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招商大楼(4)

他回省城的司机依然是陆旭东，这个剽悍的小伙子力排众人，抢下了这个任务。向明宇尊重他的意见。他在跟湖北帮的战斗中立下战功，虽然没有取得全胜，但至少在气势上压倒了对手，保证公司声誉不坠，因此这次得到了破格提拔和加薪。他没有徐昌军机灵，不可能再进一步成为公司的执法人，但是他骁勇善战的名声能够吓住一些人。聂山鹰身边需要强有力的保护。在车上，他终于有大把的时间向聂山鹰表示他的好感和尊敬，但是因为激动和不善言辞，在最开始的时候弄得自己非常紧张，幸好李想善解人意，从容引导，终于让他把自己的意思完整表达出来。第一，他对公司忠心耿耿，勇敢，无所畏惧，决心为苏雪峰复仇。第二，他个人认为，聂山鹰能够做他们的大哥。出于对死者的尊敬，他认为聂山鹰只比苏雪峰差很少一点。就像小指指甲那样少，他比喻道。第三，有他在聂山鹰身边，谁也无法伤害到聂山鹰。他花了整整一半路程的时间来反复强调这一点，并提供大量的证据：他练过武术，如果不用刀枪，可以轻松对付七八个敌人；整个江城黑道现在他是数一数二能打的狠角，可以跟前辈中赫赫有名的“四小四”刘成、蒋疯子、段小刚和奉四相提并论，他跟徐昌军在公司的保安学校中徒手较量过，半斤八两，他虽然被徐昌军的连环腿踢出了圈子，但徐昌军也被他的掌刀斩在后背，整整一周一只手都难以动弹，他们那一战的精彩程度，他个人认为丝毫不逊于几年前段小刚和奉四在夜总会那一场混战中的对决。

聂山鹰专注地倾听着，他心中对这些凶残歹毒的黑道凶徒并不以为意，但是这个直爽、毫无心机的年轻人让他感到惬意，多少改变了一些对他们的看法，同时也有些沾沾自喜。聂山鹰理解陆旭东对他的佩服，一个只知道动手的人，总觉得善于用脑的人了不起，这是很自然的事，如果加以引导，陆旭东会对自己忠心耿耿。在知人善任这一点上，聂山鹰跟老头子和局二有相同之处，都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判断出对方的大致情况和价值。作为回报，聂山鹰恰到好处地表示认可。汽车过了收费口，在大河子转盘处，聂山鹰示意陆旭东左转，沿人民路到人民大桥，最后他们在江边一处茶亭停下。

第一开泡茶的水被倒掉，重新沏上，凉到合适的温度，聂山鹰贪婪地一口喝掉了大半杯，身心舒爽。他不知道，在嗜茶这一点上，他和老头子有惊人的相同。然后他重新梳理了一下思路，考虑好了将要说的话，立刻拨打了马享的电话。令人遗憾，办公室电话无人接听，于是他传呼了马享。

马享是聂山鹰大学的同学。马享老家在与江城相邻的盐城，读大学期间，他父亲由盐城电业局长调任省电业局某处处长，举家迁到省城，第二年他父亲升为副局长，走到了一生仕途的巅峰。进校的时候，他和马享分到一个宿舍，报到的第一天晚上，马享热情邀请同宿舍七位同学一起出去吃饭，餐厅有空调和雅间，服务员穿着整齐的制服，微笑迷人。这样一家餐厅，在以美味名闻全国、酒楼林立的省城，属于中等偏下的档次，但对于聂山鹰来说，是第一次在如此豪华富丽的地方享用如此美味的盛宴，也是第一次饮酒，他吃惊地发现自己酒量不错。结账的时候，聂山鹰觉得他们是如此的奢侈和浪费，简直是犯罪。如果可能，他宁愿马享把餐费分成七份送给他们。这一次会餐，马享出手不凡，确立了他在宿舍中毫无争议的领袖地位，他被同学们戏称为“马大亨”。因为同样的原因，军训结束后，他被辅导员安排做了班长。同时，聂山鹰在一个月军训期间表现出来的聪明能干，勤劳质朴，尤其重要的是他的谦和，征服了马享。马享极力推荐聂山鹰作为他的副手，担任副班长。

