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宣战(10)
聂山鹰有些发懵,这个副厅长真是一个超级偏执狂,为什么她会把这件事跟他联系在一起?何庆丰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出狱后跟何庆丰没有任何往来,连电话都没有打过,她为什么不先查查再来说这番话?他气得想马上就挂电话,但他不敢,她代表的是法律,他对她根深蒂固的敬畏不会因为五年的监狱而减少,只会增加。他叹了口气,说:“夏厅长,虽然我知道您不相信,我还是要向您保证,这件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是想在江城做点事,赚点钱,我总得养家糊口是不是?好吧,我们直说吧,二十七号地那么多人盯着,少了一个何庆丰我就能够阴谋得逞?这不符合逻辑吧?你们警察办案,也要讲究因果关系,要分析作案动机,我刚刚出狱,还没有好好享受我的自由,我没有这么愚蠢。”
“但是苏树东呢?他跟你没有关系?”夏洛提高了一点声音:“何庆丰跟苏树东最近的冲突你不会不知道,目的是什么你也应该清楚。苏树东是你从上海带回来的,现在他跟着局二,你们都属于威胜公司,至于你另外炮制的黄浦集团江城分公司,不过是你自作聪明的一贯花招。少一个何庆丰是没有关系,你们当然不可能把所有的对手都杀掉,但我可以认为这是你们杀鸡儆猴的把戏。”
“夏厅,你怎么能够这样!”聂山鹰惨叫起来,“听起来就像我真跟这件事有关一样。一位警察厅长说这样的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尤其是带着这种主观臆断进行分析推理,会制造冤假错案的。”
“原来聂总也是知道法律的。”夏洛讥嘲地说。
“很多念过法律书的人,以为法律就在书里面,实际上,法律不等于正义,很多时候,法律是一种非常不完善的机制,除非你按对了钮,正义也许会出现在答案中。”聂山鹰总算找到了反击的切入点,开始胡搅蛮缠。“但是,大多数时候,大多数自以为是的执法者,总会带着固执的偏见,还是用我来举例吧。比如您对我就有某种偏见,认为像我这种进过监狱的人,不光荣的记录将一直跟着我,走路带着它,吃饭带着它,睡觉带着它,一旦突然发生某种意外的犯罪,您第一个就会产生奇怪的联想……”
“好了,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些废话的。”夏洛不耐烦地再次打断他:“我想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本来这个消息过两天你才能够知道,但是今晚出了这样的大案,我要承担一定的领导责任,我心情非常不好,我也不希望你今晚睡个好觉。”
“您说,我挺得住。”聂山鹰呵呵笑了起来,对一旁的苏雪莲扮了个鬼脸。她正认真地倾听着他们的对话。
“针对江城目前的现状,省厅向江城市委市政府提供了一个有涉黑背景的公司名单,建议在以后政府重大项目的招投标中,不予考虑。恭喜您,聂总,您还没有开业的黄浦江城分公司也榜上有名。”
“你们这样做没有法律依据……根本就是违法行为。”聂山鹰失声叫喊。她这一拳结实地打在他的要害上。
“你不是懂法律吗?省厅只是提一个建议,而不是硬性规定,省厅也没有这个权力。这违反了哪一条法律,请您告诉我?”夏洛冷冷地反问。
“哪怕是建议,这也不对。你们不能用行政手段干涉商业行为……”聂山鹰愤怒地争辩。他的公司刚刚开业,就要被摒弃于门外,这简直是直接的谋杀,但是那边夏洛已经挂了电话。
“这是个什么世道啊!”聂山鹰无力地倒向沙发上,做作地摆出一副绝望的表情。苏雪莲看着他,慢慢地,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从明天起,我让小陆子跟着你。”
“我想提醒你的是,我现在不是威胜公司的员工,我不会为此支付一分钱的薪水。”聂山鹰严肃地说。
苏雪莲一巴掌扫了过去:“我不会在乎一个花花公子的死活,但我必须对我未来丈夫的安全负责。”
她一直耿耿于怀。她正中目标。
第二天上午,聂山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品尝秘书替他沏的茶。
