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贤才择主(2)
徐庶见他问得认真,慢慢窘迫淡去:“有意无意皆不可!”
“这是为何?”诸葛亮疑道。
徐庶轻啜一口酒:“徐庶穷困,拿什么来成家!”
诸葛亮诚挚地说:“若是元直有意,难道还怕出不起那份聘礼,诸葛亮为帮朋友,一定倾囊襄助!”
徐庶笑着摇头:“孔明美意,我心领之,但徐庶孑然一身,四海漂泊,自家尚且不知归依何处,怎能拖累他人,还是罢了!”
诸葛亮听得怆然,却没有再劝,再为彼此斟满。二人你来我往,诗酒唱酬,顷刻,满满一瓮酒不剩一滴。
徐庶惋惜地拍着空酒瓮说:“可惜,好酒才只一瓮,还没饮够呢!”
诸葛亮道:“世间美中不足,方才最得回味!”
“话倒是如此,可是,心有欠余,总是不甘!”徐庶不满足地咂咂嘴巴。
诸葛亮舀了一碗醴酪递给徐庶醒酒:“你今日只能罢了,我家里这几日没备下好酒,改日我去襄阳购几瓮佳酿,再邀你同饮!”
徐庶怏怏地饮了一口醴酪,忽地念头一闪:“我听说襄阳新开了一家酒肆……”他说了个开头,又突然咽下了后面的话。
诸葛亮知道他有事:“有话便说,别留半截在肚子里!”
徐庶“嘿嘿”一笑:“那家酒肆窖藏了西域的葡萄酒,据说其味甘美异常,可任千金也不酤!”
诸葛亮奇道:“卖酒的囤酒不卖,奇怪了!”
“正是呢,还有更奇的,那家虽开酒肆,在堂中却设下棋局擂台,说是谁能在一日内连赢,便可免赠美酒,可至今无人能胜,你说奇不奇?”徐庶说得兴高采烈,一面说一面拿眼睛试探诸葛亮。
诸葛亮听出意思了,他觑见徐庶巴望的眼神,心里无奈地一叹:“你这酒鬼,又想让我去干这营生,上次为了一瓮十年窖藏陈酒,逼我去和二十人同下盲棋,一日之间,车轮交替,末了,你却说那酒太苦,可让我一日辛苦白费了!”
徐庶见诸葛亮猜出他的心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口里央求道:“西域葡萄酒,中原尚且难得一见,何况是这荆襄之地,我不只为自己,也是为你。世间珍品,人人皆欲,算我求你!”他说着深深一拜。
诸葛亮哭笑不得:“罢罢,你才说今日栽我手里,实则是我栽你手里了!”
听诸葛亮松口,徐庶兴奋得一击掌:“好兄弟,你这一出山,那葡萄美酒定是我们囊中之物,也可让襄阳人都看看你的手谈之技!”
诸葛亮摇头:“罢了,为一坛酒阿谀加身,如何受得了!”他把那盘酱鸭推到徐庶面前,夹了两条腿放在他碗里,“正好,过几日我去襄阳拜访姨父,便随你去下棋吧!”
徐庶不悦地说:“你又去拜访姨父?”
“连襟之谊不得不顾及,前日岳丈还怪我总蜗居隆中,亲戚也不走一走,只怕将来连襄阳的门开在哪一边也一发忘了!”
徐庶咬了一口鸭腿,边嚼边笑:“到底你这岳父大人能管得住你!”
诸葛亮一叹:“我也是无奈,自来荆州后,先是叔父过世,又是继母病故,连踵丧事,一则哀心,二则守礼,哪里有斩衰未除就随便乱跑的道理!”
他略一顿,又道:“这几日内子做了好些角黍,让我给姨父姨母带去以为端午之庆,不得已必要去府上走一遭了,无非半日光景而已,以全亲戚之礼!”
“怎么,弟妹不随你一同去?”
诸葛亮隐着喜悦的笑,语气平静地说:“她有了身孕。”
徐庶一拍脑门:“啊呀,恭喜,原来我要有个侄儿了!”他遗憾地敲着那空酒坛,“可惜无酒,不能贺喜!”
诸葛亮饮了一口,粲然笑道:“总有你喝的时候,这一次你不是又让我去博局么,还怕没有好酒喝?”
“可你要去拜访姨父,何时才可随我去下棋赢酒,我可不想进荆州牧的大门。”徐庶发着小小牢骚。
“元直先去酒馆暂坐,我见过姨父便来寻你,如何?”
徐庶嘀咕道:“又让我等,上次害我在襄阳城苦等四五个时辰,你才从你姨父家出来,我险些因没钱付账被酒家乱棍打出!”
