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地下王国(3)

在回城的路途上，他们进行了坦诚然而含蓄的交流。幸好他们都聪明过人，能够从简约的字句中完全明白对方的意思，苏南面临的困境是：在这十年中，他一直是以改革派的形象冲锋陷阵，取得了不少成绩，也树了不少政敌，包括他现在的顶头上司，勋城市委书记、代理市长徐南松。徐南松以一位老练政客的防守战术，对苏南保持了宽容和支持，将嫉恨与敌意一直隐藏着，从县委书记到市委书记，他跟苏南一直是外人眼中团结合作的一对好搭档，甚至欺骗了以前是市委组织部长，后来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的苏南的岳父。在跟徐南松合作的十年中，苏南肯定觉察过徐南松的虚伪和敌意，但是因为年轻气盛，加上有恃无恐，还有总想在政绩上出人头地，他忽略了身边这位顶头上司。他的岳父退休半年后，徐南松开始发动反击，准备向这位经常逾矩违规、无视自己权威的副手进行清算，这其中还夹杂着徐南松对苏南岳父的宿怨。徐南松一直认为，如果不是苏南的岳父对他的某种偏见，他很可能会在仕途上走得更远，然而苏南的岳父为了培养自己的女婿，让他一直在做着某种牺牲，现在看来，勋城市委书记将是他一生仕途的巅峰。他像一位侠义小说中的复仇者，经过十年耐心的等待，终于迎来了报仇雪恨的机会，像以前苏南的岳父对他一样，他现在对苏南手握生杀大权，并且，已经开始付诸行动。他代理的市长一职，本来是苏南的岳父为苏南留下的，经过某种程序，苏南会顺理成章获得，在苏南岳父的努力下，市委一直没有考虑勋城市长的人选，但是现在，徐南松正式向省委提出请求，他已经代理市长半年，不能长期身兼两职，请求另外委派合适人选。然后，苏南以前的一些工作在《勋城日报》上被隐约指责，虽然成绩卓著，但也有一些不好的副作用，同时，勋城市纪委没有报请省纪委，就成立了一个专案组暗中调查苏南的经济问题。由于苏南不可能在生活作风上出现破绽，徐南松就选择了这个突破口，就算不会取得实质性的进展，但会造成一种舆论，有利于他对苏南发动总攻。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这位勋城市委书记改变主意，停止他的报复行动。苏南的岳父曾经亲自出面，通过电话跟徐南松进行交流，但被直接、礼貌地拒绝了。徐南松最多只能做完这一届市委书记，他已经绝了仕途升迁的希望，因此不再顾忌一位退休的省委组织部前副部长的影响。在即将到达江城的时候，经过长时间沉思的苏威胜笑着告辞：“我不送你了。”他亲热地拍拍苏南的肩，像一个敦厚的兄长，带着疼爱的诙谐口气说：“别再愁眉苦脸的。那家伙无法动你。我向你保证。”

苏南带着不安的谢意点点头，没有说话。由于他此行的目的已达到，他不用再在江城多待，向明宇将直接送他去省城机场。

“你认为苏大哥会如何对付他？”上了高速公路后，苏南问。“这个人在勋城经营了十年，很多有实力的三教九流人物，都拜在他的门下。他虽然没有升上去，但现在市委里不少权力人物，都是他昔日的同僚和好友。”

“你怀疑他办不了这件事？”向明宇惊人的敏感，反问道。

“你认为呢？”苏南对向明宇充满好感，这是他主动跟向明宇讨论这个话题的原因。幸好不是局二，也不是刘成和苏雪峰。

“他是我们的大哥。一位真正有身份有实力的大哥，说话必须算数。”向明宇审慎地回答。“我跟了苏大哥这么久，他一直都是说到做到。”

苏南不再说话，满怀疑惑。这是一场疯狂的赌博，他押上了他的一切，底牌却在别人手上拿着。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真是鬼迷心窍。或者，他的确是走投无路，像一个溺水的人慌不择物地乱抓。