经过装修公司的加班施工,黄浦江城分公司各个办公室都已经可以使用,公司各个岗位都填充了必需的人手,略具雏形,聂山鹰计划这几天就正式挂牌,但是,昨晚那个坏消息严重地扰乱了他。如果江城政府真要把他列入黑名单,失去二十七号地的竞标资格,那么他这个苦心筹建的公司就失去了大部分意义,有些事情,他得重新考虑。
现在,这个办公室是他的,这个公司也完全由他掌握,经过变幻莫测的起伏浮沉,他终于再次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舞台,这是一种权力,也伴随着责任,每件事都必须自己决定,承担后果,他感到孤单,像雪地上独行的一只狼。门被推开,荆戈走了进来。
公司为他准备了一间更豪华的董事长办公室,符合他的身份。他目前暂时住在刘成的宾馆。现在,黄浦集团江城分公司董事长的脸上表情严肃,隐藏着深沉的忧虑,完全没有一个即将开业的公司董事长应该具有的兴奋与期待。对于观察人与事,聂山鹰是个异乎寻常的天才,但是现在,他不准备发掘这个秘密。
荆戈在聂山鹰对面坐下来,问:“昨晚杀人了?”
聂山鹰苦笑起来,这真是个资讯时代,连荆戈这种举目无亲的外地人也能够这样快就知道了。“死了一个坏蛋而已。法律本来可以宣判他好几次死刑,这是命运以另外一种方式替他画了一个句号。他这样的人死了,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彻底崩溃。”
“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或者你也将成为这样的坏蛋,是吗?”荆戈直率地问。
“肯定不是。”聂山鹰斩钉截铁地回答,“这有分别。虽然我没有权利来指责这些坏蛋,因为当我决定介入这个行业的时候,我就跟他们一样,这个圈子已经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指责别人,且不说法律,至少在道德上,我们都是相同的罪犯,就像一群不诚的和尚,每个人都犯过戒。但是,我还是要说,我跟他们是有分别的。”
“‘他不争竞,不喧哗。街上也没人听到他的声音。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是这样的吗?”荆戈笑着问。
“人过了三十岁之后,开始逐渐相信偶然因素的力量,他逐渐知道个人的才华所能控制的区域已经小得可怜,甚至,就是连这一点才华也值得怀疑,笃定的事会失败,一无所得,而运气好的人能够次次命中十环,有时候,我常常感到怀疑,我们到底能够左右什么呢?”
“或者,我们应该以坦然的态度来面对所有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所谓必然,只是在事情大体稳定的过程中的一种称呼罢了,接着,它肯定会在偶然的变故中拐弯。”
聂山鹰苦笑起来,沉吟了一下,决定暂时不把昨晚那个坏消息告诉他的董事长。
“说具体一点吧,现在这座城市强权和暴力横行,规矩和原则都被破坏,所有的商业活动都要受到一些外力,也就是你所听说过的黑社会干扰,而二十七号地,则给了这座城市最强大的暴力们一个宣泄的机会,而暴力和暴力的碰撞,就会产生火花。昨晚的杀人案,就是其中的一朵火花。”
他靠向椅背,拿起一支笔,慢慢在两个手掌间转动。
“荆兄,干脆我们再深入地探讨一下吧。实际上,我一直想有这样一个跟你交流的机会。是我把你拉进来的,我得对你负责。或者,你也可以理解我为什么有那么几年不跟你们联系。我做的事跟普通人不相同,虽然以前我不是这样认为,现在,我得面对现实。好了,不说废话了,我首先要向你保证的是,作为公司的董事长,你因为从不经手具体的事务,你将与违法犯罪这些事情沾不上一点边。我也不容许任何人和事伤害到你。实际上,你根本就不会成为他们的目标,甚至没有人会知道有你这么一个董事长,他们会忽略你,他们眼中只有我,我会挡在前面应付一切。这不是显示我的英雄和了不起,而是我对一个朋友的承诺。”聂山鹰从容不迫地说,语调不高,但有一种安静平和的力量,不容置疑。
“谢谢。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荆戈有些感动地说。他可以轻视金钱,可以把他大部分的财产让这个年轻人支配,但是涉及生命,另当别论。
