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开了两次会
县上会议结束了五天后,镇长才回到樱镇。
镇长是夜里回到樱镇的。如果是早晨回来,镇政府大门口的对联就能看到,上班前的跳十字步也能看到,他就不至于脾气糟糕了。他偏偏是夜里回来,又乏又饿,敲了一阵大门敲不开,便吼许老汉瞌睡多,干脆就不要干了,回你家睡去!北排西头的那间房子还亮着灯,刚才还稀里哗啦有响声,戛然而止,接着灯也灭了。镇长知道又有人在搓麻将了,就大声喊:白仁宝!白仁宝!白仁宝还没应声,经发办陆主任却从房间提了酒瓶出来,说:镇长回来了!这么晚的,喝一口解解乏。镇长没有理,还在喊白仁宝。白仁宝趿着鞋,披了衣服,衣服也披反了,站在了他的房间门口,说:哎呀你也不提前通知一下我去接?!镇长说:支了几桌麻将和酒摊子?白仁宝说:这,这,晚上都没事么。镇长说:工作搞成啥样了还没事?我在县上坐萝卜,你们就打麻将喝酒,喝的怂酒!吓得白仁宝和陆主任不敢回嘴,连忙喊刘婶快起来,给镇长做碗面条,要浆水的,葱花炝好。镇长说:不吃,通知开会!
镇长的脾气从来没有这么坏过,坏起来一次大家就有些紧张。但夜里突然开会,大院里的职工人数就不齐整,只到了三分之二。镇长让白仁宝登记到会名单,宣布每人给发二十元,当下叫刘秀珍从镇政府的小金库里取了现金发散到手。
这次会其实内容很简单,时间也短,镇长传达了县会议精神,并通报了各乡镇第一季度工作的考核评比情况。原本樱镇是得到优秀等级的,优秀等级将获得一笔丰厚的奖金,但维稳是全面考评中的一项重要指标,樱镇因在会议期间发生了赴县上访并喝药自杀事件,被取消了优秀,定为良好,又从良好降至一般。一般就是没有奖金的。镇长说:这样的结果伤心不伤心?!大家当然伤心,辛辛苦苦了几个月,原指望的奖金说没有就没有了。但大家心里更明白,最伤心的莫过于镇长了,书记因引进大工厂,舆论在全县都摇了铃,如果大功告成,肯定要上调到县上工作,而书记一走,镇长会顺势当书记的,现在具体抓樱镇工作的镇长考评只是一般,他还能顺势当上书记,事情就难说了。
开会中,刘婶在会议室门口给竹子招手,竹子出来,刘婶提了一壶滚水,说:镇长说不吃饭,我给烧了些水。又说:给你们都发钱啦?竹子说:二十元。刘婶说:你们公家人真好!竹子说:好个屁,发了二十元却把千把元没了。突然觉得院大门开了一道缝儿,有什么人闪了一下,问:谁出去了?刘婶说:是镇中街卖服装的翠娥。竹子说:她是来寻白主任的?刘婶说:这我不知道,是不是来打麻将的?竹子说:打麻将是侯干事和会计他们,哪儿会约了她?!提了水壶进来,给镇长倒了一杯,再把水壶放到窗台上,说句:谁想喝了自己倒。她想给带灯说翠娥的事,想想没意思,就不说了。
第二天上午,镇长又召开全体职工会。他的脸面还浮肿着,眼睛布满了血丝,但可能是隐忍了,或者心平气和,再没吼着发脾气,部署起了新的工作。他照例在强调着为加快社会管理创新步伐,争取平安建设先进镇奠定坚实稳定的治安基础,就得充分发挥公安部门主力军作用,广泛动员社会各界力量,依法打击非正常上访、缠访、闹访和以上访为名勒索诈取钱财的违法犯罪。对不听劝阻的缠访、闹访、非正常上访扰乱党政机关正常办公秩序行为要严加防范,及时掌握动向,分析可能发展的趋势,一旦发生,尽快收集证据,采取必要措施,严肃处理。镇长在讲这些话时,带灯有点困,出来到水池上洗把脸,马副镇长的老婆领着小孙子也在水池洗一笼萝卜。
小孙子要吃萝卜,给吃了又嚷嚷萝卜辣嘴。带灯说:我给你掰,吃有青头的不辣。小孙子说:萝卜为什么一头青一头白?带灯说:青的在地上头,太阳晒的。太阳没晒到的是白的。小孙子说:不对,太阳也晒我奶的头,我奶的头咋是白头发?
