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招商大楼(6)

“没有人会置身事外的，张叔！”张宪的表情那样逼真，以至于付云川搞不清楚他是在演戏，还是真的不明白，于是提高了声音，“连农民都敢跑到城里来抢地盘了！再出一个吕阳，那大家就好看了。”

张宪叹了口气，皱起了眉头。知道他指的是何庆丰意图染指水果市场的事，但是吕阳，却曾经是他们所有人的梦魇。他们看不起省城那些装腔作势的花花公子，但也不喜欢来自乡村的混混。这些人以为花花公子和金利来就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品牌，使用不来微波炉和抽水马桶，穿西装的时候会配球鞋，给他们增添了很多笑料，但是，这些人的不怕牺牲，同时也会对他们构成最直接的生命威胁。谁会想到一个懦弱的农村孩子会成为黑道威名赫赫的杀手呢？一两年间，吕阳便能够与公安部挂牌通缉名单上列在第一的余文彬齐名，合称“江城双枪”，当年这些大哥能够臣服于苏威胜，除了苏威胜的仁义大哥名声和雄厚的势力外，多少也有一些吕阳的原因。

“那你说说具体的吧。”张宪叹着气摇了摇头。年轻人做事总是这样毛躁，那么，他也就用不着再跟这个年轻人玩心机，他同样希望早点结束这个会面。

“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与其等火烧身，不如先发制人。张叔，咱们联手，先灭了恩恩。”付云川用手梳理了一下一丝不整齐的头发，恳求地说，“蒋疯子肯定会站在咱们这一边，咱们必胜无疑。到时，咱们把恩恩的地盘分了，张叔，你占大头，赚钱的生意全由你先选。”

跟苏威胜一样，张宪也是市作协的副主席之一，但他比苏威胜更名副其实。他在地位稳固之后，爱好收藏，他认为这是使他的财富保值的最好办法。因此他装模作样地读了很多杂书，被三教九流的掮客灌输了不少所谓的文化，付云川这两句文绉绉的话显然是提早准备的，用来投其所好。但是，张宪被吓了一跳：真是疯了！简直又是一个曹旭。谢淳恩这种实力雄厚、根深蒂固的大哥哪是说灭就能灭得了的？光是想想跟蒋仕峰这样的疯子、付云川这样阴险凶残的屠夫合作，就会让人不寒而栗。如果真要选择的话，他宁愿选择跟谢淳恩合作。而且，付云川藏在其中的阴谋一望而知：远交近攻。这是历史上无数野心家惯用的招数。就算他们成功，谢淳恩的势力退出牌楼区，他的地盘就会跟付云川接壤，这是他绝对不愿看到的。那时候，还有什么能够挡住付云川前进的脚步呢？付云川的下一个目标，一定是他。他现在拥有江城最繁华热闹的商圈，除了威胜公司，他是最富裕的，他没有必要跟这些喜欢玩火的人混在一起，就像他星期天带孙子去公园，从来不会去尝试过山车一样。

张宪再一次摇摇头，他决定不再跟付云川浪费时间。当然，他也绝不会吞下付云川的诱饵。“我想我可能会让你失望了。至少现在。”他慢吞吞地说，“你难道还嫌现在不够乱吗？一下子死了七个人，江城几年来从没有的恶性案件，而且涉黑。公安部没有理由不重视，没有理由不会追查到底，要一个结果。你可怜曹老七苏雪强他们？你想替他们分担一点警察的压力吗？”他忍不住笑起来，为自己的幽默感到得意，“就算真要动手，那也得在专案组撤走之后。就算真的要赶走恩恩，我也不会那么贪婪，没有理由霸占多出来的生意。”

付云川心里想，真是个狡猾的老狐狸，反应很快，他肯定识破了自己的用心。但是付云川并不沮丧，也不生气，他只在乎结果，绝不会因为过程中的枝节影响自己的情绪和行动，他顺从地点点头，“那好吧，咱们先按兵不动，坐山观斗。但有件事我们用不着按兵不动，而且，我相信张叔也绝不会按兵不动的。”