诸葛亮大笑:“活该,谁让你不带酒钱,好了,这次我一定早些出府,断不会让那美酒落在他人囊中!”
“甚好甚好!”徐庶满意地笑了起来。
廊下风起,卷起二人的笑声,飘荡荡地带入了一片阳光里。
兄弟阋墙,荆州政局显乱象
荆州牧府第坐落在襄阳城南面,隔着两条街就到了襄阳最繁华的永乐坊,坊中酒肆林立、商贾云集,日日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喧嚣处自显荣华。刘表经略荆州数年,中原战火少有侵边,民生丰乐,加之刘表重经学,一时学馆四起,北方学士为躲避战火,纷纷负箧而来,成就了荆襄之地的翩翩风范。
荆州牧府虽和那永乐坊只离着两条街,然而其间巷陌纵横,房屋横亘,把那喧嚣远远地隔开了,因此坐卧府第,不闻嘈杂扰耳,保持了州牧官邸超于俗世的威严。
府第后堂上,荆州牧刘表端坐锦蒲之上,一面微笑一面看着西向而坐的年轻人。他不是个爽朗豪直的性情中人,平时笑容少见,对谁都和和气气,可感觉又都淡淡的,像是一杯凉水,品不出什么味道。
“以后要常来,你姨母时常挂念你们,你们却总不见个人影,老蜗居隆中作甚?”刘表责备的语气里带着浅笑。
诸葛亮恭顺地应了一声,对这个姨父,他没有太多的亲近感觉,若非婚姻关系,只怕他很难会拜访荆州牧府第。说来刘表对他倒也客气,每次见了皆满脸和煦,嘘寒问暖,只是这关心似乎总羼杂着奇怪的感觉,仿佛他们之间有一层戳不破的隔阂,哪怕近在咫尺也好似各守两峰远远对望。
刘表呷了一口手中的温水,微睨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外甥女婿:“前次你来,我曾说起长沙出缺了一个簿曹从事,你上次说为继母守孝便回绝了,现下可愿意了?”
诸葛亮没想到刘表提起这一桩事,心底一阵无奈地叹息,面上却含笑道:“谢姨父提携,只是亮久耕田畴,性已疏懒,况学识鄙陋,不堪重任,暂无出仕之念。”
刘表一呆,他没料到诸葛亮再次拒绝了自己,他暗暗打量着诸葛亮,在那张轩朗如月的脸上只看见一片湖水似的平静,再也寻不到一丝一毫的其他情绪,似乎这拒绝是随心而发,并非托词谦恭。
“我瞧你素日也曾勤于读书,从事一职也并非难任之位,只需用心做事,日后自当有大作为!”刘表又劝道。
诸葛亮轻笑:“姨父过奖了,亮读书不精,当不起勤奋之誉,一则自继母病故,心思惨痛,神不归位;二则去年又得了一场大病,现身体尚虚浮不实,恐难理一郡财谷重任!”
这人是怎么了,给个做官的机会居然不要,难道真想一辈子埋首三尺农田,寂寂无闻?想他荆州富庶之地,多少人挤破脑袋想来此谋个职位,现在就有三四家本地豪族托人来求官,要不是看在婚姻连襟之上,他如何肯把这肥缺送给诸葛亮。
对这个外甥女婿,刘表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深交,无非是看在连襟黄承彦和妻子蔡氏的份上才稍加照拂,偶然一见,总是客客气气随意寒暄两句,从未促膝深谈,彼此都似熟悉的陌生人,关系若即若离地维持着。他只是隐约地听说诸葛亮在隆中名气很大,是荆州名士庞德公和水镜先生司马徽的座上客,闻说庞德公还给他取了“卧龙”的雅号。
可是数次接触,他却没在诸葛亮身上发现什么特别之处,甚至觉得这个年轻人过于狂疏。比如诸葛亮对他刘表,面上恭敬有礼,实则甚少真心服膺,全没有荆州一众年轻士子对自己趋之若骛的巴结,他总是不远不近的疏离,恭维的话几乎听不见。
年少轻狂,历练太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刘表暗自不满地想着,他隐忍功夫学得好,心里惹了不愉,脸上还是带着笑,用了长辈的劝诫语气说:“年轻人,应有大志向,怎能一辈子做耕夫,终老林泉!”
“姨父教训得是!”诸葛亮谦谨地说。只是这一句话后,偏偏闭口不谈任职之事,好像很安然地接受了刘表的批评,然而就是不愿意改正。
刘表觉得恼火,可也觉得没必要生气,像这种自以为是的年轻人他见得多了,也没必要和他们一般见识,他干脆也把那事掩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些别的闲话。
“主公!”门外铃下唤道。
刘表问:“何事?”