在徐南松拒绝他岳父的那个夜晚，苏南的妻子拒绝与他同房，把他关在卧室外，她经常把性作为武器对他进行惩罚。但以前表示不满的时候，她还能让他待在同一张床上，这一次，她彻底对他感到失望和愤怒。她认为一切的羞辱都是由他而起，因为他的无能。她和她的家庭把他从一个农村孩子一步步扶持到现在的位置，但是，他辜负了他们的希望，而且最让她不能忍受的是，她最敬重依赖的、一直高高在上的父亲，在退休后还要遭到昔日下属的拒绝。这对于一位曾经主宰一切的官员来说，是极大的羞辱，她决定让苏南加倍承受。苏南也的确如她所愿一样，接受了这个惩罚，他长时间地呆坐在书房的沙发上，用手捂着脸，完全陷入一种羞辱、无助、懊丧的绝望心情中。半个小时后，他开始思考，他想了很多，他的家乡和父母，他的婚姻和仕途，他从前的岁月。他没有抽烟，更不会借酒浇愁，曾经帮助他在残酷的官场斗争中生存下去的那种江城男人的坚韧意志让他振作起来，他一一过滤他的朋友和这十年建立起来的各种关系，似乎没有人能够拯救他，最后，他想起了苏威胜。

小的时候，他觉得苏威胜是一个奇怪的人，他和他的小朋友非常希望苏威胜加入他们的游戏，但总被其冷漠地拒绝。苏威胜最常见的表情和动作就是沉思，像一个严肃的乡村教师，苏南对他充满崇拜和好奇。当然，苏威胜一无所知。然后，苏威胜离开苏家湾，父母告诉他，苏威胜闯世界去了。后来，他读书了，再后来，他也离开了苏家湾，进入他的人生轨道，但是，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个少年时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大哥。他知道苏威胜最近十年的情况，纯粹出于好奇和欣赏，但是现在，他的思想发生了改变，他决定做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惊人之举。实际上，很多江城男人遭遇这种打击和绝望时，都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他们曾经被所谓的正常生活遮盖了的、生命中本来的那种坚硬的性格，会在这一瞬间露出狰狞。他连夜出了家门，打车去了机场，在机场宾馆休息了四个小时后，坐第一班航班回到了省城，然后，他出现在清明会上。现在，虽然他满腹疑惑，但无论苏威胜怎么做，他都不太关心了，他已经做了他该做的事，他有勇气去坦然接受一切，无论结局是什么。这个时候，驾驶座上的向明宇心中同样充满疑惑，他也不知道老头子将如何对付那位遥远的市委书记。

当天晚上，向明宇来到苏威胜的家里，讨论即将进行的行动。老头子把苏雪峰也叫来参加，让向明宇感到意外的是，局二不在邀请之列。向明宇立刻明白，这次行动事关重大，老头子希望尽可能少的人知道。相比局二这几年在黑道上如日中天的名声，向明宇多少显得逊色，但他却掌握着公司许多最核心的秘密，很多连局二也不知道，比如周荣民。苏威胜允许向明宇跟周荣民单独联系，但严禁局二不经许可去麻烦这位公安局局长，向明宇和局二都明白这是老头子的故意安排，巧妙地平衡他们的力量，这是一种毫无恶意的举动，仅仅是一种战术防护措施，他和局二都能够理解。

他们开始重新分析整个事情，因为这次行动非比寻常，如果不顺利，很可能酿成一件震惊全国的恶性事件，威胜公司可能因此遭遇灭顶之灾，他们几个人都将成为警察通缉名单上的首要人物，这就是他们在这一场行动中所冒的风险。但是，这种可能性有多大呢？

苏威胜把眼光转到儿子的脸上：“雪峰，你认为咱们该不该干？”

