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上
没有逢集,店铺的门面只卸下两页门板,上年纪的人就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家家门口都有着一块石头,已经被磨得明光锃亮,他们或者在怀里捉虱子,或者就一言不发,任凭着孩子们拉着长线放风筝。从东往西的主街其实也是公路,而且是先有了公路后才沿公路两边盖房搭舍形成的新街。于是,过往的车辆放慢了速度,司机连续地按喇叭,石头上的老人就喊:车!车!孩子们紧张躲避,风筝跌落在樱树上和檐前的电线上,使劲拽,拽断了线。有人一边骂着远去的汽车碾着了晒着粮食的席角,一边挑着木桶从中街的那条辘轱把巷往下走,走一个漫坡,去老街上的泉里挑水。老街早已衰败,但樱树更多。
书记陪同着考察队去了省城,而镇长也到县上参加全县第一季度工作总结会议了,主要的领导都不在了镇政府,大院里就清闲下来。一只喜鹊从空中飞过,白毛狗在叫,院墙上挂住了风吹来的一张塑料纸,白毛狗也在叫。
马副镇长把火盆搬到台阶上,用干苞谷信子笼火煮茶。他一年四季的早晨煮茶不误,一铁壶的老茶叶子煮出半杯稠汁了,闭着眼睛喝,说不喝一天头就疼么。白仁宝在门口刷牙,满嘴的白沫,还用脚踢狗,狗就不叫了。已经有几个人提了裤子跑厕所,出来后,说:白主任现在才刷牙呀,不检查上班情况啦?白仁宝说:你以为我是叫明鸡吗?是领导的指示呀!那些人说:那今日转几圈麻将?白仁宝看着马副镇长,说:这咋说呢,反正我不转。马副镇长却说:口寡得很么,狗日的元黑眼也不见送个鳖来!侯干事说:现在鳖不好逮。白仁宝说:别人不好逮,元黑眼能不好逮?前年冬里元老三和人打架,河里都结了冰,元黑眼还不是送来过三只鳖?!侯干事说:我找元黑眼去,吃不上他的猪肉了还吃不上他的鳖?竹子咱俩一块去。竹子没作理,见伙房的刘婶端了一盒酸菜从大门进来,问刘婶早上吃啥饭,刘婶说她到镇街老马家要了些酸菜,早上调了酸菜吃苞谷糁糊汤。竹子嫌老是糊汤,刘婶说:再煮些黄豆和红薯片。竹子说:饭熟了不要叫我,也不要叫带灯主任,她还睡着,我也去睡个回头觉呀!竹子还看了一眼带灯的房间,房间门没开,她就进自己屋里也关了门。
其实带灯早不在房间,已经到河堤上读书多时了。
河堤上当然也有樱树,而更多的是柳树和榆树。柳树和榆树都很粗,枝条远看全绿着,到跟前却并没叶子,一身白花的樱树夹杂其中,就像镇街集市上还都穿着黑棉袄棉裤的人群里有着已换了季的那些年轻女子。那两棵柳树一棵樱树齐簇簇长在一搭,下面是一块长石头,带灯就坐在长石上。左边放着那件蓝布兜,里边装着小镜子、梳子和唇膏,还有一卷卫生纸、清凉油。清凉油能驱走虫子,包括虱子、蟑螂、湿湿虫。右边放着一串三个粽子包,街上老范家常年都卖粽子。她在地上铺一张报纸,鞋脱了,一双脚放上去,读的是元天亮早年出版的一本散文书。
堤下不远处是一片一片菜地,因为都面积微小,又不规矩,像横七竖八地铺了无数张草席。这些地是镇街人各自新创出来的,谁也不指望这些地能长久,种上庄稼或瓜菜了,能收获就收获,一发水这草席地就冲了,也不心疼,水退了依然再创新地。
带灯读书读困了,或者读到深处,心里汪出水来,就趴在长石上远眺莽山,莽山上的云像移动的棉花垛,一会儿遮蔽了盘山路的一个绕儿,一会儿又遮蔽了三个绕儿。她又看到了松云寺的古木,从镇街上空飞去一群鸟,落上去就不见了,再飞去一群鸟,落上去还是不见了。
带灯想,树这么能包容鸟呀,鸟一定是知道吧。
后来,她就收了书,来到一张更小草席的地里,她认得在地里栽西红柿苗的是张膏药的儿媳。张膏药的儿子三年前在大矿区打工时死了,原本那天他感冒了没有下矿井,车工棚里睡觉,但工棚下边甚至附近的那个村子下面都是矿洞,矿洞就塌了,工棚和十几户人家全窝了下去。儿子一死,张膏药和儿媳为一万元的赔偿费闹得翻了脸,儿媳搬出来,借住在老街道的两间旧屋里过活。
带灯认得张膏药的儿媳,张膏药的儿媳也认得带灯,说:西红柿熟了你随便吃。带灯问这块地的西红柿能卖多少钱,那儿媳说卖啥钱哟,值不了二三十元。带灯就说我给你三十元,有空了我就来吃,吃剩下的还归你。那儿媳半信半疑收了钱,说这不好吧,才栽苗哩就收你钱?然后眼里满是羡慕,撩了带灯的衣服直夸好看,是县城买的吗,还摸了她的脸,说脸咋光得像玻璃片子,都是女人,你就这么拽嘛?!
说带灯日子过得拽的,也只是张膏药儿媳。而樱镇的更多人,都喜欢着带灯的漂亮和能干,也都习惯了带灯在河堤上、山坡上读书,读困了还会睡在河堤上的石头上或山坡的草丛里,但他们又都替带灯惋惜:多好的一个女人,哪里工作不了,怎么却到镇政府当个干部呢?
带灯对张膏药儿媳不作解释,对那些惋惜她的人也不做解释,心想:或许我该是个有故事的人,自从二十年前的那场皮虱飞来,这故事就注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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