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地下王国(2)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不太令人愉快的事。刘成抱怨在公司太受拘束，他个性张狂，是个硬汉，但威胜公司有很多提倡的行为，比如保持为人的谦卑，不要轻易炫耀他们的暴力和财富等，与他性格不合；还有些不能违背的原则，比如毒品，比如把公司利益置于一切，包括兄弟义气之上，他似乎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总而言之，他觉得像猛虎被包上了手套，过得不太舒心。他向苏威胜提出分家。

这是托词，真实的原因是，在公司最初的四个股东、四个核心骨干之间，局二和向明宇这几年受到了空前的重用，地位和影响远远超过刘成。毫无疑问，这是问题的关键。在局二和向明宇出道之前，刘成就已经是道上有名的狠角，“四小四”之一，但现在他却几乎成了隐藏在幕后的一个无名打手，这的确让人难以接受。

苏威胜经过认真考虑，同意了刘成的请求，他不能强制一个朋友委屈地遵循他的意愿生活，这不公平，而且也不道德。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说到底，他们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自由地生活，如果刘成有这种需要，他难道会拒绝？苏威胜理解刘成心里的真实想法，作为公司的执法人，刘成必须保持低调，所以他觉得自己吃了亏，他希望走上台面，与其他大哥平起平坐，这是很正常的想法，他也完全有权力这样想。而且，刘成也有资格成为一位大哥。苏威胜亲自出面，请蒋仕峰把他的地盘腾出来让给刘成，作为交换，张宪放弃了火车站的控制权，蒋仕峰如愿以偿地进驻火车站，同时，蒋仕峰还获得了火车站背后新奇乐园的所有建筑工地。作为威胜公司最坚定的盟友，张宪也肯定会得到补偿，苏威胜允许他在威胜公司的赌场中拥有一些股份。张宪还提出一个秘密的要求，是希望周荣民对他弟弟张涛暗中照顾，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一直有些尴尬，他不方便出面。这个要求当然得到了满足。

以前跟随刘成的兄弟，可以自由选择，或者跟他另立门户，或者继续留下来为威胜公司做事。那些特别聪明和比较平庸的兄弟都选择了后者，少数野心勃勃的家伙去了刘成那边。

分家事件从容化解，皆大欢喜，不仅无损于威胜公司的威名，而且再次成全了苏威胜个人的仁义名声。当然，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刘成自立门户会让威胜公司损失一部分实力，只有苏威胜、局二、向明宇寥寥几人才知道，刘成的离开并不是损失，威胜公司只会变得更加强大。现在，威胜公司三个核心人物的思想几乎完全一样，而且一样的经验丰富，睿智稳健，每个人都能够主持大局，独当一面。这样亲密无间，能够彼此完全信任的组合几乎是无敌的。相反倒是刘成，他出去当大哥，并不能比现在拿到更多的钱，当然，如果他能够在自己的地盘上发掘更多的财路另当别论。离开了威胜公司，其他大哥对他的尊敬只有减少，不会增加，名义上他比以前威风，但实际上却变得脆弱和危险，他成了别人的目标。而且，他个人性格中还有无法克服的缺点：粗暴，不善动脑。他必须对自己的每件事负责，每个计划都需要自己进行思考，他会犯错误，这是肯定的，而且许多错误会很严重，甚至致命。他如果得罪了某位大哥，或者遭到新崛起的黑道团伙的挑战，他将不会再有苏威胜和局二为他制订完善的作战计划，给予必胜的信心，不会有向明宇出面为他消除来自政府和警察的压力，他必须亲自面对一切，可能一战即溃，死于非命。虽然，威胜公司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他们一定会派出战斗队伍，让他免费使用各种关系，但是，在这个圈子里，利益越来越变得赤祼祼，老式的义气和传统已经不能束缚现在的大哥，合作的基础渐渐被金钱取代，威胜公司的帮助将是有限度的。而且，既然你选择了当大哥，就必须担负起一个大哥的责任，你不能再像以前的小弟一样，事事需要别人帮助，你必须像大哥一样自己解决自己的麻烦。

刘成走后，苏威胜迅速提拔徐昌军作为公司第一执法人，顶替刘成从前的位置。这是个心狠手辣，更加精明强干的年轻人。就是他，当初跟苏雪峰一起闯进威胜公司债主家里施暴。时间流逝，当年勇猛的小兽长大了，更加残忍凶恶，也更加成熟狡猾。因为对苏威胜的尊重，这个提拔在公司内部没有人表示异议，后来的事实证明，苏威胜慧眼识人。同时，老头子还提拔了几个年轻人，像苏平。