这不是简单的发问，而是对一位接班人的考验。向明宇知道小伙子的答案。他年轻气盛，根本不太明白后果的严重性，这几年的太平日子让他几乎失去了耐心，他肯定想大干一场，类似这种事正中他的下怀。

苏雪峰咽了一口口水，在说话之前装作很认真地考虑了一分钟，“我们需要一位省长朋友。”他说。

这句话非常高明，把老头子逗乐了，向明宇也赞赏地看着苏雪峰。仅仅几年，苏雪峰已经成熟了很多，虽然距离一位真正的大哥还差一些，但他已经能够独立思考，并且作长远的计划。他想到了苏南可能的辉煌前途，这的确值得他们投资。不愧是老头子的儿子，虽然他还缺少一点磨炼。

“那么，你呢？”因为对苏雪峰的表现很满意，苏威胜带着愉快的表情转过来问向明宇。

如果让向明宇来投票，他肯定会选择放弃这次行动，没有人会愿意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来获得对他们并不重要的额外利润——如果他们胜利了，只不过是锦上添花，可万一失败，就不会是损失一点点金钱和人手这么简单的事。但是，苏威胜已经表示了他的决心，他是他们的大哥，所以向明宇唯一能够做的，就是配合老头子把这次行动圆满完成。

“说吧，向兄弟。”苏威胜鼓励地说，“即使是一位政府官员，也不是每一件事上都会跟他上司的意见一致。”他的幽默把大家都逗笑了。

“没有意见。”向明宇说，“但是，我们必须做好准备迎接行动失败带来的打击。幸好我们的固定资产比率不大，批发市场的生意、汽修厂、保安学校这些都值不了几个钱，万一出了事，我们可以马上寻找代理人接手我们的工地，每一个工地都有合法的手续，他们不能命令开发商不付钱给我们，一句话，对手无法从经济上来打击我们。支持威胜公司的根本力量是人，或者说，就是我们几个人。只要我们几个人在，一切都可以重来。最坏的结果是，警察直接对我们进行通缉，迫使我们被捕或者逃亡。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不用安慰我。警察完全可能因为一位市委书记的指控和遭遇，通过省厅对我们进行报复，他们完全可以不需要证据就查封我们的公司，逮捕我们。”老头子不满地指责他，“我从来没有担心过什么，也不怕失去现在的一切。你的大哥不会因为像一个有钱人了，就失去做事情的勇气和决心，也不会因为几年太平生活就被消磨了意志。任何时候，都应该像我们计划对付刘志兄弟时一样，全力以赴，不怕牺牲。”这些话同时也是在教育苏雪峰。

“好吧，我们现在就来考虑如何对付那位睚眦必报的大人物吧。”因为委婉的劝说受到批评，向明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但是这一次，苏威胜没有像以前那样拿出一个成形的行动方案，或者跟他亲自讨论具体细节。他说：“这一次你去负责执行。把雪峰带去。”这同样出人意料。一般的行动计划，以前都是由局二和刘成来具体执行的，后来换成了局二和徐昌军，向明宇最多在行动前出谋划策。

“好。”向明宇没有犹豫地答应下来。看着表情严肃的向明宇，似乎是为了安慰他这位最看重的伙伴，苏威胜最后笑着对他说：“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严重，我们要对付的，并不是一位黑道大哥。”

第二天，向明宇和苏雪峰离开江城，远征勋城。徐昌军和苏平带着他们精心挑选的战斗队伍随行，除了局二和老头子没有亲自参战外，这应该是威胜公司能够派出的最精锐队伍。在旅途中，向明宇仔细推敲了苏威胜最后那句耐人寻味的话。

