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招商大楼(8)

这个城市跟江城一样，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黑道团伙，但是因为整座城市的绝大部分人属于外来移民，或者是因为整座城市产业结构单纯，这些黑道团伙都没有发展成为成熟的公司规模，城市治安相对良好，风气相对淳朴。其中最大的两股势力是拥有钢城大酒店，与他们关系良好的刘中华和从云南过来的毒品贩子。刘中华的力量主要来自于钢厂和政府的官员，有各种根深蒂固的社会关系。一些趋炎附势的黑道小团伙集聚在他周围，听候他的指挥，尊敬地称他为大哥，但并不是毫无保留。从云南过来的毒品贩子在这里设置了中转站，他们人数少，但个个都是久经考验，是货真价实的黑道凶徒，绝对杀人不眨眼。相比之下，旭日公司的势力要弱一些。但这并不重要，那是以前，现在他们换了头了，现在是他贺利锋来了，他相信自己的实力，有信心把他们都打倒收服，至于用什么方法，他会慢慢想出来的，目前，他最迫切要做的，就是把他团伙中所有的成员都召到这里来，特别是黄建。他现在不能抛头露面，所以黄建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这种时候特别需要像黄建这种才干出众的帮手。可是，刚才他在电话中一提出这个要求，就被曹旭坚决地拒绝了。

在进攻威胜公司的一战中，曹旭倾尽全力，他最得力的兄弟全部出动，结果是必须全部逃离江城，暂避风头。另一个结果是黄建的平步青云。苏雪强的死里逃生让黄建处于一个绝对有利的位置，不仅在这场黑道战争中留下了退路，暂时没有背负命案也让他在另一方面留下了退路，而且，因为人手紧缺，他得到了迅速的提拔，一跃成为深受曹旭看重的手下。聪明人总是善于把握时机为自己牟取暴利的。

奇怪的是，这场进攻威胜公司并好像取得了胜利的战争并没给曹旭赢来应得的尊敬。首先是一个刚刚出道的混混抢了他的风头，是贺利锋击毙的苏雪峰。还有一个事实对他也很不利：他占了突然袭击的便宜，但没有取得全胜，局二就不说了，苏雪强和向明宇居然都逃过了他的埋伏，这些都使这场战争变得旷日持久。

曹旭面对一个超级难局，解决苏雪峰并没有如他所愿那样解决一切问题，反而引发了其他大哥被压抑多年的野心，他们个个雄心勃勃，自信满满，渴望一展身手，他拉开大幕，这些人都希望上场主演，包括第一个给他打电话道贺的付云川，甚至会抢在所有人前面第一个出手。这种时候，他需要有一个黄建这样的人才，所以他毫不迟疑地拒绝了贺利锋，在某种意义上，黄建比攀城的两个工地都重要。

对于这个年轻人，如果不是因为在黑道上浸淫多年，曹旭几乎可以立刻毫无保留地把他当做心腹，托付一切。他做得太好了，才干杰出，沉稳低调，交代的事情总是不折不扣完成，从不过问与他无关的事情，几乎可以成为公司所有兄弟的榜样，但这反而加深了曹旭的困惑。黑道大哥天生的狐疑和非常时期的高度紧张，使得曹旭隐隐感觉到这个年轻人在极力隐瞒着什么，而且，黄建那个小团伙逐步显示出惊人的团结，战斗力可以不用检验，一望便知，足够独当一面，这都让曹旭既想重用，又心存顾忌。对于黄建的失手，他和贺利锋也曾经怀疑，甚至查过黄建的移动电话记录，但贺利锋为黄建配备的移动电话，除了跟他们单线联系外，没有任何别的通话记录。而且整个计划黄建事先并不知道，行动过程中，除了他单独在车上那短暂的几分钟外，他身边都有其他兄弟在一起。对他的怀疑暂时排除，但并没有彻底消失。但总的来说，现在，他还必须信赖黄建。黄建无可争议地成了他最用得着的人之一，因为黄建的身份还没有完全暴露，方便去做很多事，甚至可以在关键时刻作为一支奇兵打击对手。

所以，当付云川请他喝茶，两人又一番密谈后，他迫不及待地将黄建召来，将他们会谈的结果告诉黄建。他觉得这不需要对黄建隐瞒，而且接下来的行动必须让黄建亲自负责。他告诉黄建，付云川愿意跟他结盟，支持他对抗威胜公司，条件是他首先干掉苏雪强和向明宇，然后付云川参战，动用自己的关系和力量做掉局二，或者让局二这一生也绝不会再踏出牢狱，彻底打掉威胜公司。胜利以后，付云川做大哥，曹旭独占招商大楼。这个分赃方案对于曹旭来说，并不公平，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开了第一枪，打掉了对方首脑，现在却要被后来者抢去大部分利益，如果不是贺利锋过早表现了自己的野心，他多半难以接受这种屈辱的盟约，但现在看来，他只好暂时退让一步，接受它。虽然，大哥的位置也是他梦寐以求的。同时，这个盟约因为表露了付云川的贪婪，变得可信。所以他现在计划展开对威胜公司的第二次打击，打击的对象就是苏雪强和向明宇。只要搞掉这两个人，威胜公司就变成一群乌合之众，再无还手之力。

