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招商大楼(12)
张帆早就把这一切看透了。他从小就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看着他的邻居们被他奉公守纪、毫不徇私的父亲全部得罪;他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常常遭遇陌生人无缘无故的痛揍,他从没有向他父亲提过。他们家是一成不变的,虽然不是一贫如洗、家徒四壁,但他的母亲总是要费尽心思才能够为他添置一件新衣,一周里让他吃上一次肉。他父亲的同事们,改革开放以后迅速致富,身材的变化日新月异,差不多个个满脸红光,肥头大肚,走在街上昂首挺胸,像一个高傲威严的国王在巡视他的领土。相比之下,他父亲每天都是脸色阴郁,充满愤怒,还有辛苦工作后的疲惫。最后,厄运降临,这很正常,命运之神总是这样势利,每每抛弃善良正直、品德高尚的人。在一次抓捕行动中,他父亲一如往常勇敢,冲锋在前,但这一次他们遇上了凶残的罪犯。他们得到的情报是几位拐卖人口的贩子,然而这些人以前还犯过更加严重的罪行,身负命案,所以他们负隅顽抗,他父亲被锋利的水果刀扎进了肚子,跟进的警察鸣枪示威,并开枪击伤反抗最激烈的凶徒,才完成整个抓捕行动。
他父亲被摘除了肝脏,从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强人变成了病夫,不久因为无法胜任工作办了病退,这比伤病更加打击一位忠贞的警察,他一蹶不振,整天窝在家里对着电视发呆,想着心事,后来,他又迷上了酗酒。幸好,这个不幸的家庭总算在苦难中得到了一点安慰,张帆被内招做了见习警察,第二年,迅速转正。从一开始,张帆就表现出比他父亲更加适应做一个新潮的警察。他也一直以为,他会比他父亲做得更好。
在做了两年治安警察后,他要求调往刑警大队。没有费多大周折,他如愿以偿,他的低调和圆滑使大部分人忘记了他父亲曾经的倔强和不合作。在刑警队干了一年后,他遭遇了人生的一次重大转折,那是一次巨大的失误,最后,却变成一次改变命运的机遇。
1990年冬季,江城接连发生数起针对深夜下班单身女工的抢劫,并且伴有性侵犯,案子性质严重,交到了刑警大队。这个时候苏威胜在江城黑道的统治地位无可争议,局二把黑道管理得井井有条,治安状况几年来一直良好,突然出现这样的恶性案件令警方和政府震怒异常,一个专案组迅速成立,被要求限期破案。张帆感觉这是一个机会,虽然他没有调进专案组,但他认真分析几起案情,归纳案犯的作案手法,每天晚上带着两名联防队员在他认为罪犯可能再次出没的地方进行蹲点巡查,他的辛苦没有白费,终于在一个夜晚成功抓获一位形迹可疑的年轻人,并且在年轻人身上搜出管制刀具。
他满怀期望地连夜进行突审。年轻人是一位地道的罪犯,属于威胜公司的一个小喽罗,有犯罪前科,但他拒不如张帆所愿交代,宣称他与那一系列的抢劫案件无关,他的匕首只是用来防身而已,而且,因为自认清白,小喽罗表现得非常嚣张,不停地反诘和威胁,并且多次得意洋洋地要求打电话给他的律师。审讯进入僵局。
将近黎明的时候,张帆彻底失去了耐心,他起身离开审讯室,这是一个明白无误的信号,两位早就按捺不住、被激怒的联防队员立刻像恶狼似的扑了上去,几秒钟后,他在审讯室外听到了惨叫声。
事实证明,这位小喽罗不是坚贞不屈的英雄,他一分钟也没有撑住,就向暴力屈服,招认自己的罪行,揽下了所有的罪案,如同那些良善的市民向他们的暴力屈服一样。如果不是那位真正的罪犯过于蔑视警方,恰巧就在同一个夜晚猖狂地连续作案,失手被擒,宣告破案,那么这位小喽罗可能要承受一次冤狱。联防队员会为他补齐一切证据,用他们的想象为他编造一个合理的犯罪故事,用警察的术语来说:办成铁案。他会被送进看守所等候来自法庭走过场似的审判,最终结果是他到监狱接受劳动改造,虽然有些冤屈,但并非完全错误,他从前的那些犯罪事实足以匹配这个结果。但是,这个小喽罗的运气够好。