带灯咯咯地笑,白仁宝也从会议室出来了,低声说:带灯主任,镇长正讲政治哩,你在这儿干啥哩?带灯说:我听小孩童言哩。白仁宝说:听童言哩?!带灯说:领导一部署工作,总要前面说那么多开场白,说了多少回了,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白仁宝说:这些话就是要年年讲,天天讲,不厌其烦地讲,啰啰嗦嗦地讲,反复地讲,讲反复,才能把它变成咱们的自觉意识么!
带灯重新回到会议室,镇长还是讲了几分钟的政治词语,开始工作部署:除了进一步加大综治办工作强度力度外,全镇所有职工,包括会计和出纳,都要分片包干村寨,已经上访的要做好上访者的控制和处理,还没上访的要敏锐地捕捉什么人可能上访,什么事可能上访,提前预防,将一切都消灭在萌芽状态。
一听说要求分片包干村寨,会场就骚动了,经发办陆主任说,上访怎么就根治不了呢,为啥越治理反倒越多?不寻找原因,不从根子上治,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咱是要拔萝卜呀还是就这么割韭菜,割到啥时候?!陆主任敢说话,但他一说,白仁宝就反唇相讥,说:萝卜你能拔吗?你怎么个拔?拔出萝卜带出泥?!哪一级说哪一级话,萝卜不是咱能拔的,咱只能割韭菜,割韭菜了也就有了咱的工作,有了咱的吃喝。他们两个从来都爱掐,已经掐习惯了,大家让他们掐去,就开始七嘴八舌说自己的,有的说过去村寨里还有着庙哩,有祠堂哩,有德高望重的老者哩,人和人一有了矛盾纠纷,不出村寨就化了,现在讲究要法制,但又不全是法制,谁都可以说话了,但谁说话都又自以为是,所以放个屁都想刮一阵风,闹出事了就来找镇政府,猪屙的狗屙的全得镇政府擦屁股,哪能擦得完吗?有的就抱怨村干部不行,素质太差,能力太弱,是咱把人没选好,选出的不是家族势力大的就是没脾气的老好人。有的抱怨还是咱樱镇穷呀,人穷了心思多,眼窝浅,做事使强用狠,人就刁钻好讼。有的倒就抱怨上级领导和有关部门有问题,他们为了在任职期间安稳,凡有上访要么就让下边层层堵截,要么就乱批条子,要让拿钱拿物息事宁人,抽刀能断了水吗,用酒能消了愁吗?!牢骚和抱怨发得多了,马副镇长说:咱说这些顶什么用?镇长部署的是分片包干,咱就说分片包干。马副镇长的话不但没压住意见,反倒惹得大家说:咱是驴呀马呀戴着暗眼在磨道转哩,可驴呀马呀的总得喂饱了才能拽吧?一直说涨工资呀涨工资呀,眼里都盼出血了,工资不涨,活儿倒越来越多!让分片包干,咋去包干,饿肚子去?步行去?!话题扯到了福利上,别的啥话就都不说,全是各自的生活困难。带灯就拿眼看镇长,镇长却一直在大家七嘴八舌的时候倒不吭声了,手在怀里挠,怀里好像有着无数的虱子,而那皮肤就又好像是木头或铁板,咋样挠都行。带灯点燃了一根纸烟,也给镇长递了一根,说:吃纸烟。镇长把纸烟也点燃了。马副镇长说:镇长,你得说话。镇长说:大家既然都爱说话,那就让说么!镇长这么一开口,大家倒安静了,说:啊,这是在开部署工作会哩,镇长说镇长说!镇长就把纸烟在桌子上蹭了,说:我话没说完,就轮不到我说了,如果书记在这儿部署工作,大家也这样?!