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避祸悟道(10)
刘备歉然地笑笑,他用一只手搭上曹操的手臂,一只手压住车辕,轻轻一跃,果然登上了曹操的车。
车夫甩动鞭杆,轓车压着积雪涩涩地滚动着,曹操瞥了一眼车外顶着风雪小声议论的官吏,把车窗“哗”地拉下来:“不要理会旁人的议论,庸人庸语而已!”
刘备谨慎地说:“刘备初入帝都,战战栗栗,无措手足,身处煌煌威仪而局促少礼,也难怪他人非议。”
曹操凑近了他:“玄德为当世英杰,征伐无数,刀下死的人应不为少,也会害怕?”
刘备微笑道:“天子威仪,曹公威严,怎能不惧?”
曹操默然一会儿,突然畅声大笑,车外的雪片“噗噗”击下来,随着那笑声飞扬。
曹操倏地收住了笑:“玄德尚记昔日之语乎,操问你,若你我有朝一日刀兵相见,玄德欲有何为?玄德答,欲效晋文公。”
刘备心里炸了一下,他赔笑道:“当日不知天高地厚,戏言矣。若非曹公提及,备已忘怀了。”
曹操用一根手指贴在胸口,摇了摇:“非也,操却时时谨记,此为英雄豪言,非竖子庸人能言!”他直直地盯着刘备,“玄德今日与操并车而行,倘若一朝为仇雠,刀兵又见,真真辜负了这趟同行。”
刘备后背心像被人攫了一把,紧张地说:“备怎敢与曹公为敌。”
曹操笑道:“徐州之日又如何说?”
“那是……”刘备忙着要解释。
曹操打断了他:“过去之事皆付流水,望玄德休存芥蒂。你我同为天子墀下之臣,必要同心努力,共扶社稷。”
“曹公谆谆,怎敢不遵!”刘备言之凿凿。
曹操又一笑,他把车窗扣开一个角,几片雪花飞进来。他伸手一捏,浅浅的水沫在掌心化开,仿佛捏碎了谁的脸,精巧的轮廓消散在指掌之间。
建安元年即将过去,雪已下了好几场,阔江上一派苍茫肃穆,船只很少,寥寥可数的几叶扁舟在雾气沉沉的江面若隐若现,恍然如一梦,很快便消失无影。
在长满枯苇的渡口,诸葛瑾拉住老人的手,依依不舍地说:“老先生,你该留下来,如今中原残破,山东凋敝,唯有江东尚算太平,何必又远走他乡。”
老人摇摇头:“我天生闲不住,你让我整日待在屋里,闷也闷死我!”
诸葛瑾知道自己无法劝阻老人,便把沉甸甸的感激倾倒出来:“这几年谢谢先生,当日若不是先生鼎力相助,我和母亲不能逃过兵祸,又赖先生一路护送,方才在江东寻得一方安生住所。”他说着向后退了一步,深深地作了一揖。
老人抬起他的手:“举手之劳,乱世之中,谁也不该死,你们一家人不该绝命于此时。”
诸葛瑾激起心事,叹息道:“也不知叔父他们怎样,扬州四边乱哄哄的,我也打听不出什么,心里一直惦记。”
老人默默一叹:“看他们的造化如何,若是天不绝人,你们还会相见。”
诸葛瑾平复了忧郁:“斗胆问一句,老先生此行去往哪里?”
老人莫测地笑了笑:“心之所向,行之所往,或巴蜀,或南中。”
诸葛瑾知老人不拘小节,不苟礼度,他叹道:“老先生率性之人,真真令人羡慕,老先生若有了落脚处,来一封信告知,我也好安心,倘或我得了间歇,也可去看望你。”
老人笑了一声:“还不嫌我麻烦么,我随着你的这几年可苦了你了,你还欲和我相交,可得吃穷了你!”他扬声大笑,跳上了等候在渡口的船。
诸葛瑾跟了一步,他鼓起勇气道:“老先生,我多年来一直有个心结,今日分别在即,便不顾忌地说出来,不知老先生如何称呼?”