多年来，他已了解到苏威胜对事物的评价常与众不同，每一句话都有它特殊的含义。那并不只是一句普通的安慰语言，它代表了苏威胜对他们即将遭遇的对手的某种评价，“他不是一位黑道大哥”意味着老头子不相信这个人能够像他们一样敢于付出，不怕牺牲，在涉及原则、名誉和复仇问题时，这位大权在握的市委书记没有胆量坚决斗争，更不会冒失去一切，包括财产、地位、亲人和生命的风险。向明宇终于肯定，这是老头子对他这次行动的指示。

他们到达勋城后，苏南指示他的秘书秘密跟他们接洽，提供各种情报，并征用了几辆面包车供他们使用。向明宇、苏雪峰和苏南的秘书组成了这次行动的三人指挥小组，其他的人包括徐昌军和苏平都不知道他们的行动目的。在苏南秘书的帮助下，他们很容易展开了对那位市委书记的追踪。这种追踪行动进行了两天，他们就发现了对手的一个破绽：这位干枯瘦小的老头，拥有两个秘密情人，一位是市委机关招待所餐厅经理，一位是电视台的记者。真是俗套的故事，似乎大多数的权力人物在捕捉美丽女人方面一点想象力也没有，他们只能在他们权力范围内依靠虚幻的威胁与利益诱惑征服对方，同时，这些女人也似乎永远逃脱不了为了某些华而不实的虚荣和一些比鱼饵还要廉价的施舍不顾廉耻地奉献自己的身体。

徐南松的表现证明他很可能是一位精力充沛的男人，他经常利用中午休息和下午下班回家前的短暂时间跟两位情人幽会，绝不冷落。同时，向明宇也指挥徐昌军和苏平对徐南松的部分家属亲人进行了跟踪，包括他的妻子、女儿、女婿和外孙女。

这是一个大人物，不会轻易屈服的，一般的打击办法对他损害不大，同时，他拥有强大的力量，如果不能在第一次出手就击中他的要害，制服他，他的反击将是难以想象的。向明宇他们必须比以前任何一次行动都要慎重，准备充分。在跟踪活动进行到第十天，向明宇才考虑成熟，制订了一个行动计划。

这个计划大胆得令人吃惊，甚至连苏雪峰也惊佩不已，它证明了苏威胜一直没有看错人。苏威胜同意了他的计划，同时为了向对手显示他们的决心，他命令苏雪峰亲自动手，配合向明宇。

在那位招待所餐饮部的女经理像从前一样在中午餐厅正在营业的时间请假回到她的出租屋时，他们开始行动。

女经理进屋后，他们在一排排清楚标明楼层房间的配电箱中，拉下了女经理那间房的开关。当疑惑的女经理出门查看时，被守候在门外的徐昌军和苏平制服了，迅速裹挟进屋。他们都是精于此行的老手，没有弄出一点异响。向明宇和苏雪峰跟着进去，看着惊惶失色的女人，柔声说：“只要你不大声叫，我就叫他们放开你。”他沉着、儒雅的外表和温和的语气让她安定了一些，她点头，向明宇示意苏平放开捂住她嘴的手。他问：“徐书记马上会来？”吓坏了的女人暂时处在惊惶和茫然之中，出于条件反射，她点点头。向明宇满意地微笑。如果她的回答是“不”，那么要多一些麻烦。他对徐昌军点头示意，徐昌军挥掌击在女人的后脑，恰到好处地将她击昏，然后将她仔细捆绑后放到卧室的床上。

二十分钟后，徐南松悄无声息地如约而至。进门的时候，他有些意外，门轻轻一推就开了。他走进屋，正要开口叫人，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从沙发上站起来，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来，“您好，徐书记。”一时间，徐南松有些发怔，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跟中年人握了握，心中有些发虚。他带着疑惑和戒备发问：“你是？”向明宇自信地笑着回答：“向明宇，一位律师。”他递上自己的名片。

徐南松明显松了口气，不管对方是什么目的，也不管他是什么人，只要他有名有姓，不是来历不明的人，那就够了，这是他徐南松的地盘。徐南松恢复了底气，露出傲慢、高高在上的表情，继续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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