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龙卧襄阳(13)
黄承彦大笑:“好,好女婿!”他亲热地拉起诸葛亮,轻轻地抚着这个年轻人的肩膀,不知不觉竟觉得眼睑发热。
半个月后,隆中的诸葛亮草庐变成了喜庆的暖巢。
黄承彦将女儿嫁给诸葛亮,这件事比诸葛亮请动庞德公做媒还轰动,整个襄阳都沸腾了,关于这桩婚姻的议论在荆襄持续了小半年。
有人说,诸葛亮太不简单,卖了姐姐卖自己,那黄家什么地位,荆州牧的连襟,何等身份何等门第。他诸葛亮一个隆中的村夫凭什么可以攀上黄家这门亲,也不知耍了什么龌龊手段,蒙了黄公的心,可怜堂堂千年老狐被一只刚摸着门道的小狐骗了。
有人说,黄家女儿丑如夜叉,品貌低劣,多年寻不得婆家,不得已寻上了诸葛亮。诸葛亮便是收破烂的可怜虫,这辈子天天对着一张腐烂的五官,只怕会少活几年。
各种版本的谣传络绎不绝,隆中的闲汉腆了肚子无事忙,还编出了谚乐:“莫做孔明择妇,只得阿承丑女”,到处传唱,惹得荆襄一带人人皆知,闲了便唱一唱,笑一笑。
黄家送女儿的出嫁队伍浩浩荡荡,从黄府出发,沿着伏龙山委蛇前行,甚是壮观。跟随在小姐的华贵轓车后的是十多口硕大的竹笥,路上看热闹的都道黄承彦大手笔,嫁女儿舍得破财,瞧那嫁妆重若千钧,累得挑夫汗流浃背,莫非都是金银宝器,丝帛锦缎。如此看来,诸葛亮便是娶只母猪,也赚了个钵满盆满。
夜晚迟缓地降落人间,月亮悠闲地升空,在流云间露出柔情的笑脸,闪烁的花烛摇曳如人含羞的眼睛,红如女儿脸蛋的“喜”字高高地张贴墙上,在灯光下显得如此暧昧,如此雍容。
诸葛亮拿着一杆七星秤站在新妇面前,后面的昭苏推了他一把:“小二,傻愣着干吗?”
他缓缓地走了过去,铁秤下悬挂的钩子挑起了新妇红色面巾的一个角,而后,他轻轻扬起手,面巾掀起了一个角,仿佛渐渐绽放的鲜花,把一个春天的温暖释放出来。
新妇仰起脸,仿佛白玉般的月亮升了起来,一抹青云穿过月亮,宛若雾余水畔,红杏在林。烛光映红了她的脸,她的微笑被光芒调成了粉红色。
诸葛亮笑了起来,他听见捧着共牢食的妇人们在悄悄议论:“新妇真好看。”他多么想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
他们用一双筷子共牢而食,饮过甘美的合卺酒,他们握住彼此的手,温暖如阳光,柔软如流水。那么一握便再也放不开,从此不离不弃,不舍不放。
门轻轻关上了,好奇的妇人们还不忘记隔着门缝打量新妇,而后叹息:“没想到呢。”
烛火温柔地流淌着光芒,两人刹那无声,暖暖的情绪在彼此的胸中酝酿,二分忐忑却有八分惬意,仿佛认识了很久的知己,只因阴差阳错,才拖至今日相见。
诸葛亮忽地笑着说:“黄贤弟可好?”
黄月英扑哧一笑,她蓦然严肃了神色,拱手道:“诸葛兄,小弟有礼了!”
诸葛亮缓缓坐在她身边:“我可是被你算计了几遭。”
黄月英假装不知:“是么?我怎么不知道我算计你。”
诸葛亮咳嗽了一声,“第一遭,女扮男装,哄得我不辨雌雄;第二遭,请入你家中,又解谜局又选礼;第三遭,抛出选书选人的难题……”
话没说完,黄月英笑倒下去:“你原来都知道……啊呀,不好玩了……”
诸葛亮笑道:“我原来不知,只是后来岳丈给出选书选人的难题,我才慢慢品出来。”
黄月英微微一笑:“我是不知羞的女儿,如今既已与你成了夫妻,我便实话相告,自在隆中一见你,我便念念不忘,总以为自己终身必要托付于你,这才设下重重难题,既为考较你,也为验证自己的眼力。”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其实,那日我还真怕你要书不要人呢……”
诸葛亮默默地说:“若是诸葛亮要人不要书,月英却会对诸葛亮另外看待了!”
黄月英低了头,羞涩的红晕在脸颊上蔓延开来:“孔明甘愿娶我,我很快慰……”
“我也很快慰……”诸葛亮柔声道。
黄月英偏过脸去微笑,她看见壁上悬挂着的那架古琴,琴弦闪着微笑般的光,惊喜道:“爹爹送你的琴。”她便去摘了下来,轻放在床头的书案上。
“请君奏一曲,以为今夜之乐!”她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姿态。
诸葛亮笑吟吟地按琴而坐:“奏什么?”