张帆只得承认自己的错误。虽然两位联防队员施加了威胁,但饱受皮肉之苦、满腹委屈和辛酸的小喽罗绝不妥协,他找到了他的大哥朱波,朱波的大哥是徐昌军的得力手下叫孔金梁,冤屈被层层反映上去,刚刚当上威胜公司执法人不久的徐昌军决心为他的兄弟找回尊严。每一位当大哥的,在享受手下兄弟尊敬的同时,也要对手下兄弟承担一些责任和义务,从生老病死到吃穿住行。因为需要动用一些关系,所以徐昌军向向明宇求助。向明宇在研究了整个事情之后,敏锐地发现其中有值得更进一步研究的东西,他向苏威胜做了汇报。这段时间虽然天下太平,但是,江城另一位势力雄厚的大哥陶夏越来越显示出要与威胜公司一较高下的样子,苏威胜正在考虑该如何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而且,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太妙,如果不能顺利解决一切,他无法放心地把他的事业交到年轻稚嫩的苏雪峰手上,他要为他的儿子培养更多的人才——警察中的线人,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向明宇深知他的计划,所以把张帆详细的资料提交给了苏威胜。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江城人,自然听说过张帆父亲的威名,他是传奇般勇敢而又尽职的警察,虽然有些古板,但值得尊敬。他们在仔细研究过张帆的一些材料后,很容易地看穿了这个年轻人的心思,很明显,这是一个值得投资的人才,很可能是他们另外一个周荣民。周荣民刚刚调任泸城公安局局长。公安局局长异地换任,这是新的制度。周荣民跟苏威胜关系密切,从苏威胜崛起江城开始,他们就并肩战斗,共同前进,培养了深厚的感情和信任,他的调任,是威胜公司的重大损失,所以必须尽快地重新在警察内部寻找合适的盟友。对于职务高级的警察的收买充满风险,而且关系脆弱,而帮助一个低级职务的警察成长,是苏威胜喜用的一种手段。威胜公司两种方法都在使用,现在,他们寻找到了合适的培养对象。要为公司兄弟出气,那是很容易的,事实确凿,他们胜劵在握,但是,就算张帆给他们赔礼道歉,并做经济补偿,甚至,他们还可以要求对他进行处分,这一切,对他们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早已不是为了逞一时之快而不会权衡得失的莽撞之徒。最后,向明宇亲自出面约张帆喝茶,告诉他,如果威胜公司向法制科投诉,他的领导会重重处分他,他以前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以挽回负面影响,得不到提拔,最后只能做一个普通的警察,一事无成;反过来,如果他跟威胜公司合作,不仅这一切将不会存在,威胜公司还将尽量配合帮助他做一名业绩突出的优秀警察,有更多的机会获得提升。在向明宇的说服下,在威胁利诱面前,张帆选择了屈服。这件事被无声地揭过,受到委屈的公司兄弟被告知,公司目前不想与警方交恶,所以暂时放弃了为他伸张正义的想法,但补偿了他一笔小钱,让他能够忘记区区一顿皮肉之苦。
在那一次谈话中,向明宇进一步认识到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警察的价值,决定好好栽培他,把他培养成威胜公司的秘密王牌之一。在跟从老头子的这些年,他慢慢学到了苏威胜知人善用的本领。向明宇明确向张帆表示,威胜公司愿意跟他合作,帮助他上进,至少,要做到江城公安局中的高级职务。张帆没有理由拒绝。能够被人赏识,总是好事,至少威胜公司不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麻烦他,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是非常安全的,虽然,这一切将来可能会加倍偿还,但这有什么呢?只要他能够迅速爬到高位上,他就有足够的权力来偿还威胜公司花费在他身上的投资。
