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招商大楼(5)

聂山鹰感到非常不理解。他觉得作为一个大哥，或者说一位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怎么能够不守信用，出尔反尔？汪海洋难道想不到，即使威胜公司受到沉重打击，这样的超级巨人也是不能够完全消灭的，即使威胜公司输掉这一场战争，威胜公司的实力也不是恒海集团能够抗衡的，出于同仇敌忾或者自尊之情，江城后来的继位大哥也不能容忍恒海集团这样的行为。如果这样见识短浅的人也能够胜任大哥，那么，聂山鹰完全有理由对自己充满自信。

但这一次，他决定不再继续说服对方。他不是大哥，有些话不是他现在的身份能够说的，他也不愿意由他来说。他不是汪海洋的人生导师，他没有义务来挽救一个自作聪明的混蛋。他起身告辞，礼貌而坚决地谢绝了对方的挽留。当他看见这位城市大哥脸上闪过如释重负的表情时，不由再一次感叹这个大哥的愚蠢。

“要不要我去给他点好看？”急于表现的陆旭东一走出恒海集团就嚷道。要不是恪守下属的规矩，他当时就准备狠狠揍那肥猪一顿。他有信心同时把办公室其他人全部放倒，当然大家都是徒手格斗的话。

“我们会给他好看的。”聂山鹰自信地安慰他，“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过于愚蠢和自大的人，会付双倍。”陆旭东似懂非懂，但不再说话。聂山鹰就在街边拿出移动电话给向明宇打电话。好像早就预料到他的不顺利，向明宇居然在电话中轻松地笑起来，“他以为我们挨了重重一下，情况变了，威胜公司遭殃了，他们就可以不听我们的招呼了，呵呵，所以说，这些是假老练的城市大哥。”

“他肯定是这样想的。日本鬼子偷袭了珍珠港，占了上风，他准备另外找主子，当汉奸吧。”

“你没有向他哀求吧？”

“当然不。你以为我会跟他一样愚蠢？”聂山鹰哈哈大笑，“如果这样，你们每个人都可能看不起我，包括雪莲。那么我恐怕永远也无法得到总经理那个位子了。”

“你做得对！如果你对这个杂种说了一句软话，我们都会感到万分难受，那会让威胜公司丢尽脸面。现在更不能那样做。谢谢你没有那样。”向明宇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他的语气让聂山鹰感到吃惊，他一直把向明宇看做一位温和理性的长辈，威胜公司诚实忠心的管家。他随即醒悟过来，向明宇也有显示愤怒和力量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向明宇也可以勉强算是一位江城黑道大哥。

向明宇停顿了片刻，好像经过深思熟虑，然后开始继续说话：“你知道我们这一群人都是特殊人物，我们一生追求自由和尊严，宁愿为此冒着生命危险。如果我们的自由和尊严遭受侵犯，就是相当于我们的生命遭受侵犯，我们捍卫自由和尊严的决心，和我们捍卫生命的决心是一样强烈的。我相信你的想法跟我们也是一样的。”然后，向明宇挂断了电话。

聂山鹰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思考向明宇的话。毫无疑问，向明宇在向他灌输自己的人生教条，迫不及待地希望他尽早蜕化为一个黑社会分子，替威胜公司冲锋陷阵。但是，聂山鹰清楚地知道，自己跟他们的想法不是一样的，绝对有分歧。聂山鹰叹了口气，目前不是认真区分和争论的时候，他现在面对的是，如何让那个愚蠢的混蛋乖乖地拿出两千万来。向明宇故意没有给他明确的指示，这是在考验他，或者希望他作出什么出格的行动来，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向明宇非常愉快地期待着看他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当然，他可以再一次打电话向向明宇求教，但是，这样他会觉得自己输给了向明宇，这是两个男人之间微妙的较量，聂山鹰摇头苦笑。他也有他的自由和尊严，他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既不向向明宇示弱，也不落入向明宇的圈套。