在大学四年间，他们保持了这种良好的合作关系。一年级结束时，他们被辅导员增补为系学生会干事；二年级下学期，马享因为良好的人缘被推选为系学生会主席，聂山鹰开始展露他的演讲才能，成为学生会组织部长兼社团部部长，同时，他们二人双双进入校学生会担任干事，不久就分别担任生活部和社团部部长；校学生会换届的时候，情况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聂山鹰由社团部长出任学生会主席，马享由生活部长出任副主席，但是，他们之间的友谊因为聂山鹰处理得当，反而更加深厚了。聂山鹰在各种场合都表现出对马享的尊重，各种大型活动都客气地让马享出尽风头，自己低调地躲在幕后运筹帷幄。作为回报，马享亲自出面，奔赴电业局下属各个公司，争取到几笔数额不小的赞助，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他的父亲进行的。学生会工作在他们联合主持期间成绩斐然，尤其是省高校联合济困助学行动在他们的主导下闪亮开展，得到了省电视台的全程追踪报道，后来在央视专题播报，为学校和团省委赢得了极高的声誉。马享年轻敦厚、朝气蓬勃的面孔有一段时间在省电视台频频闪现，专程前来他们学校认识马享的女同学络绎不绝。

毕业时，马享进入了省电业局审计处，聂山鹰深思熟虑，放弃了一家国有企业，依靠自己的表现和学校给予的优异评语应聘到了一家外资企业。原因很简单，他觉得他不是那种能够按部就班的人，他不希望用五年、十年或者更多的时间来赢得一次提升，不希望自己的命运掌握在一群他理解和沟通起来都相当困难的官员手中。那一年聂山鹰二十岁，已经初步显示力量，能够把握自己的人生之舵。

大学毕业后，他们开始各自的人生征途，因为行业不同，联系少了，除了偶尔的同学聚会。三年前，聂山鹰面临一个重要的职场关口，向马享求助，马享一口应承，施展他个人和他父亲的全部影响和关系，为聂山鹰完成了一笔巨额订单，聂山鹰如愿以偿地升任主管。而马享抢先一步，在半年前就被提升为审计二科副科长。如果不出意外，两个年轻人前程似锦，将来合作的地方一定还有很多，而且肯定会合作得非常愉快，但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马享很快复了机。“请问您是？”号码陌生，但是是移动电话，所以马享的声音戒备中带着礼貌，还有矜持。三年的副科长生涯已经快把他培养为一个成熟的官僚了。

“聂山鹰。”

“哈哈哈，是你啊！用上移动电话了？恭喜。”马享的声音是真诚的高兴。他并不嫉妒聂山鹰，他完全可以比聂山鹰更早拥有移动电话，但是他必须顾忌在单位的影响，他要等其他人先购买。他们并不在一个圈子中，所以不存在利益冲突，不会成为敌人，他们将永远是坚强的盟友。“有什么事又要我跑腿？尽管说。顺便告诉你一个喜讯，我上个月转正，荣升科长，正准备哪天找你们庆祝一下。”

“真是好消息，值得庆祝。”聂山鹰陪着他笑了几下，然后说：“但是，有一个更值得庆祝的事等着你。我相信绝对不亚于你当这科长。”

“什么事？”

“中午有空吧？我们见个面。我现在在老地方。”

“我在带队检查……那好，我把中午的饭局推了。”马享只犹豫了一秒钟，就做了决定。他们在学校的时候，每逢他们认为有重要事件需要讨论决定时，就会相约在那里喝茶。那里推窗望江，清爽舒适，五元一杯的茶费对于两个学生来说，是相当奢侈的消费。当然，总是马享付账的。既然聂山鹰选择了这个地方，那就一定有什么重要的、值得庆祝的好事，聂山鹰不会欺骗他，聂山鹰也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