结果如他所料那样,不久,他就独立侦破了一些刑事案件,受到了上级的关注,他升了职,虽然只是一个小组长,但总算迈出了第一步。然后,他又被调进了重案中队。因为有威胜公司在暗中支持,他处理案件显得信心十足,反过来,他的自信导致了他在很多时候超水平发挥,这是一种良性循环。他敢于在很多案件的关键问题上发言,虽然很多时候只是一些套话,但案件一旦被侦破,就会为他赢得一些喝彩。他父亲当年是一位优秀的警察,除了古板和骄傲之外,在专业上还是很受他的同行尊敬的,这也为他暗中加了分,他的才干渐渐显示出来,每有重大案件他必被点名参加。一年后,他成为重案二队队长,再过两年,他被提拔成为重案中队的副队长,成为江城公安局的中层干部之一。按照公安局局长大多是从刑警提拔上去这个传统,他的前途似锦。他的父亲为他的儿子感到骄傲,重新走出家门,在大街上从容踱步,恢复了几分从前的高傲。
但是,张帆还是没有完全满意,他觉得这个提拔速度稍慢了一些,而且,他身边有不少能够与他抗衡的强劲对手,至少,他的顶头上司、重案中队的队长就是他前进路上的重要阻碍,如果没有重大的机遇,他将无法超越这位跟他一样年轻能干、有着深厚背景的同事。尤其令他烦忧的是,威胜公司这两年来似乎是忘记了他,也许是威胜公司要照顾的人太多了,也许是威胜公司换了强悍和高傲的苏雪峰后暂时忽略了他,他满腔郁闷,两年多没有大的建树。幸好,天从人愿,机遇终于在突然间降临,平静了这么多年的江城黑帮,又摆开架式准备开战,不出他的意料,在苏雪峰遇刺后不久,他就接到了威胜公司的指令,让他出面保护聂山鹰。
他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威胜公司总算没有忘记他,他总算有机会为威胜公司出力,同时,这也会为他在警察内部增添功劳。他这几年跟威胜公司的交往都是通过向明宇单线联系的,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最多不会超过四五个,没有人会想到他跟威胜公司私下的勾当,他们只能猜测他想出这个风头,想借这个机会立功升职。他才不会在乎别人这样说,他就是希望他们这样看他,争取上进无可厚非,但涉黑,那将是一个警察的灭顶之灾。他也并不担心威胜公司的处境,作为一位警察,他非常了解江城的各种势力,他绝不相信旭日公司会在这一场黑道火并中占到上风。他对威胜公司有一种狂热的信任,并非因为他们利益攸关。威胜公司可以轻而易举地使他从一位普通警察迅速爬升到现在这种重要职务,这就是力量,威胜公司暗中隐藏着像他这样的王牌不知道有多少,只要有一个善于玩牌的人,迅速顶替苏雪峰的位置,把所有的王牌合理组织,就一定包赢不输,不可战胜。现在威胜公司好像正在寻找这样的人,这个人好像就是聂山鹰,这也是他非常乐于接受这个任务的原因。没有什么比能够贴身接近这个莫测高深的年轻人更吸引他了,他相信如果一切顺利,他跟聂山鹰在这种情况下建立的友情,会使他获得十倍百倍的回报。
他搬进了刘成的酒店,就住在聂山鹰的隔壁,他用不着每天去重案中队报到,他可以自由支配他的时间,除非有重大案情,他的全部时间都是用来陪伴聂山鹰的。
他见证了年轻人情绪的变化,也见到了聂山鹰不在公众面前时的真实一面。聂山鹰去拜访王琪时,他和陆旭东就等在车里。聂山鹰从新区开发办出来的时候,一言不发,他感觉到了年轻人隐藏在沉默下的沮丧,毫无疑问,会谈失败。张帆心中忐忑不安,他知道在招商大楼竞标上,年轻人遇上了重大的困难,他情不自禁地为聂山鹰担忧,为威胜公司担忧,也为自己担忧,因为他现在与威胜公司是休戚相关,一损俱损,只有威胜公司昌盛了,他的理想才有可能实现。但他恪守目前的职责,绝不轻易过问与他无关的事情,向明宇没有向他们做正式介绍,他们就是严格的保护者与被保护者。
“为什么不出去散散步呢?或者去绵水寺待一会,那里幽静。”晚饭后,他走向坐在窗口眺望江水的聂山鹰,友好地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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