“下面讨论的问题似乎显得过于深刻,因为深刻而可笑,但我还是想跟你说。你是我的朋友,如果我不跟你说,在这世界上我简直找不到别的人了。这个问题就是我的理想。具体点来说,就是我为什么会成立这个公司,会重回江城,会跟这些危险人物为伍。在上海那一次我没有跟你说清楚,但是现在,是时候了。”聂山鹰露出笑容,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一句话,我的理想就是改变这种现状。”
聂山鹰用笔轻轻地敲着桌面,若有所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江城现在台面上的大哥,有七八个,他们都可能参与二十七号地的竞拍,将对我们构成威胁,必要的时候,他们会使用暴力,会危及他们敌人的生命。那么,我做一个假设,一下子把他们全部枪杀,或者逮捕入狱,那么是不是这座城市从此就太平了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荆戈摇摇头:“肯定不会。这些人走了,会有另外的人冒出来,一个大哥被打掉了,会有另外的大哥出现。你是不是想说,并不是这些人危险,而是这种模式很危险?”
“说得好,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只要继续存在这种模式,就会继续产生这种危险,影响到正常的商业活动,我的理想就是改变这种危险的模式。哪怕是出于一种伟大的悲悯,我也希望做一些尝试。这是一个谈判的时代,不应该容许暴力横行,国与国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人与人之间,都不应该滥用暴力,我希望用某种套子,套住这些大哥们的暴力之手,就算不能彻底改变,也要有些改善。”聂山鹰身子挺直着,目光坚定地望着远处。
“真是伟大的理想。”荆戈赞叹道。
“我说的是真的。或者,我无法改变整个世界,但是至少我得在这座城市尝试一下。而要完成这个目标,我必须首先成为大哥,或者,我必须成为黑道权力的最高执掌者,只有掌握了绝对的权力,才能够制订新的游戏规则,改变现在的模式……”
荆戈惊诧地看着聂山鹰,这是他从来没有看见的另一面。聂山鹰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但带着一种含而不露的威严,肯定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上发生了变化,他似乎不像是一个公司的总经理,而更像一样强硬的大国领导人,或者,这就是所谓的大哥。这个时候,聂山鹰的移动电话响了。
几分钟后,他放下电话,“给我打电话的是江城一位黑道大哥,他的绰号叫恩恩,这个绰号在江城的意思是外表憨厚,内心奸诈,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在江城的黑道大哥中实力超强,足以挑战以前我……挑战威胜公司,这些故事我改个时间跟你说。我现在想说的是,恩恩邀请我跟他见个面,他没有说为什么,但我能够猜到,肯定跟昨晚的枪案有关,也肯定跟我们刚才谈论的话题有关。我也正想看看他们想干什么。等会儿给你电话,我们一起吃午饭。”聂山鹰脸上露出讥诮的笑容:“没有办法,在江城,尤其是房产开发行业,这些大哥们是主角,跟他们讨论黑道业务,也是必须的商业行为之一。”
二十分钟后,聂山鹰到达谢淳恩公司总部。
几年前谢淳恩收购了江城一家棉纺织厂,并非看好这个行业,而是垂涎这家国有企业所拥有的土地资源,经过巧妙的运作,他玩了一次漂亮的移花接木,典型的花小钱办大事。现在他正在跟一家汽车企业谈合资,他能够提供的,就是这片厂区。这几年,他把他拥有的产业集中到这里办公,统一管理,搭起了一个像模像样的集团公司架子。他的办公室在办公大楼的五楼,也是最高一层,没有电梯,两个保安在楼梯口等待着聂山鹰,他们一人把陆旭东带进休息室,另一人引着聂山鹰到董事长办公室。
沙发上还坐着张宪、付云川和邱松涛,有些出乎聂山鹰的意外。谢淳恩站起来握着他的手把他引过去,聂山鹰一一跟这些大哥握手,然后笑着问:“原来谢总把我召来,是要开一个协调会?”