黄建默默地听完他兴高采烈的前景描述，开始沉思。他不像曹旭这样乐观，相反，这些日子他越来越意识到危机。

他们的冒险行动没有取得意想中的成功，不仅如此，因为刺杀了苏雪峰，旭日公司变得像篮球场上的高个一样显眼，其他大哥没有不幸灾乐祸的，再加上警察，还有桀骜不驯、自认羽翼丰满而变得傲慢的贺利锋，旭日公司可以说处在困境中。曹旭如果不能迅速跟进，缓过气来的威胜公司光是凭雄厚的金钱力量，就足以拖死旭日公司。但曹旭却很长时间没有拿出一个扩大战果、确立胜势的办法。他们的对手威胜公司虽然最初的反应有些惊惶失措，连向明宇也在苦苦支撑，但苏雪莲变戏法似的给威胜公司找来一个名叫聂山鹰的年轻人，用另外一种方式同他们对抗。你可以蔑视他的行为为旁门左道，但能够振奋人心，多少稳定了一些威胜公司的混乱局面。他在电视上仔细观察过那年轻人，沉静，从容，很少说话，但每一句话都直指人心，有些莫测高深的味道。

而且，他们的敌人并不仅仅是威胜公司。苏雪峰的死打破了整个江城黑道的均衡，虽然暂时风平浪静，但暗流汹涌：大哥们活跃异常，都想取代苏雪峰的地位，统领江城黑道；一些胸怀大志、受到刺激的黑道小团伙跃跃欲试，希望一战成名。形势异常复杂，敌友难辨。当然，寻找盟友无疑是一个不错的想法，但黄建这时候却为曹旭的弱智感到不可思议，他难道看不出这个联盟的基础是多么脆弱，这个计划后面极有可能是另外一个阴谋，难道他忘记了付云川是多么的野心勃勃，不可相信吗？他难道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再发动一次大规模的进攻，要冒多大的危险，成功的几率又是多么的低？他这么多年黑道大哥是怎么做的？真是利令智昏！黄建有些沮丧，如果公司不能庇护自己，他只能自救。

贺利锋绕过曹旭，亲自给他打了电话，诚恳地请他前去共创大业，请他认真考虑，可以过两天再答复。他是贺利锋罕有客气对待的人之一。他权衡再三，决定拒绝贺利锋。既然贺利锋能够作出与曹旭分道扬镳的行为，他也能够显示不依靠贺利锋、独立门户的自信。贺利锋比曹旭更加冷酷精明，如果从大哥的角度去衡量，无疑他会投贺利锋一票，但从挑选合作伙伴来说，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曹旭，虽然他也暗中看不起曹旭。而且，曹旭还有一个贺利锋无法比拟的优势：曹旭有丰富的人脉和资源，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给曹旭搭建了一个不错的平台。他和曹旭联手，天下无敌。但是必须由他来领导主持，曹旭只能做副手。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至少现在不行。但他相信他有机会把它变成现实，只要耐心等待，再卑微的人，也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

然而，他拒绝贺利锋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他现在每天晚上都能和她们共进晚餐，屋子窄小，却充满温馨。他获得了一笔奖励，虽然比不上贺利锋他们得到的多，但足够给他们的家庭大大改善生活。他告诉她们，他刚刚完成一单推销业务，以后，这样的业务会越来越多，他让她们放心，他们家会变得富裕，女儿们长大后会住江城最好的房子，上最好的学校。当然，他不会告诉她们真相，他推销的业务是死亡。他无法丢下她们背井离乡，但如果带上她们，会让她们处于危险之中，同时会让他缩手缩脚，无法尽情发挥自己的才干。在江城，黑道上的弟兄毕竟还恪守着一些古老的、值得尊敬的原则，比如不向敌人无辜的亲人报复，但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面对一群陌生的对手，他没有这个把握。最后，还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感觉，他认为留在江城更好一点，更得心应手，对他个人的发展有利。

基于以上的考虑，他决定，至少现在，还是尽职尽责地扮演旭日公司小头目的角色。虽然他还有苏雪强这一最后武器，但不到紧要关头，他不会轻易使用，现在，他还属于曹旭阵营，如果曹旭能够支撑得住并有机会取得最后胜利，他会让那个秘密永远无人知晓。毕竟，这种背叛行为在黑道上令人不齿，并为所有的弟兄记恨。

他明确地向曹旭指出，他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对付威胜公司，至于跟其他大哥结盟，并不重要，而且这种结盟，任何人都会看出，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除非结成像刘成跟威胜公司那样特别牢固的关系。至少，这种结盟并不紧急。只要继续拖住威胜公司并战而胜之，就占领了黑道争霸的制高点，其他大哥会因为旭日公司显示的力量而尊敬它。但是，对于如何对付威胜公司，不是像曹旭想的那样，妄想依靠暗杀苏雪强和向明宇而一劳永逸，他提出了一个奇怪的建议——全力对付聂山鹰。如果威胜公司希望用这个年轻人来跟他们争夺招商大楼，他们就应该迅速打消威胜公司这个想法，打击对方的士气。不知为什么，黄建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年轻人可能会影响很多人的命运，包括他自己。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想早点干掉这个人，消除这种隐患。