“哦，什么事？”

“招商大楼。”

张宪再次呵呵笑了。他感到在这一场交锋中他完全占了上风，现在对手终于抛出了他的真实意图来了。毫无疑问，刚才号称要跟谢淳恩动手只是一个烟幕，一个试探。但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低估了这个年轻人，犯了他一生中罕见的错误。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早就想好了，所以这一次他不用考虑，回答得很快，“那是曹老七的地盘，这次又不惜以命相搏，他会容忍其他的人插手？”

付云川平静地说：“他动苏雪峰，并不仅仅是因为招商大楼，是因为苏雪峰一直压着他。他也是所有人中吃亏最大的人。”

当年苏威胜召集江城所有大哥划分地盘，大家斤斤计较，为了一条街一个营业场所的归属展开激烈争论，决不退缩和妥协，后来苏威胜提出依照政府的行政划分，比如工商、税务、街道办事处或者警察管辖的范围作为依据，得到了大家的热烈拥护，令人惊异的是，所有的大哥整齐一致地选择了派出所。他们对于警察这个天敌，有一种奇怪的尊敬和调侃，这绝不是一种单纯的幽默。后来这些大哥各显神通从派出所调出收取治安管理费的详细资料，作为他们管理各自地盘的依据，杜绝争议，皆大欢喜。

只有威胜公司没有自己独立的地盘，除了老头子当年起步的河坝街。威胜公司多年来完全依靠雄厚的实力和威慑，插手他们觉得有利可图的生意，有时会与管理这些地盘的大哥合作，有时会独占全部利润，但绝大部分时候，除了建筑行业外，不会染指其他生意。苏雪强的夜总会是一个特例。当年没有任何一位大哥看好建筑行业，他们觉得投入大、周期长，整天与钢筋、水泥、噪音和民工打交道，工地容易出现事故，就算聘请专家帮忙，也需要他们自己具备很多专业知识，所以他们都不太热心介入这个行业。威胜公司钻了空子，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和利润，当其他人醒悟过来，苏威胜的地位已经无可撼动，导致了这些大哥后来向外扩张时，首先就是介入当地的建筑行业。同样因为这个原因，这几年新区大哥曹旭觉得自己吃的亏最大，这一次借招商大楼悍然宣战，必然要拿下招商大楼的建筑权显示自己的成功，但是，其他大哥可不会这样简单承认他的垄断权力，曹旭一直是他们中力量最弱的，这一次敢于向威胜公司挑战，虽然勇气可嘉，但是无法让他们畏惧和尊重。至少，他就没有把威胜公司完全打倒在地。所以每一位大哥都关注着招商大楼，付云川肯定会派出他的建筑公司参与竞标。毕竟，现在不是威胜公司独霸天下的时代了。

“那么你是决定了，参与争夺招商大楼？”

“是的。”

“据我所知，王琪的买家从来就不是唯一的，以前不是，现在更不会。恩恩、疯子、段炼，甚至何庆丰这个农民也会来凑个热闹，谁敢说一定拿到呢。大家为什么不先坐下来谈谈，均分这个蛋糕不好吗？”张宪一本正经地说。他也知道他所说的完全不可能。

“张叔，你以为曹老七会愿意我们从他碗中抢饭吃？他会跟我们谈？难道你和我愿意跟何三那种农民庄重客气地坐在一起喝茶？”付云川不耐烦地说，“这种时候，大家不手底下见真章，谁也无法说服谁的。”