“不是协调会。但也有一些这方面的意思。”谢淳恩等所有的人都坐下,说:“我刚才跟张总他们都说过了,我的想法是,像六年前聂总那样,我们缔造一个和平联盟。”
谢淳恩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物,他有一副憨厚的外表和一颗奸诈的心,注定会在江城黑道留下他的名字,聂山鹰走出监狱的时候,假想的敌人中,他总是排在第一位。对于现在这个说法,聂山鹰似乎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就我们几个?”他问。
“你是指刘成段炼他们?”谢淳恩微微一笑,“如果必须要请一桌人吃饭,我宁愿请蓝许、卢虎和苏树东他们。”
张宪若有所思,付云川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邱松涛面无表情,聂山鹰眼光一一扫过他们。这个圈子奉行的是现实主义,没有实力的人,或者实力被轻视的人将被排斥在外,这三个人显然都同意谢淳恩的说法,但是,为什么要邀请他呢?他不认为自己现在在恩恩眼中比刘成段炼他们这些老牌的大哥还要重要。“这似乎是奥卡姆剃刀的原则:如无必要,不得增加实体数目。对一桩阴谋而言,如无必要,不得增加旁观者数目。”他调侃说。
“精辟。上一次,我没有到白云湖捧聂总的场,错过了聂总精彩的演讲,一直引以为憾,这一次,希望能够多多聆听聂总的高见。”付云川抚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说。听不出他是真心地称赞还是讥讽,他的真实表情隐藏在微笑下,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炼,再加上他父亲的耳提面命,付云川收敛了张扬和凶恶,变得沉稳,即使是坐在枪击过他的张宪面前,也镇定自若,宠辱不惊。他快成为一个合格的大哥了。但是聂山鹰可是研究过心理学的。监狱五年的时间,他并没有浪费。一个不断整理自己头发的男人,往往居心叵测。看来付云川已经从一位打手蜕变成为一个阴谋家。聂山鹰警惕地对付云川点点头:“付总过奖了。”
“直说吧,聂总应该也知道了,昨天晚上,我们的何镇长被搞掉了。谁干的,我不说,大家也知道。我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想我们必须制止这个人继续这样玩下去,因为他可能把我们大家都卷进去,像上次曹老七那样。”谢淳恩说。
“实际上,我们并不是警察,并不想管这些闲事,而且这种事每隔几年都会来一次,就像田里的庄稼,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长出一些杂草,我们需要动动刀子割掉这一茬。但是这个人玩得太疯了,比蒋疯子还不讲章法,所以,我们得联合出面制止他。当然,我们组成这个和平联盟并不只是因为他,他还不值得我们这些人一起来对付他。”付云川说。
或者是因为他的个性依然没有改变,或者是因为他跟谢淳恩已经达成某种秘密约定,他才能够首先这样直接地亮出底牌。聂山鹰揣测着付云川,目光扫视张宪,但是张宪老练地保持着沉默,面无表情。“那么,我们这个和平联盟,我是指真的组成的话,还有其他目的?二十七号地?”他审慎地问。
“等下我们再讨论二十七号地。”谢淳恩点头,“现在我们得商量一下如何应付警察和局二。我们这个和平联盟,主要是为了对付局二和警察。”他直截了当地说。
“警察和局二?我想这件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警察没有理由找上我。至于局二叔,大家都知道我跟威胜公司的关系,谢总,你真是让我为难了。”聂山鹰摊开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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