铃下趋步上前,在刘表近前小声说了些话,声音低到诸葛亮听不清,只见到刘表微微变了脸色。
铃下说完,退后一步,小声问:“主公见吗?”
刘表微皱眉头,慢慢把一杯水饮完,啜饮之间似在思虑什么极为棘手的事,半晌,才懒洋洋地说:“让他前厅等候。”
水杯一放,刘表从蒲席上起身,抬头看见诸葛亮也站了起来,便道:“我有客到,你先自便,晚些我再来见你。”
诸葛亮忙一拱手:“姨父事务繁忙,亮不叨扰了,先行告退!”
刘表听他意欲离开:“这般着急?难得来一次,用了晚膳再走吧!”
诸葛亮轻笑:“姨父盛情本不该却,但今日务必得赶回隆中,因此不敢多留了,异日再来造访!”
刘表见他一心要走,也不勉强,略几句叮咛,便橐橐地缓步而去,临到门口隐隐地叹了一口重气,像是忽然遇见了糟心的难事。
见刘表离开,诸葛亮哪里肯再待下去,当即闪身出了屋,和这姨父相处,让他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他也并非因为敬惧惶恐,便像其他荆州士子般侍刘表若奉父母,一味的卑躬屈膝,每得一句首肯便开怀如饮甘泉,他只是感觉和刘表太陌生了,这种陌生感让他们无法交心相处。
两颗心若是离得太远,纵然彼此相持,也犹如远离千山万水,刹那之间,便足够将对方遗忘。
他离开后堂,沿着屋前偌长的抄手游廊一路前行,游廊两侧遍植花草,盛夏季节,正当节令,满园的花都开了,正是姹紫嫣红,满目锦绣。
忽地,前面蹿出一人,大叫道:“啊呀,孔明你在这里!”响亮的声音惊得廊下花丛里的一只翠鸟扑棱飞走,他不由分说一把抓住诸葛亮。
诸葛亮一惊,定睛一凝,眼前这人细长脸,皮肤白皙如女子,发髻梳理得平平整整,通身修饰得一丝不苟,却原来是刘表的长子刘琦。
见是这个姨表兄长,诸葛亮松了一口气,笑着埋怨道:“大白日喊得满地里知道,我还当是强盗呢!”
刘琦道:“我不呼你,只怕你不和我招呼,你赶得如此快,是要跑去哪里?”
诸葛亮道:“有些紧急事!”
刘琦拽着他的手往一边拉走:“有事?难得来一次,不来与我把酒畅谈,却托有事离开,我当责问!”
诸葛亮的手被他拽得太紧,因见左右无人,小声求告道:“公子放手,亮确有急事,待事情办好,我晚些一定回来与公子把酒!”
刘琦笑道:“你又哄鬼,我才不信,走走,去和我痛饮三百杯,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诸葛亮莫可奈何,用力挣脱着刘琦钳子似的手:“公子如何强人所难,亮既有要事,自是急切间不可转做他事,怎是欺瞒公子!”
刘琦见诸葛亮愠怒,忽地大笑:“罢了罢了,不和你玩笑了!”他轻放开诸葛亮的手,说道,“真个是小气,玩笑也不能开!”
他得意地晃晃头:“别当我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见诸葛亮愕然,他笑道,“你那位朋友在西角门等你呢!”
诸葛亮恍然,徐庶在酒馆等不住,便跑来荆州牧府第逡巡找人,恰遇公子刘琦,大约是托话给刘琦,让他转告,才有了刘琦这后院的一遇。
“你们两个却是好逍遥,又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诸葛亮一笑:“公子既是知情,望不要告知姨父,以免生事,亮感激不尽!”
刘琦仰起了头:“轻看我,我怎会卖友,你放心,你自去逍遥,我断然不会透漏半句。只是,下次你再来襄阳,可不许半道里跑掉,必要与我把酒当歌!”
诸葛亮一阵感激,躬身一拜:“多谢公子,改日造访,亮定当与公子把盏!”他再不多说,一径朝西角门迤逦而去。
刘琦见诸葛亮走远,笑容渐渐淡了,暖热的阳光倾在身上,却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孤寂,他沉郁地叹了一口气,折身顺着回廊慢慢踱步。
庭院里的花迎着阳光肆意招展,大丛芭蕉投下浓重的阴影,夏日气息随着热风阵阵袭来,风里响起了连片的蝉鸣声,聒闹的声音在这昏昏上午显得格外刺耳。
刘琦钻过一个爬满菟丝花的月洞门,抬头便见一簇盛开得如火如荼的杜鹃花,花后立着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女僮们给花浇水。因看得太久,脖子不免酸麻,便向左右动了动,这一动,视线过处,见着刘琦低头进门,顿时满脸堆笑地迎了过来。
“兄长!”年轻人笑呵呵地呼喊道。
刘琦也笑了:“琮弟!”这年轻人正是刘表的少子刘琮。
“母亲呢,你怎么也在这里?”