“又要开战？”张宪似乎生气了，“如果你真要把大家都拖入战争，那么，我绝对不会支持。”他的脸板了起来，表情严肃。

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他第一次真正让付云川感到吃惊，他看来是真正反对战争了，难道他没有看出这是个巨大的赚钱机会吗？就算他当不了大哥，但威胜公司倒下之后留下的极大市场空间，他应该能够分到不错的一份，他为什么要拒绝自己的好意呢？难道仅仅因为年岁的原因，就失去了一位大哥的棱角和霸气？真是不可思议，无法想象！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人就应该被淘汰了，自己的计划，也应该做很大的改变。付云川心中在想事情，但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来。这是当大哥的基本功之一，在关键时刻都要做到不露声色。最后，他决定再努力一次，“张叔，我不是想开战。我的意思是想请你跟我结盟，我们共同去竞拍招商大楼。正是因为我不想开战，所以我希望凭着我们两人的力量和威慑，让他们自动退让，这样就可以化解战争，我们也能够达到我们的目的。张叔，我还是那个意思，我们的利润如何分成，完全按您的意思办。”

这当然不是他的真实意图。只要说服这个老家伙进行这样的冒险，只要让张宪吞这个饵，把张宪绑上自己的战车，剩下的事，可就由不得这个老家伙说话和做主了。

“你何必总想着跟自家兄弟过不去呢？要不，我们联手去跟王一鸣斗斗？”张宪突然奇怪地笑笑。赌王最终和泸城的大哥王一鸣结盟，理由很简单，江城局势扑朔迷离，他要保护他的王国不受牵连，所以让他的王国远离这个极具危险的火药桶。虽然，王一鸣并不比张宪和付云川强大。这一点，也令江城大哥们多少有些脸面无光。

“攘外必先安内。”付云川直截了当地引用了一句名言加以回答。

张宪一愣，随即呵呵地笑了起来，“不错，有志气，我支持。”他的话言不由衷。付云川意识到了自己失言，但是他没有加以辩解，索性坦然承认，“张叔，这也是我必须要你支持我的原因。”

张宪沉默下来，这个年轻人有个毛病，就是不讲道理，得寸进尺。但是付云川已经挑明了他的野心，自己必须要有一个态度。经过考虑，他认真地说：“我跟王琪见过面，可能这一次江城所有的大哥都会来参与这一次招商大楼竞标，不仅有你、我。王琪给我透的底是，这种情形下，他无法答应任何一位大哥，再加上市委和省里面的压力，还有警方的虎视眈眈，所以，这也许是江城这些年来第一次完全公正、透明的投标。”他停顿了一下，“作为对你的支持，我可以退出这场竞争。但绝不支持你开战。”

对于这个避重就轻的回答，付云川没有特别的反应，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考虑什么，然后点头，表示对张宪的感谢，接着起身礼貌地告辞。直到完全走出茶楼，他压抑的愤怒和轻蔑才在脸上显现出来。他听从了远在美国的父亲和他的军师的建议委曲求全，屈尊前来跟这个糟老头子见面，然而却是这样的结果，一无所得。他只得亲自动手解决所有的问题。如果真要把所有的骨牌都推倒重洗，他绝不在意，哪怕再死几倍的人。他决定大干一番。

跟付云川看不起张宪一样，贺利锋也看不起曹旭。

贺利锋属于新一代江城人，瞧不起像曹旭、苏威胜这样的老式大哥，但苏雪峰是个威胁，他的冷酷和强悍让人无法轻视。在苏雪峰的阴影里，贺利锋的一举一动都是赌博和冒险，但贺利锋还是这样做了，就像小时候他父亲看着一贫如洗的竹架房，伤感地抚摸着他的头说“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然后深沉地叹息。

但最后他的冒险成功了，不可战胜的敌人被干掉了：对手的首脑人物苏雪峰一击毙命，同时死去的还有威胜公司的执法人徐昌军；拥有深厚黑道人脉的局二被关在牢中，审判遥遥无期；威胜公司另外一个巨头向明宇，拥有的白道势力被旭日公司的关系和金钱抵消。警察现在不会偏袒任何一方，或者专门针对他们中的任何一方进行打击。

