了一下古树的树皮。
“是我。你能听到我在说话吗?”
女孩突然间兴高采烈起来,她觉得整片森林里的绿色都在和她一起摇摆。
“我能听到!”她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向那巨大的古树鞠了一躬。“我叫花箩,很希望能和你成为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依旧是那动听的声音。
“啊,那我怎么称呼你呢?你是树,但是声音很美。我可以叫你珛木吗?”
“……若是你希望的话。”
“太好了!”女孩高兴地忘了身上的疼痛。
“一直以来,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悲伤?”珛木问道。
女孩闻言垂下头去。
“我的妈妈爸爸不喜欢我……”她犹豫着小声地说,“她们觉得我既没有用,又给家里丢脸。”
“不会有那样的父母的。”
“要是我不会一直生病,也能长出一头漂亮的长发就好了。”女孩想了想又说:“就像邻居家的阿紫一样。”
“……可以的,若是你希望的话。”
“真的吗?要是可以的话就太好了!”女孩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她扑上前去抱紧只能环过一角的树身。
那之后不久,奇迹发生了。女孩的身体一日日健康起来,她的气色开始变得红润,人也精神了许多。她再也不用吃那些看到就害怕的苦药,也再也不用忍受病痛的折磨。
女孩的头发由原本的稀疏泛黄渐渐长得又长又亮,颜色也变成了漂亮的亚麻色。
少塾里的孩子们为这个消息沸腾了,大家都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女孩子们纷纷觉得气愤恼怒,背地里都在为此窃窃私语,男孩子们更加感到不可置信,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以前被自己奚落嘲讽的丑八怪变成一个可爱的小姑娘,举手投足不知所措。花箩渐渐地敢于昂首挺胸,她心中早已枯萎的自信如同雨后春笋一般破土而出,并且越开越旺。她洋洋得意地穿梭在走廊与楼阁中,感受着身边随处向她投来的或艳羡或复杂的目光。
心中开朗起来,容貌便也变得逐渐鲜艳。连花箩的父亲和母亲也对此感到惊讶不已,他们认为自己的女儿定是得到了什么神灵的庇佑,于是举止间也稍微变得客气了起来。
但是他们不知道,女儿并不是受了什么举手弹指间就能改变一切的伟大的神灵的庇佑,她的每一点改变,每一个心愿的完成都消耗了一颗灵木不知多少年积攒下来的修得。
花箩高高兴兴地带着几包花泥来到森林中。她开心地抱着树干诉说着自己受到待遇的变化,并蹲下身去用心地将那在那古树看来不过一丁点儿的花泥埋在树根脚下。
仲夏,阳光烧灼得刺眼,森林的深处却被密林遮挡得伸手不见五指一般漆黑。花箩坐在湖边树下的凉荫处边欣赏着古树四通八达的粗壮藤蔓边将双手枕于脑后有一言没一言地与珛木攀谈着,不久便进入了梦乡;深秋,花箩手捧书本靠在树下静静地阅读,聆听着四周金黄与深红的叶子纷纷飘落的柔软声音;严冬,森林里万物银装素裹,花箩裹着厚厚的棉衣踏着及膝深的积雪迈进树林里来,她执意要欣赏天地全白的纯净景色,她喜欢听珛木在这时用那好听的声音焦急地催促她早些回家,她乐得偏偏不肯,欢喜地听珛木拿她没法的无奈叹息;每至春来,森林里总是上下弥漫着新生的气息,这让花箩深深为之沉醉,同时感叹不知不觉又过一年。
春去秋来,秋去春又来。花箩依旧每天来到树下与那声音谈天,讲自己的生日,讲学业上的进步,讲少塾里同学间的事情。
“我没什么朋友。”少女背靠着树干轻轻说道。“要怎样才能受到欢迎呢?”
那古树的声音给她讲了许多的故事,有好笑的,有悲伤的,还有历经沧桑感的。少女听后乐得咯咯直笑。
“我也能交到很多的朋友吗?”少女问道。
“嗯,若是你希望的话。”
少女开心地笑,将脸颊贴在坚硬的树皮上。
花箩将珛木讲给她的故事讲给同龄的女孩子们听,她们也都乐得花枝乱颤。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们常常围在花箩身边缠着她给她们讲故事,渐渐地花箩身边便聚集了许多的朋友,变得逐渐受欢迎起来。
“珛木,你能变成我可以看见的样子吗?我是说会动的样子……”
“是指像动物一样的吗?我想若是维持时间不久的话应该可以。”
“真的?什么样的小动物都可以吗?”
“我想是的,你想要什么样的动物?”
“嗯……人的话,也可以吗?”
少女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以的。但是……”那悦耳的声音说道,“我听说人类有两种,一种是男人,一种是女人。你喜欢什么样子的人类?”
“嗯……若是要我选择的话,年龄不大的男子。可以的吗?”
“……若是你希望的话。让我试试。”
声音消失后,只见那灵树的树身自枝边起幽幽地泛起一层白光,那光线越来越亮,逐渐扩展到整个巨大的树身,强烈的白光刺得少女用手臂挡住了双眼,接着那光线慢慢淡去。
少女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树旁站了一个欣长的少年的身影。那少年身着一袭白色的长衣,是几百年前的汉服款式,留着齐颈的半长发,面容十分俊秀。
它转过脖颈看向花箩,露出一个十分生涩的笑容,线条间却是如画般的好看。
花箩看了,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以至于笑得那少年有几分不安。
“这样子可以吗?我只知道人类有惊、喜、悲、怒、恐惧和厌恶六种表情……有哪里奇怪吗?”
花箩一下子就收住了笑声,因为她听到的是极有磁性的悦耳男声。
“嗯,没有。很好看!”
花箩说着试图去拉珛木的手,却仿佛碰到空气一般捞了个空。她讶异了一下。
“你……是灵体啊。”明显带有些失落的声音,“不能变成有形的实体吗?”
“很遗憾。我的元神只是一颗树木,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能变出有形的幻象来。”
“这样啊,不过没关系,谢谢你,我很开心!”
少女笑道,接着坐在树下绘声绘色地边比划边向珛木讲述起身边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白衣少年的身影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一手扶着树身,一边细心地听着眼前少女手舞足蹈的叙述。
其实你不知道,我保持着这个人型的每一秒都在烧短着我的寿命。但是我还是愿意面带微笑地和你谈天,因为我也很开心。
斗转星移,花落花开,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旋律。
一天中塾放学回家的路上,花箩看到隔壁的阿紫和一个男生手拉手地在街边散步,阿紫一会跳到卖挂饰的摊前兴高采烈地叫喊着,一会又跳到另一边的果摊招手召唤着那男生,两个人手挽着手,走路说话好不亲密。
花箩一个人有些低沉地来到树林里。她坐在树下,微微叹了一口气。
“什么事让你不开心?”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珛木……你……能做我的男朋友吗?”花箩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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