“母亲中了暑热,在屋里歇着呢,我是来看望母亲。”
刘琦一愣,他本是循礼来给继母请安,未想继母抱恙,虽与这继母无甚感情,毕竟是为长辈之恩,口里还是关切地问道:“请医士看了么,吃药了没有?”
“母亲说就是心里腻味,歪一日就好了,不打紧!”
刘琦一面说着话,一面和刘琮走进屋,已有女僮进去传了话,请两位公子入房叙话。
蔡氏正歪在床上养神,旁边坐着的年轻女子是刘琮的妻子,两人本在闲话,因见伯伯入屋,刘琮妻子款款地退去了一边。
“听说母亲身体抱恙,儿子特来瞧瞧。”刘琦在床前拜下。
蔡氏慵懒地坐起来,她年过三十,姿容依然俏丽,说话时还常带了几分少女的柔媚,只是骨子里让人感觉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仿佛是一尊精雕细凿的没有感情的石像。
“难为你了。”声音很淡漠。
刘琦小心地说:“天太热,母亲请养护身体,若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尽管告诉儿子,儿子去给母亲办下。”
蔡氏冷淡地笑了一声:“劳你费心,我这儿什么都不缺。”她看着刘琮,脸上有了一丝笑,“有琮儿,我百事放心。”
刘琦被噎得险些背过气去,他的生母早逝,父亲刘表便娶了蔡氏续弦,后母儿子相处本难,刘琦又念念不忘生母慈爱,每于坐中流泣,惹得蔡氏不悦。弟弟刘琮却甚乖巧,侍奉后母极是尽心竭力,甚至娶了蔡氏的侄女,蔡氏一直没有子嗣,不免拿刘琮当作亲子养护,每每在刘表面前夸誉,怂恿刘表立刘琮为嗣子。久而久之,刘琦和蔡氏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只是父亲尚在,彼此没有彻底撕破脸,勉强维系着那濒临一线的惨淡关系。
刘琦忍住烧心烧肺的难受,顺着蔡氏的意思说道:“母亲有琮弟照顾,我也很放心。”
蔡氏意味深长地说:“你是长子,原为兄弟们表率,宽厚待人,容让有度,有的该争,有的不该争,明白吗?”
话说得很露骨,刘琦当然听得出蔡氏话里的玄机,莫大的委屈冲荡起来,刘琦觉得自己被逼到了刀戟密布的墙角,可他不想退缩,硬着声音说:“多谢母亲教诲,但儿子以为,该争处争,不该争处方不争。”
真是头冥顽不化的驴!蔡氏恨恨地想着,她转过了脸,冷冰冰地说:“我乏了,你先退下吧。”
刘琦也不想再待下去,他行了一礼,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门。
听得“嘎”的关门声,蔡氏气得抓紧了被褥:“蠢猪!”
“姑母,”背后一个声音说,“侄女听说长公子私下结交豪杰,只怕居心叵测,我们还得早作打算。”
蔡氏缓缓地转过身:“你们放心,谁做嗣子,由不得他做主!”她冷眼看着那扇关合的门,唇边吊起了一丝刻毒的笑。
门户洞开,阳光肆无忌惮地洒进来,劈头盖脸烘热了身体,汗便一粒粒在皮肤上跳蹦,有些落在眼睛里,一瞬间模糊了视线。
刘备定定地坐在前厅,那刺目的阳光几次晕花了他的眼睛,让他把门首摇曳的树影当作了要见的人。
等得久了,黏糊糊的热汗拥抱住他,身体焦渴的感觉越来越沉重。虽然面前放了一杯水,他却没有去饮。
在这炎热的夏日里,户外蝉鸣聒吵,屋里静谧无声,眼底只有光影移动。他忽然生出了被人遗弃的惶惑感,仿佛身处荒无人烟的茫茫戈壁,顶着一头骄阳,踩着满地滚烫沙砾,虽然还活着,但在没有人的世界里,也和死没有什么区别了。
“玄德久等了!”笑呵呵的声音从阳光里传来,一个身影闪进了前厅。
刘备欣喜地一跃而起,双手一合:“景升兄过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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