老人洒脱地挥起了袖子:“姓名无非称谓,知道也罢,不知也罢,有何要紧,是此名也罢,非此名也罢,皆是这个人!”他背起了手,笑声琅琅。
诸葛瑾又是感慨又是钦佩,他恭敬地鞠了一躬,船撑离了岸,破开烈烈江风,漫入一片清寒的白雾里。
卷尾
春天从伏龙山的翠微幽静中奔出,随着东君呼出的一缕暖风吹遍了隆中,野花簇簇地绽出了羞涩的脸,绿润润的青草沿着崎岖山道一路驰骋,绿色的潮头一浪高过一浪,淹没了严冬留下的最后痕迹。
乡村的农人都倾巢出动,正是插秧的季节,水田里满是挥汗如雨的人影,水牛在渠塘里打着滚,“哞哞”地叫着,催醒了山野间沉睡的野兔野鸡。
隆中距离荆州治所襄阳二十里,群山环抱,主峰伏龙山形若盘龙酣卧,此地东眺襄阳,北枕沔水,形胜之地,风物宜人,说不得的悠闲和恬静。当中原陷入烈烈战火,荆州却富庶安康,荆州牧刘表数年经略,安抚人民,休养生息,广立学馆,荆州一时文明风盛,颇招来了许多北方之士。
三个多月前,隆中新搬来了一户人家,在伏龙山脚下修起了一座草庐。乡间农人淳朴热情,三五成群地吆喝着去照应新住户,还帮着搭屋顶凿水井,送了红布裹房梁,说是讨吉利。那一家人千恩万谢,煮了鸡蛋回赠乡邻,农人们有的拿,有的不拿,却是家家包了贽礼送来,这家人不肯收,他们便放在门口。
这一家人似乎没有家长,做主的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后生,文质彬彬,儒雅的读书人模样,用乡里妇人的话说:“模样儿俊得直想让他当女婿。”有邻里少女听说新来个俊俏后生,躲在他家门后偷看他,那少年不晓事,以为人家是来做客,在门里喊了一声,一众人脸红心跳,捂着脸撒腿跑开了。
此时,这家人的主心骨正站在几亩水田旁,望着田里漫着的绿幽幽的水踌躇。本来他请了农人教他种水稻,苗也培育了,养苗的水也灌满了,可那人的妻子今日生产,不能来了,逼得他只能独自面对这一片水田。幽凉的一脉水,仿佛青碧的一枚玉,却是他从未触碰的陌生领域。
他犹犹豫豫地来回走了两遭,到底还是褪去鞋子,挽起了袖管裤脚,小心地踩上田坎,慢慢地滑下水田,冰凉的水激得他打个哆嗦。
“亮公子,你怎么能下田!”冯安一路疾走一路喊,身后跟着一头水牛,他双手不方便,只得用肩膀轻轻地去碰水牛。水牛很不高兴,“哞哞”地表示抗议。
诸葛亮把岸边两个笸箩里的秧苗掂起来,在手里捋了捋,没所谓地说:“我为何不能下?”
冯安着急地说:“不成,你是读书的手,怎么能干农活,我来做……”他忽然顿住,伤心地看着自己蜷曲的手指,恨得敲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诸葛亮微微一笑:“安叔,你就在旁边歇着,我也得学学不是,咱们一家日后长久在隆中住下,不会农活可不成,难道坐吃山空?”
他弯下腰,一束束秧苗插入水田中,方才插了两路,已是腰酸背痛,头晕眼花。再看那秧苗东倒西歪,弯弯曲曲,像小孩儿在纸上胡乱勾勒的糙线,而旁边别人家的水田,秧苗整整齐齐,间隔有度,仿佛整装待发的士兵。
诸葛亮沮丧极了,他抹抹汗水,用一根手指竖在眼中,在水田里虚拟了一条直线。
田坎边有人咯咯欢笑,诸葛亮回头,却原来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农家少女,栗色皮肤闪着阳光的色泽,浓眉大眼,不添修饰,有种健康的美丽。
“哪儿有你这样插秧的。”少女笑得合不拢嘴。
诸葛亮尴尬:“这位大姐,我头回下田,真不会。”
少女瞅着诸葛亮:“瞧你这样也不像干农活的,细皮嫩肉,是读书人吧?”她也不等诸葛亮回答,一骨碌踩下了水田,抓来两把秧苗,一束连着一束插将下去,须臾间,便形成几条直线。
诸葛亮怔怔的:“怎么做,请大姐教我!”
少女笑道:“没啥,熟能生巧呗,多做就会了,我头回下田也和你一般,我娘狠狠揍了我一顿,打着打着我就会了。”
诸葛亮点点头,学着少女的样子重又干起来,少女很热心,帮着他一起插秧,有哪里不对,耐心地指出来。两个时辰后,水田里立起了满登登的绿秧,少女又教他施肥除草,算日子灌水排水。
秧苗插毕,两人踩上了田坎,诸葛亮感激地说:“多谢这位大姐!”
冯安也跟着说:“谢谢。”
少女飞了冯安一眼:“你谢什么?”
冯安脸红了,他局促着不知该如何作答,少女又笑开了怀,她指着东首掩在苍翠林木间的农舍:“我就住在那边,我叫阿田,我知道你们是新来的那户人家,我爹娘还帮你们家搭过房瓦呢!”她眨眨眼睛,摸了摸水牛的背,唱着小曲儿走了。
诸葛亮揉着背,感叹道:“我今日才知,农活中有大学问。”
冯安还在盯着少女的背影发呆,诸葛亮轻轻撞了撞他,他方才从迷梦中惊醒,才记得去赶水牛,两人一前一后返回草庐。
昭蕙、昭苏正在厨房里烧火,诸葛均蹲在院子里劈柴,每每要瞄准很久,斧头才犹豫地劈下去,往往都劈歪了,一斧子砍在地上,蹦出一路火星子。
“二哥!”诸葛均欢喜地喊道。
诸葛亮笑了笑,灶台边的昭蕙、昭苏听见,从窗口伸出两张被烟熏黑的脸,昭蕙指着诸葛亮笑得喘不过气来:“小二,瞧瞧你的脸!”