整个江城、整个西部黑道都知道了他贺二毛的名字，不久他重回江城之时，将与其他大哥跻身一起，威风凛凛，前途无量。但是现在，他还必须隐姓埋名一段时间。在刺杀苏雪峰的当天晚上，他们就离开了江城，到了旭日公司一个重要的据点攀城。

这个城市的前身是金沙江上一个摆渡码头，后来成为一个城市，它的发展是因为这儿发现了蕴藏丰富的铁矿，大批采挖冶炼工人和技术专家由政府征召，从全国各地汇集而来，也就是说，这个城市绝大部分人口都是外来移民，任何一个外来的人，在这里说他的方言，或者穿戴怪异都不会引人注目。攀城拥有两个超级庞大的企业：攀城矿业公司和攀城钢铁公司，分别代表把埋藏的矿石变成成型的钢材最重要的两个步骤。整座城市几乎都是围绕这两个企业运转，每个人都跟这两个企业有关系，旭日公司现在拥有的两个工地，就分别属于这两个企业。同时，因为这座城市特殊的地理位置——向南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进入云南省界，向西是凉山州少数民族地区，非常适合潜逃藏匿，况且距省城也不遥远，不到十个小时的火车。对于西部的黑道大哥来说，这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中转站，从缅甸伸入中国内地的一条重要毒品输送线就通过这里。旭日公司已经在这里经营了三四年，扎下了根。

所有这一次行动的参战人员分成三组向三个方向逃亡，曹旭在安排他们的时候仔细考虑过。相比另外两个城市郑州和北海，攀城虽然离江城最近，但只通火车，而那两个城市却有航班飞往江城，所以他将他的心腹手下安排去那两个城市，把贺利锋团伙安排去攀城。将近中午的时候，贺利锋一行六人乘坐的火车到达攀城火车站，旭日公司在这里的代理人魏明勋亲自开车来迎接他们。

他接到曹旭的电话，震惊异常，他发觉自己低估了大哥的勇气，也高估了大哥的智慧，无论如何，向威胜公司发动进攻，都是一件必须慎之又慎的大事，但是曹旭居然就那样做了。为了保密，曹旭瞒着他所有的手下，整个计划，在发动之前，只有他和贺利锋两人知道。魏明勋觉得真是后怕，如果旭日公司在这一场战争中失败，绝对会影响他在攀城的事业，虽然，这一切现在看来还是属于旭日公司的，但他心中早已暗暗占为己有。但现在不是讨论这个行动对错的时候，他首先要认真接待这一群危险人物，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这群人都不能有丝毫闪失。刺杀苏雪峰会使贺利锋成为黑道兄弟的偶像，同时他们现在自信满满，敢于挑战一切力量，不仅是偶像派，同时也是实力派。如果说这个团伙以前还是一些搞点小打小闹的混混，那么现在，经历了袭击威胜公司的暴风雨后，他们脱胎换骨，人性中恶的一面被完全开发，蜕变成了黑道上令人恐怖的杀手，就像这个城市的本来埋藏在地下的铁矿石，现在变成了坚硬的钢。他们从此没有退路，也没有顾忌，他们的人生永远关闭了一扇门，同时也开启了另外一扇门，他们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那是一条不归之路。他们的命运，将跟无数怀着野心和富贵梦想踏入黑道的混混一样，如果没有特别的家世和背景，或者特殊的运气和提携，只有穷凶极恶的杀手才能迅速出人头地，这几乎是他们唯一的捷径。当他们还是混混的时候，他们还能够保持一点理性和良善，但是随着罪行的积累，一旦背负命案或者罪大恶极时，他们就再也没有办法回头，只能成为彻头彻尾的坏蛋，最后的结局不是继续杀人，就是被人杀。黑道的新手容易成为杀手，就像很多第一次上场的足球队员，一味勇猛前冲，不是进球，就是吃红牌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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