“当科长配车了吧？要不要我派我的司机来接你？”

“哈哈，配车了。”这一次马享认为他在开玩笑，“但是新官上任，要注意影响，我自己打车来吧。”

半个小时后马享矮胖的身影出现在听涛舫的门口，聂山鹰站起来，两个人热情拥抱。聂山鹰拍拍马享肥大的肚子，笑着说：“怪不得说光从肚子就能够看出一个人的官大官小，老实交代，这里装了多少民脂民膏！”

“装的是满腹经纶。要不怎么领导会提拔咱。”马享在聂山鹰对面坐下，扫视着窗外的景色，开始感叹：“奶奶的，有多久了咱兄弟二人没有来这里坐了？”

“科长大人看来心情不错啊。”聂山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当然。新官上任嘛。”马享昂起头，庄重宣告，“光是职务津贴就足足涨了几大百。”

“几大百，”聂山鹰停顿一下，切入主题，他们之间不需要玩弄心机，“如果你愿意，你马上就能挣到一百万。”

“一百万？”马享吃惊地盯着他，随即反应过来，“这就是你说的值得庆祝的事？”

“最少一百万。这是指事情万一失败给你的补偿。如果一切顺利，三个月内，你能够拿到三个亿的百分之一点五，你算算这是多少。当然，你应得这部分款项中需要分出一些作为公关费用，一切由你掌握。”

马享沉默了，他的表情严肃起来，他的理智和人生经验告诉他，这个社会讲究公平交易，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天上掉馅饼这种事多半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但是，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的人是聂山鹰，聂山鹰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父亲外唯一能够让他信服的人。他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生硬地笑笑，“那么，老兄，说说你的发财计划吧。”

聂山鹰从容地点点头，微笑，开始向马享解释他的计划。除了关键的一些环节，他尽可能详细和坦诚，他的叙述简短有力，他们有过多年合作的经验，几分钟后，马享明白了整个计划和自己需要在其中做的工作，当然，还有需要承担的风险。

马享的第一个反应是极度的震惊，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他绝对没有想到像聂山鹰这样一个前途看好的人会跟黑社会分子搅在一起，聂山鹰怎么会选择这样一条人生道路啊！那是永远被政府打击的对象，一生都会处在危险之中。他想到了自己的光明仕途，他觉得自己应该坚决拒绝，起身告辞。但是，他没有力量让自己的双腿支撑起身体来，聂山鹰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充满镇定和自信，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他痛苦地呻吟一声，用夸张的语气掩饰自己的厌恶和恐惧，“天哪，你最好还是杀了我吧！”

“没有人会杀了你，没有人能够杀得了你！你会长命百岁，将来你的儿子孙子会挤满你的屋子。”聂山鹰开始演讲。他现在需要他跟他一起往前冲，没有退路。时间冲淡了一些马享对他的信赖，他要重建这种宝贵的感情。

“你绝对是安全的。你根本不必要出面。谁能因为一个暗示，一个电话或者一次宴请定你的罪呢？除了我们是同学之外，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证明你跟我的公司有关，就算最固执的警察和法官，也办不到。

“这是你和我两个人之间的约定，仅仅是我们两个人私下的交易，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一笔贿赂，我们相信彼此的人格和信誉，我们有近十年的友谊，我担保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牵连到你，所有线索都会在我这里中断。

“不要轻视它，它是整整几百万。一个安全的仕途，按你现在的年龄计算，二十五年吧，你一生的合法收入，不会超过两百万，如果你收受贿赂，你将面临牢狱危险，失去一切。而你现在仅仅只需要冒很小的一点风险，就能够得到这笔钱，还有将来威胜公司跟你的友谊，它将保证你在这个城市中生活得自由自在，在某些关键时候，还能够帮助你渡过难关，打击你的敌人。你应该知道，任何事情都没有一帆风顺，总会面临意外的挫折。你的仕途同样如此。