曹旭隐入沉思，认真考虑着黄建的意见。聂山鹰的电建七公司明显是威胜公司的花招，他们在威胜公司内部也有内线，威胜公司那天跟聂山鹰见过面的公司元老和几个小头目对那个年轻人都赞不绝口，逢人便夸，所以他们毫不费力就了解了底细。但是，曹旭并没有把这个所谓来头很大的建筑公司放在眼里，那个年轻人频繁地在电视中露面，与政府官员一道出席各种与他有关无关的场合：座谈，考察，捐资助学，接受采访，像一个交际明星。一切的作为都让曹旭觉得好笑，因此曹旭轻视他。他固执地以为，在他们这个圈子，在他们的生意范畴内，力量还是最终决定一切的因素。他们不是演员，没有人会因为你是明星而免费陪你上床。但是，出于对黄建意见的尊重，或者他自己心中也有一些好奇，他也想摸摸这个年轻人的底。

他决定跟聂山鹰单独见见面。如果能够吓住这个年轻人，那就是额外的收获了。

聂山鹰以一种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方式进入江城人的视野。

江城管辖的一个山区县盛产优质煤炭，因地制宜，江城在那里建有两个火力发电厂，但是，如果所发的电不能变成商品，电厂会压缩开工，工人收入减少，江城的税收也会受到很大的损失。每年年底的火电上网协调会，对于江城市政府是一个重要的公关课题。平时，省电业局的主要领导经常巡视电厂，检查工作，每一次市政府和市委的主要领导都会出面接待，他们绝不会感到麻烦和厌恶，这同样是他们享受权力的机会。他们自己不会为它掏一分钱，这就够了。

因为省电建总公司老总唐健的知趣和大度，马享会得到那笔电建总公司减免管理费用的一半。作为回报，马享额外送给聂山鹰一份礼物，他跟他父亲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包括他的处境、他的计划，以及聂山鹰这个人和聂山鹰现在所做的事，没有费太多的周折，他父亲决定支持他。这很自然，这世上，如果一位父亲都不能支持自己的儿子，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马副局长跟另外一位副局长协商了一下，两人调换了一下工作安排，他前往江城，陪同的人员中，安排了唐健随行，同样，唐健带上了聂山鹰。因为马局长在副局长中排位第一，江城的市长和市委书记亲自出面，分别宴请，在宾主尽欢的气氛中，马副局长提纲挈领地强调电力部门以后要加强跟地方的紧密协作，尤其是江城，主人们热烈地鼓掌表示欢迎。马副局长接着扩展话题，表示电力部门更要支持地方建设，顺理成章，他立刻把唐健叫起，半真半假地逼他表态。似乎是为了应付领导的支派，唐健也装作半推半就地抛出新成立的第七分公司挡驾。主人们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表演，没有意识到这其中蕴藏着什么深意，甚至为了凑趣，几位主要领导亲自过去跟聂山鹰握手说话，显示长者和领导的风度，似乎在不经意间，聂山鹰走到了前台。

当天晚上，聂山鹰和几位领导一一握手的镜头出现在江城新闻联播上，这只是第一步。闪亮登场之后，聂山鹰继续跟进。第二天聂山鹰依然准时在江城六点半的新闻联播上与观众见面。这一次，他是主角，捐资修建希望小学，这样的义举并非他首创，但是聂山鹰一出手就显示了他的与众不同，他庄重地宣布，第一批就准备捐建二十所，这个老套的创意吸引了所有江城人的眼球。在接下来的一周里，他四处出击，看望敬老院孤寡老人的同时送去几大车物资，与团市委和民政部门共同设立见义勇为基金，捐资母校成立优秀学生奖励基金，向环保局提供价值十万元人民币的环保设施，七天中，他捐了十笔巨款，就像一个乐善好施的天使，借助电视的长手，他迅速在江城拥有了极高的知名度。

威胜公司吃惊地看着他的表演，这一切都是他们计划中没有的，他就像一个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新手。他们看出了他的用心，却暗中怀疑，他们并不认为这些花招能管用，曹旭才不会因为你是一个风头人物而不敢枪杀你呢！但他们保持了礼貌的沉默，而且，他们现在也没有办法去干涉他、制止他，聂山鹰从一开始就保持了自己独立的身份，不像公司其他的人一样俯首听命。他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不墨守成规被认为是有才能的表现，如同一匹良种赛马急于挣脱缰绳，一个未来的大哥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只要他们向着一个目标前进，能够最后取得胜利就行，何必管他用什么办法呢。他们有理由相信聂山鹰会按他们的预料一样，最后完全成为威胜公司的一部分，权力和金钱，没有任何一个有才能的年轻人会拒绝。这是局二和向明宇的想法。当然，对于控制聂山鹰，苏雪莲更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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