大家突然觉得自己是有些过分了,侯干事说:镇长你民主么。大家说:是民主。马副镇长说:民主集中制,民主了还得集中!大家就端坐了身子,表示着要洗耳恭听。镇长说:上访问题当然是整个社会问题,是体制问题,是改革时期必然出现的问题,也是中国特色的问题吧,这一点大家明白,我何尝不明白?可是,社会是有分工的,神归其位,各尽其责,镇政府就是这么大个庙,庙里住的不是玉皇大帝,是些山神和土地,或者只是个马王爷和灶王爷。这是我说的第一层意思。第二呢,分片包干是我的主意,我想了几天,昨晚又想了一夜,我觉得樱镇目前只能采取这办法,也是最可能取得效果的办法。如果村干部在下面不作为,咱们又浮在上面,那问题肯定越来越多,这次有个王随风,下次谁保证没刘随风、马随风?!第三,当然,分片包干要辛苦大家,原本县上考评有奖金发给大家的,可现在没了,我决定要给大家发补贴,凡是分片包干的每人每月三百元。马副镇长说:这钱从哪里来?镇长说:把小金库腾空,你那儿计生罚款还有多少?马副镇长说:没结账,可能没多少。镇长问带灯:综治办的救急款还有多少?带灯说:那不敢动吧?镇长说:能动的咱就动,不能动的想个法儿动,反正得给大家发补贴呀。大家说:发补贴,要发补贴!镇长说:这我来负责。大家说:给大家发补贴了,法不治众,你不会犯错的。镇长说:如果不分片包干,维稳工作出了问题,将来政府要花的就不是今天补贴的钱数了,那是十倍、二十倍啊!会议室便起了掌声。
当然让大家自报想要包干的村寨,结果一半人报了,都是挑近躲远,就轻避重,甚至你想包干了某村寨,我也想包干了某村寨,相互争执不已。刘秀珍又在嚷嚷有人以权谋私,排除异己了,她指的当然是白仁宝,窝一眼瞪一眼地吐唾沫。最后,在马副镇长的建议下,就不自我选择了,将各村寨的名字写在纸条上,揉成纸蛋儿,抓阄,谁抓到哪个村寨就是哪个村寨。抓开了阄,镇长让带灯先抓,带灯说大家抓剩下的都是我和竹子的,说罢,坐在一旁喝茶吃纸烟。竹子也就坐到了带灯身边来,说:你吃纸烟的样子让我想到一句话。带灯说:啥话?竹子说:给佛上香,是不是佛也吃纸烟?带灯说:焚香是敬佛哩,我吃纸烟是自敬哩。竹子就发现了带灯头上有了一根白头发,失声惊叫,硬是给拔了。抓阄的人都是抓前双手合掌,口里念念有词,抓到了不想去的村寨脸拉得老长,抓到满意的了就蹦起来,说:我从厕所出来是洗了手的!最后剩下的自然是带灯和竹子的,竟就是距镇政府最远的南胜沟村和距镇政府最近的镇东街村、镇西街村、镇中街村,而这三村事情最多,人最复杂。马副镇长说:哈,这真是怪了,鸡骨头马头只有综治办能煮,果然鸡骨头马头就归综治办了!
分片包干的工作部署完了,白仁宝问镇长:今日是不是还每人发二十元?镇长说:来了多少人?白仁宝说:昨天发了钱,今天人到得齐,只少四个。社会事务办的杨洋上县医院了,她妈今日做胃癌手术,农业服务办的老戚还感冒厉害,计生办小吴前天回老家了,王出纳偏头疼又犯了。镇长说:哦,没来的每人扣二十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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