“你花了两年时间成为副科长，三年成为科长，这上面还有副处长，处长，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走完这个过程至少还需要十年吧？但是你父亲会陪你这么久吗？他的年龄不容许他永久地庇护你一路走下去，所以，你必须要靠自己的力量，依靠你自己培养的关系与感情。我可以向你认真地保证，威胜公司拥有无比丰富的资源，你父亲做不到的事，威胜公司完全可以做到。

“最重要的是，整个事情都是由我来亲自操作。你看见我什么时候鲁莽过？如果你有风险，那必须是我首先迎接风暴，难道你还不相信我的能力和为人？我从不让自己去做危险的事情。这也是我告诉你全部真实情况的原因。我不欺骗你，编造一个好看的谎言，一切由你自己决定。”

如果有必要，聂山鹰能够施展惊人的说服力，他击中了马享的要害。马享低下了头，陷入沉思。他早已感觉到了危机和忧虑，他已经没有办法在他父亲退休之前升迁到理想的位置。省城藏龙卧虎，竞争过于激烈，神通广大的人比比皆是，如果他没有什么独特之处，没有官场制胜的秘密武器，这一个科长也许就是他仕途的顶点。五分钟后，他决定投降。

接下来他们进行了半个小时的讨论，因为涉及机密，他们凑近了开始小声地交谈，然后马享心事重重地告辞了。聂山鹰非常理解他的朋友，意外地从平静惬意的生活拖入一场莫名其妙、充满危险的战斗，没有人会有好心情的。昨天，他遭遇了同样的人生转折。虽然，战利品可能是丰厚的，但一旦是战斗，就没有必胜的一方，这正是马享，也是他所担忧的。但至少现在，能够把马享这样养尊处优、一帆风顺的人绑上他的冒险战车，聂山鹰已经心满意足了，至于一点小小的不快，那又有什么呢？三个月后，一切会被巨额的不法收入击得粉碎。

但是后面的行动就不是那么顺利和愉快。下午两点，他们准时来到恒海集团会见省城一位绰号“海哥”的大哥汪海洋。向明宇已经跟他通过电话，请他提供两千万合法的资金作为聂山鹰即将组建公司的注册资金。威胜公司将在另外的项目上补偿利润给他。

汪海洋像一个横纲级的相扑选手，身体的厚度超过了叠在一起的三个普通人，脸色通红，像一个营养过剩的西红柿。一见面，这位城市大哥就表现出过度的热情，如果不是聂山鹰反应敏捷，抢先伸出手去，他可能要承受一次超级温暖的拥抱，但是手被汪海洋肥胖多肉的双手包住，那种油腻的感觉也并不好受。然后汪海洋开始埋怨他为什么不过来一起吃午饭，为了表示自己的真诚，他夸张地拿起电话开始不停地发号施令，下午茶，晚宴，歌城，酒吧，消夜，桑拿，酒店，似乎不想留给聂山鹰一秒钟自由时间。折腾完后，他又开始热烈地跟聂山鹰讨论足球、股市、歌星绯闻和伊拉克战争，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喋喋不休，像一个精力旺盛的单口相声演员。在敷衍了十分钟后，聂山鹰决心直入主题。在谈话的技巧上，他异常高超，如果愿意，他什么时候都能够掌握局势，几句话就由正在谈论的话题转到他们的工作上来。但是，汪海洋像一个冷漠的医生对待无可救药的病人，采取尽量拖延和装聋作哑，最后实在躲不过了，马上开始抱怨现在生意不太好做，两千万是一个大数目，然后托词他必须要召开一个董事会，征求公司其他股东的意见，最令人欣慰的回答是正在筹集，但要等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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