一个小时后，他拨通汪海洋的电话，和气地向他问好，然后冷淡地告诉他：“我们经过慎重的讨论，觉得应该再追加一千万的注册资金。所以，现在是三千万。”然后不等对方有任何表示，就挂断了电话。他的语气没有丝毫威胁，也没有透露任何信息，但他希望这个肥猪能够听出这句话代表的含义。虽然，这是他自作主张，有些虚张声势，但是，如果汪海洋拒绝了，这个电话很可能就会变成真正的最后通牒，这一点毫无疑问。向明宇已经把自己的意思含蓄地表达给他，他现在在用一种巧妙的方式来执行而已。

晚上十点的时候，汪海洋打电话过来了，说钱终于筹齐了。他特意选择这个时间，煞费苦心，既可以表明三千万的确不是一个小数目，的确是经过了一番千辛万苦才办到的，同时，又免除一切对聂山鹰的招待安排，多少挽回一些损失，他不想再破费一个子儿。

但是聂山鹰已经不会再在意他的态度了，他更不会在乎汪海洋的什么招待。解决最困难的两个环节之后，他有一大堆的繁琐工作要做。

第二天晚上，由马享出面，宴请省电力建筑总公司的经理，一个名叫唐健的矮胖中年人，他挺着腆出的肚子，满脸红光，见人就笑，一看就是心情愉快的成功人士。当他看见汪海洋和其他两位大哥穿着整齐地出席时，脸色和情绪有些变化。这次是汪海洋主动请缨，修补自己一时犯下的错误。省城建筑行业的老总们，多多少少都跟他们打过交道。唐健立刻明白了聂山鹰的身份，在酒桌上向聂山鹰大献殷勤，在饭后由马享陪同，与聂山鹰密谈，几乎没有费多少口舌就达成了协议。他们将聘用聂山鹰作为省电建总公司的管理人员，出任马上组建的下属一个分公司经理。分公司的资质为二级，自筹资金，自负盈亏，每年向总公司交纳一定的管理费用。能够不需要总公司资金支持和聂山鹰以前的履历，让心惊胆战的唐健稳定了情绪，再加上马享的助阵，他慢慢放心了。很明显，这个公司会进行一些不法勾当，但是，这又有什么呢？万一出事，他最多负领导责任，马副局长不会坐视不救的。在综合考虑各个方面后，他认为，对他个人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合作，至少不会亏。在愉快地接受了聂山鹰悄悄塞给他的一个存折后，他慷慨地拍板，为了支持下属公司开展工作，第一年的管理费用全免。

三个人互相看着，互相会心地微笑，这一笔钱，肯定会流到唐健和马享的私人账户里。接下来十多天里，工作虽然繁琐，但没有再遇到太大的阻力，金钱加上这些大哥的协助，两个星期后，一切准备就绪。

聂山鹰把公司的办公地点设在了新华桥，不只是因为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可以远眺他熟悉的校园。整个城市正在向外疯狂扩张，他不想把这个属于他的公司当成一个纯粹的、短命的项目公司，仅仅是为了竞拍江城的招商大楼。将来在省城和全省建筑行业，至少在电力行业，这个公司应该有用得上的地方。他租下了一幢新建大厦的顶层，进行豪华装修。一开始，聂山鹰就显示了他与众不同的远见和自信，跟苏威胜当年起步时一样。

同样的，向明宇也毫不逊色。在聂山鹰完成公司注册的时间里，他已经开始逐步把公司其他的生意分批地让聂山鹰熟悉，主要是通过电话。他已经觉得聂山鹰应该接手更多的事，分担公司更多的压力，特别是白云湖项目，他甚至觉得应该安排聂山鹰在某个恰当的时候去跟苏南见见面。他们在面对事业的时候，眼界都非常开阔，从不局限在一个点上，他已经看到了更远的将来。