“君所擅者为何?”
诸葛亮摇头:“我之所擅不合于今日奏,不吉利。”
黄月英好奇地问:“是什么?”
“《梁甫吟》。”
“《梁甫吟》是什么?”
“是我家乡的挽歌。”
黄月英目光莹莹:“孔明信鬼神谶纬之说么?”
诸葛亮静默地凝视着妻子,轻轻地摇着头:“我不信。”
黄月英挨着他坐下,她细心地调了调琴徽:“我知孔明非俗人,倘若唱挽歌会不吉利,那世人最好时时不可唱。”
诸葛亮轻轻一笑,抬起手,琴弦在指间飞速地颤抖起来,片片音符如涌动的水,一脉一脉飞出琴弦,飞向被光影包围的房梁屋顶。
“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他轻轻地吟唱,歌声深沉而低缓,琴声清越而刚劲,那哀婉的挽歌此刻像是烈士长剑挥出去的凌厉剑光,是高天上飘下来的神灵铠甲鳞片,是金声玉振的历史叹息,是绕梁不落的宗庙韶乐。
黄月英听得出神了,她不经意地抚上琴弦,他于是握住她的手,他们彼此看着对方微笑,彼此用指间弹出的音符读出对方的心。
音乐如逐渐高涨的风,将整个新房扩满了充盈了,新房再也承载不了这么深厚的柔情,从门窗缝隙溢了出去。
院落里宾客盈盈,襄阳学舍的同学们正在饮酒欢畅,曲声幽幽地飘往他们中间,在他们发红的脸膛驻足。
徐庶诧异:“怎么在此夜吟此一曲?”
“好曲!”不明白此曲为何的同学高声赞美道。
徐庶摇头一叹:“诸葛亮就是诸葛亮,总是不同寻常!”他跟着那旋律,一手合着节拍敲打,朗声续念,“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屋里的曲声和屋外的朗诵彼此呼应,最后的余音贴着窗棂深情款款地淌下来,而后,屋里的灯光仿佛困倦了,缓缓熄灭了。
徐庶高举酒爵,忽然琅琅大笑。
三日之后,诸葛亮带黄月英回娘家,两人乘着一辆乡村常用的牛车。诸葛亮在前面赶车,黄月英坐在后车板上,他们走得不紧不慢,常常在路边停住,黄月英跳下车去摘一朵花一蓬草,一路上始终在编花草,最后编成一顶花冠,
她把花冠戴在发髻上:“好看么?”
诸葛亮回头:“好看。”
黄月英往前蹭了一点,她倚在他背上,柔软的呼吸吐入他的耳际:“是我好看还是它好看?”
诸葛亮笑道:“都好看!”
黄月英敲了他一下:“滑头!”她伸出两只手,在天空追逐着满天云影,轻声欢呼道:“黄家丑女儿回家咯!”
他们在黄府前停下,附近的农人都凑来看热闹,瞧着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牵着一个秀气的女子走入了黄家大门,都在纷纷猜测:“这是谁家新女婿,俊得扎心窝子!”
黄承彦和庞德公正坐在屋里等他们,诸葛亮没想到庞德公也在,他又是惊奇又是欢喜。
庞德公一见诸葛亮便笑开了颜,他对黄承彦挤对道:“你这千年老狐寻了多少年女婿,到底被这小狐把你女儿叼走了!还是你下手快,我若有女儿,哪轮得到你!”
黄承彦得意洋洋地笑道:“老东西,给我女婿取个雅号吧。”
庞德公捋捋胡须:“老朽却之不恭!”他眯着眼睛注视着诸葛亮,“荆襄有一凤,还缺一龙,”他拍了拍巴掌,“卧龙!”
诸葛亮呆住,他还没反应过来,黄承彦已在旁边频繁使眼色,他慌忙拜下去:“诸葛亮何德何能,怎当得起‘卧龙’之称!”
庞德公爽声笑道:“当得起当得起,我并非是瞧着黄公的面子才予你雅号,你之才干有目共睹,何须我区区所赠一号,龙潜于渊,待时而动,总有一天,会一飞冲天!”
“多谢庞公美意!”诸葛亮朗声道。
诸葛亮从此拥有了“卧龙”的雅号,这像一种美好的预示,是蓬勃在天际的一点绚烂的火星,它在酝酿,在等待,它不会把自己埋入地底,不会熄灭,不会暗淡,它总有一天会燃起燎原烈火,照亮整片天空!