诸葛亮知道自己定是满脸污垢,他见昭蕙自己黑着个脸,唯有那口牙白得瘆人,想笑却忍住了,去院里的水井里打了一桶水洗脸,这才折返回屋换衣服。
外衣褪下去,沉沉的,全染了泥水,黑黄的泥垢贴着衣衫。他把外衣揉了一揉丢去一边,却发现内衣袖口脱了线,向两边不妥协地炸开,他想了想,满屋子搜来放针线的笸箩,还没来得及穿针,手上一松,有人把针线拿走了。
他一回头,惊道:“二姐!”
昭苏牵过针线:“你是男子,缝什么衣服,衣服破了找二姐,知道么?”
诸葛亮笑道:“衣服一辈子都会破,难道找一辈子二姐么,我学会了,二姐也省心了。”
昭苏微微一叹:“二姐知道你要强,可你也不能事事都去担当。”
诸葛亮心里一动,他张了张口,却又沉沉地摁住了,昭苏轻轻拉住诸葛亮的衣服:“脱下来。”
诸葛亮不肯脱:“就这么缝吧。”
昭苏嗔怪道:“还跟小时候一样脾气,讨人嫌。你如今大了,不怕以后找不着媳妇?”
诸葛亮倔强地说:“我才不娶媳妇,我出不起纳彩礼金,人家也不乐意嫁给我,再说,娶个女人回来吵闹,我不乐意。”
昭苏瞪了他一眼,拉着他坐下去,将他的手平放在一面书案上,轻柔地说:“别动。”
诸葛亮安静地看着昭苏上下起伏的手指,二姐的指头仍晕着圆润的螺旋,她的头发仍是芳香如醇,只是那时的温馨却寻不得了踪迹,好多的悲伤涌上来,和二姐发间的清芬一起拥抱住他。
昭苏低着头:“小二,二姐知道你心里苦,别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二姐笨,也不懂怎么为你分担,可二姐不想看你受苦……”她的声音微微一颤,一滴冰凉的水掉在诸葛亮的手背上。
不知不觉,诸葛亮的眼眶湿润了,他摇摇头:“我不苦。”
昭苏咬断了线头,抬头看见诸葛亮眼中滚出的泪,也许他自己也不知,她柔软地一笑:“傻弟弟,还嘴犟!”她取过手绢擦去弟弟脸上的泪,“都过去了,我们在隆中好好过日子,过得一二年,二姐为你寻门好亲,生个大胖小子,你怕累,二姐给你养。”
诸葛亮破涕为笑:“二姐,我穷汉一个,谁看得起我,你就别操心了,还早呢!”
昭苏自信地说:“我弟弟模样俊,人品好,又有学问,配哪家女儿配不上!”
诸葛亮笑着站起来:“别说了,可臊了我了!”他跑出了门。
“你去哪儿?”昭苏追着问。
“去看叔父!”
诸葛亮跑出草庐,四野春风化暖,鸟鸣花香,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他顺着屋后逼仄的山道往上攀登,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在一座新坟前停下。
坟上已长出了青草,嫩嫩的仿佛初生儿脸上的绒毛,一只红嘴鸟儿在坟旁的树梢上鸣啼,婉转动人,仿佛挽歌。
他在坟前坐下,抚着墓碑上深凹的字,把脸紧紧地贴上去,和叔父说了一句知心话。
他躺在有些硌手的草地上,看着被交错的树冠割裂成无数片的天空,瓦蓝瓦蓝的,一丝白棉似的云匆匆飘过,仿佛掀起了天空的帷裳。他听见叠嶂呼啸的山岚,农人悠闲的歌声荡在风里,秋千索一般来回摇晃,久久不息。
这里是隆中,不是奉高,不是阳都,不是他的故乡,没有巍巍泰山,没有圣人故居,也没有总也浇不灭的战火。这里仿佛是缓慢行驶在风平浪静的港湾的一艘驳船,阳光点点洒下,照见无数人平静安逸的脸。
他撑起胸膛,向着天空呼啸,啸声直遏行云,仿佛勇士擎起的利剑,刺破了青天的缄默。天神被惊动了,回应他的声音落下来,穿过丛丛密林,把整座山峰斩断。
回声和泪水一起落满少年的面颊,他伸出手,阳光在他掌心开着金色的花,他闻到风里送来的田园清香,他在泪水中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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