两周后，省电建第七分公司正式挂牌，聂山鹰亲自出马，招贤纳良，准备回师江城。

苏雪峰的死震惊江城，在黑道上引起巨大的震动。从各种渠道汇集来的消息表明，苏家唯一的男丁苏雪强不是接任大哥的好人选，威胜公司股份的最大持有者是苏威胜年轻的女儿，最麻烦的是，唯一能够平息事态、从容化解危机的局二，面临牢狱之灾。几乎所有的大哥都在观望江城黑道的走向，很多人相信，这个公安部挂名的重点综合治理城市，面临着腥风血雨，为了权力和复仇，会死很多的人，警察，也会忙碌一段时间。

处在旋涡之中的，不仅是威胜公司和始作俑者旭日公司，也包括江城的其他大哥，他们心态各异，忧喜不同。雄风公司的付云川，是除了威胜公司外，江城数一数二实力雄厚的大哥，在得知苏雪峰遇刺后第一时间就给曹旭打去了电话，欣喜地表示祝贺，可是不久，他就感到了失望。没有任何人来倡议举行一个应该立刻召开的紧急大哥联席会议，更没有人来恳求他出面调解，推举他接任苏雪峰的位置。苏威胜当年缔结的盟约，各位大哥发誓信守的和平承诺，这一次都被彻底抛弃了，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利益展开自己的行动。苏雪峰死后一个星期，一群人闯进了江城火车站的水果市场，向每一位水果批发商人征收上车费和下车费。这群人是何庆丰的兄弟。

何庆丰是江城城郊庆明镇镇长，绰号“何三爷”，他有二十五个结拜兄弟，喝过血酒，誓同生死。这些人中，包括工商所长、法官、运管站长、庆明镇两个副镇长和党支部书记等，覆盖了庆明镇各个行业和每乡每村，他在那个独立王国中已经经营了十年，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火车站的大哥一直是段炼。治理汶江时修筑了一条几米高数里长的防洪堤，在火车站江滨围出了一块空地，因为交通便利，渐渐成为江城水果聚散的一块黄金宝地，每年旺季时，一个月的成交额就能上亿，是段炼的聚宝盆之一。不少大哥都很眼红，但没有想到的是首先出手的，竟是一个乡巴佬。

段炼反应迅速，立刻派出手下将这一群人赶走，双方有轻微冲突，但没有重伤。同时还有一件事，江城另外两位大哥，绰号“恩恩”的谢淳恩派人把绰号“蒋疯子”的蒋仕峰副手刘新川堵在家中，挑断手脚筋脉，打成残废。他们的恩怨由来已久，当年谢淳恩炮制神州乐园项目从银行骗贷，蒋仕峰承包了他所有的建筑工程，结果没有拿到一分钱，由此结怨。但顾忌威胜公司的压力，他们不敢违背大哥们的和平协定而贸然开战，只好暂时妥协，但是彼此嫉恨；后来两股势力在外地再度相遇，这一场大战双方都死了几个人，结仇更深。在江城所有大哥中，他们的矛盾是最明显，最不可能化解的。苏雪峰突然遇害，群龙无首，谢淳恩考虑到蒋疯子必然动手，跟他清算这些年来的恩怨积仇，索性先发制人，把蒋疯子的臂膀斩去一只再说。这是一个信号，表明秩序破坏后，很多大哥心中渴望重新划分地盘，分配利益，当然其中还夹杂着很多复杂的个人仇恨。付云川经过思考后，不再沮丧，反而振奋。他完全理解这些人的心情，他跟他们完全一样。他一直盼望的，不正是这样的机会吗？他们没有来请他主持大局，他可以主动出击，他们这个圈子，本来就是这样，只有显示出自己的力量，才能够赢得尊敬。在观望了一段时间后，他拨打了张宪的电话。