那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呢?曙光已穿窗而入,温暖的光明即将到来了。
卷尾
荆州牧府的宴会大堂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正是热闹欢乐之时。
荆州牧刘表坐倚主座,一面招呼宾客畅饮,一面接受来宾的祝酒,一面用试探的目光观察着在席诸人的作态言行。
数年以来,北方屡罹战火,国土含血,人民吞剑,大量北方士子负笈南下,有一多半进入他刘表掌控的荆州。当关中、中原一带白骨露野,兵戈错毂时,也幸得他刘表在荆州励精图治,养民于休息,养士于无为,养兵于守土,开辟出一片富庶膏腴地,若不是他经纬策谋,何以有今日这荆襄盛会。
刘表想至此,得意的情绪在胸膈里荡漾成海,微醉的双眸在荆襄名士身上一一停留。
文学富赡的王粲、博学多识的邯郸淳、桢干严整的裴潜、孝悌忠谅的司马芝、清约顺和的和洽……
他们都是我刘表的彀中之人,不管会不会重用,有没有真才干,他们都不约而同聚集在荆州,麾下的名望之士越多,越是彰显出主人的得民心,天下英豪皆会望风归附。
这些年,刘表杀过很多人,也招揽了很多人,为主者有八柄:爵以驭其贵,禄以驭其富,予以驭其幸,置以驭其行,生以驭其福,夺以驭其贫,废以驭其罪,诛以驭其过。恩赏和刑法应齐头并进,臣下的甜头得给,也不能把他们惯坏了,不然登鼻子上脸,拿不稳自己的身份。
宾客喝得兴起,撺掇着王粲作诗,邯郸淳手书。王粲才思敏捷,刚一出题,便自琅琅出口,那边邯郸淳听一句,便在偌长的白帛上落字,两下里珠联璧合,诗是一绝,字是一绝,赢得一片掌声呼声。
刘表看得津津有味,文士们的即席欢乐很有趣,不碍正事,多一些恣意妄为的书生气其实是他的福气,他缓缓地挪动目光,最后却看见刘备。在喧腾纵情的人群中,他像被抛入繁华茂林间的一截灰暗的枯木,显得落落寡欢。
“玄德有所不乐乎?”刘表富有意味地说。
刘备没提防刘表忽然向他发话,慌忙欠身道:“今日是为盛会,怎敢不乐!”
刘表举着一爵酒,悠闲地荡了荡:“我从君面上已见端倪,你我兄弟之谊,何必隐讳,倘有难事,尽可相告。”
推脱是说不过去了,刘备艰涩地吞吐道:“适才至厕,因见髀里生肉,有些许惆怅耳。”
刘表一怔,失声笑了出来:“髀里生肉,何谓惆怅?”
刘备凄然地说:“平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至来荆州后,不复骑射,髀里肉生……”声音一点点在变小,“念及老之将至,功业不建,是以微悲……”
刘表手中的酒爵一晃,两滴酒液“啪嗒”掉在膝上,他微微一惊,放下酒爵时,脸上的笑也在渐渐消逝。
侍坐一旁的蔡瑁****话来道:“玄德公,我荆州乃富庶之地,主公振策有方,四方无事,百姓安堵。玄德公生肉可是福气,何以悲伤?”
刘备顿时警觉过来,他深以为自己失态,忙赔笑道:“是是,刘备无知,空作小儿唏嘘,失笑大家。”
刘表重又握住酒爵:“玄德勿忧,今日乃荆襄盛会,当纵情欢乐才是。”
刘备连忙奉酒祝寿:“不敢,刘备能躬逢盛会,身临膏腴富地,何所之幸,适才空悲,真失礼也!”
两下里都说着虚伪而动听的话,彼此酬唱融融,仿佛刚才那一幕从不曾发生。
又饮了三五爵酒,刘备推脱不胜酒力,退出了宴席。
宴会上的喧闹是花团锦簇的绚烂景致,热热闹闹地开到极致。刘备却以为那番欢乐与自己无关,世间的快乐有很多种,没有一种属于他。
他来荆州有三年了,刘表打发他去新野小城驻守,拿他当抵挡曹操的炮灰,却不委以重任,兵不加一员,财不增一钱。他继续做着寄人檐下的清客,甚至还不如清客,忍受着主人时时刻刻的猜忌,也不知哪一天哪一时会被主人撵出家门。
他是一条走投无路的丧家犬,当年与他同时成名的那些人或者寂灭成飞灰,或者风光成大器,只有他依然原地踏步,潦倒成了一种习惯,一个笑话,连轰轰烈烈的死也奢求不到。
刘备,你还有出路吗?
他仰望着荆州苍茫萧瑟的天空,一只孤雁盘桓无依,双翼被流云的锋利棱角折伤了,一路悲啼一路挣扎着坠入山林尽头,悲伤无情地淹没他已灰暗的英雄心,他抚着自己已渐衰力的双腿,眼泪缓慢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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