张宪知道他迟早会接到付云川的电话的。

在江城所有的大哥中，付云川和苏雪峰、蒋仕峰他们属于相对年轻的一代大哥，张宪、谢淳恩、段炼和局二是与苏威胜差不多同一时代的人。付云川凭借他父亲的威望和个人的能力，接掌了他父亲的位置。这一点跟苏雪峰完全一样。蒋仕峰现在的地盘以前属于另外一位大哥程世一，他曾是程世一公司的执法人，凶残阴险，身手敏捷，是当年江城道上名声显赫的狠角，与奉四、刘成、段小刚四人皆是排行第四，合称“四小四”。当年老头子击溃程世一团伙，一统江城黑道，成为黑道霸主的那一战中，蒋仕峰眼见他的大哥大势已去，率先向威胜公司投降，自立门户。这种背叛行为一向是被道上兄弟唾弃的，但是现在时代变了，很多老式、传统的观念被新的思想替代，道上的兄弟开始理解和认可这种以前被视为大逆不道的行为。他们所拥有的地位和财富，不享受法律保护，能够保护它的，只有他们自己，如果程世一不能够守住他的位置，那么他就该被淘汰，让位给更强有力的人，这很合情合理。他们不是古时候的君王臣子，非要对某个人效忠到死，他们这个圈子越来越崇尚利益和力量，对于某一件事的看法，更多看重它的结果，至于它的过程是否道德，他们本来就不是高尚人士，那不在他们考虑之中。这也是曹旭敢于悍然发动一场风险极大战争的原因。在这个时候，所有的人，曹旭，付云川，局二甚至张宪都相信，混乱很快就会过去，江城马上就会重归和平，没有人能够想到，充满血腥和死亡的黑道战争才刚刚开始。

付云川在电话中邀请他喝茶，张宪选择了悠然茶楼。这是市中心一处不大的茶楼，属于另外一位大哥段炼的弟弟段小刚，因为有黑道的背景，捧场的兄弟不少，也吓退了普通的茶客，通算下来，生意并不太好，但是幽静。段氏兄弟与他的关系一直不错，关系源远流长，这种非常时期，每位大哥都高度紧张，彼此满怀戒意，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总是不错的选择。

其实他非常不愿意这种时候跟付云川见面。他猜得到付云川想跟他谈什么，这位才接掌大哥没多久的年轻人头脑中装满了很多不切实际、野心勃勃的想法，跟苏雪峰一样。麻烦的是，没有人能够制止他的冲动和行动。付云川太咄咄逼人，太有侵略性，虽然他自己也是一位侵略别人的大哥，但是，年龄的差距决定了他们在性格、思想上的不同。他非常怀念通情达理的苏威胜，虽然，苏威胜有时也侵占了一些自己应得的利益，但是，这又有什么呢？这是他们这个圈子最正常不过的事，他不也常常欺负比他弱小的人吗？他痛恨苏雪峰的蛮横，尤其痛恨曹旭的急功近利和疯狂，曹旭完全是失去了理智的人，是一种兽性和野蛮，完全没有处理生意的理性，这种个人的冲动极有可能把所有的人拖到一场损失惨重的混战中去。

自从他成为一位大哥后，他就是一位坚定的和平主义者和秩序守护者，现在，他比任何时候更希望和平。苏威胜退位后，他是江城所有大哥中最年长者，这一两年他正在考虑在合适的时候退出江湖，这是一个原因。他做警察的亲兄弟张涛去年年底前荣升市局副局长，分管刑侦，这是另外一个原因。他现在最希望的就是安稳，最重要的工作不是扩展他的势力，而是培养一个放心的接班人。至于以后的事，由年轻人去做吧。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战争爆发了，然后，有人如他预料地找上门来。

“张叔。”付云川依照他父亲跟张宪的辈分称呼，礼貌，但没有热情，“我觉得应该拿出点行动。”他说话直截了当，可以理解为他毫无心机，或者显示自己的自信与决心。

“拿什么行动？拿来做什么？”张宪吃惊地问。跟年轻人打交道最重要的是，不要轻易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先看他们的想法，再做决定。对自己有利的，就含糊地鼓励；不想支持的，可以置之不理。

“拿来应付目前的局势。或者说，应付可能到来的战争。”付云川出语惊人，希望引起对方的重视。

“战争？”张宪故作茫然，摇摇头，“苏雪强？他们要打，就让他跟曹老七去斗个你死我活吧，关我们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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