苏平得到老头子的重视，不仅因为他姓苏。他聪明能干，做事沉稳，由于一直在贫苦生活的底层挣扎，他像年轻时的苏威胜一样，练成了内敛、忍耐和善于思考的性格，这是苏威胜特别欣赏之处。威胜公司转向建筑行业之后，苏平开始起步，接替局二管理批发市场的货运部，随着威胜公司的业务飞速发展，他也离开批发市场，接受更加重要的工作。局二和向明宇毫不怀疑他对老头子和公司的忠心，所以委派他一个特殊的任务，巡视威胜公司在各个城市的工地，进行审查和监督，最后扩展到威胜公司在其他城市的所有生意，因此他拥有了巨大的权力，威胜公司在这些城市的代理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他年纪轻轻就凌驾于那些经验比他丰富、贡献比他大的公司头目之上，毫无疑问，如果不出预料，他将来肯定会成为苏雪峰最得力的助手，类似局二，超过刘成。在老头子的暗示下，局二负责给他安排了一支独立的战斗队伍，这支队伍人数不多，但个个精明强干，最重要的是这些人都经过严格考核，被认为是值得信任的兄弟。局二命令他们，以后他们在公司内部，只接受苏雪峰和苏平的直接指挥。局二和向明宇都明白，这是老头子在一步步为他的儿子接班做准备。苏雪峰迟早会坐上老头子那个位置的，他们这些元老必须为年轻人让路，但是，他们没有怨言和抵触，克制自己的不快努力配合，一如从前。这有什么呢？如果能够帮助苏雪峰变得像老头子一样强，他们求之不得，这意味着他们在公司的股份将得到保障，这是最重要的。他们不像刘成，他们没有那个野心，也没有那个必要。在这个充满危险的圈子里，难道还有比被威胜公司这棵大树庇护更好的选择吗？

老头子运筹帷幄，未雨绸缪，在考虑为他的地下王国培养新的领导人和新的核心团队时，他肯定也想过为苏雪峰寻找一个类似于向明宇一样的助手。但现在的年轻人，很难像向明宇当年那样聪明能干又善于处理具体事务，谦和中又具有不容忽略的坚强，更重要的，要让一位具有向明宇那样优异的专业知识和杰出才干的人心甘情愿地加入他们，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当然，他们也可以诱惑那样的人才，用金钱和权力，这是两样非常具有说服力的东西，或者用其他的手法，比如威胁，能够达到目的，但不能保证他的忠诚。如果像向明宇这样的人身上出现了背叛行为，对于整个公司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他们必须慎重。到目前为止，他总算发掘了徐昌军和苏平，比照他从前的核心队伍，只差一个跟官员打交道的人了。当然，他不可能没有想过，剩下的工作可以由苏雪峰亲自来做，而且苏雪峰也多次表示了这种意愿。但老头子总是不能放心，他的脾气只有老头子能够控制，局二和向明宇已经越来越无法驾驭他。如果苏雪峰完全放任自己的个性和行为，可能会给他自己、给整个威胜公司造成无法想象的伤害。后来，这些担忧完全变成了现实。

这年春天，因为清闲，苏威胜率领一支庞大的队伍回到苏家湾参加每年的苏氏家族清明会：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苏平和几位苏姓子弟，还有刚刚离婚的向明宇。自从生意走上正轨后，苏威胜每年捐给清明会巨额的金钱，用于资助贫穷的乡亲，帮助他们的子女上学。当苏姓子弟长大成人后，只要他们愿意，都可以在威胜公司中量才施用，找到一份恰当的工作，在公司薪水之外，苏威胜个人再给他们部分补贴，保证他们有足够的余钱寄回家乡赡养父母。理所当然，七年前，苏威胜就被推选为清明会会长，几乎所有的苏姓族人都把他当成恩人，除了极少的几个人拒不接受他的任何恩惠。

在清明会上，苏威胜发现一张有些陌生的面孔，他很吃惊，忍不住苦着脸对坐在身边的向明宇小声说：“你看那个人，他是咱们苏家做官做得最大的。”他的语气带着耐人寻味的调侃和深思。

0这个人叫苏南，在苏家湾，他是丝毫不逊于老头子的另外一个传奇人物。从十一岁读初中，他就离开苏家湾独自也是独立地生活。在区中学住校，靠做零工养活自己并且交纳学费，没有再向家里要过一分钱。依靠过人的勤奋，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县中学，然后，毫不出奇地通过高考，进入省外一所重点大学。大学毕业后，他留校任教，开始是做辅导员，后来通过校团委书记这个职务进入仕途。然后是市团委副书记，书记，下放挂职做副县长，从此离开大学。后来是常务副县长，市委副秘书长，秘书长，副市长，一帆风顺，平步青云，不到四十岁就已经是中原某省勋城的常务副市长，前途远大。

他的父母具有江城农民的保守，拒绝了儿子的请求，一直没有离开苏家湾前去他所在的城市。但每到一些重大的节日，总会有很多陌生的人前来苏家湾对两个老人问寒问暖，送上贵重的礼物。所以两个老人在苏家湾地位超然，令人羡慕。每年春节，苏南回来看望父母的那几天，受到的尊敬和欢迎丝毫不会亚于苏威胜。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原因和彼此特殊的身份，他是苏家湾从来没有跟苏威胜说过话的人，除了小时候。但那时候他们明显不会有什么交情，也不可能对彼此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当苏威胜已经开始认真考虑生活道路的选择时，苏南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他们年龄相差将近十岁。当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取得不俗的成功后，似乎已经成为永远对立的两种人。可能碰面的机会，苏南都会巧妙地避过。

几年前，苏南的父亲病故，他终于说服他的母亲离开家乡，前往勋城，此后几年，苏南就再也没有在苏家湾出现过。但是出人意料，今年他又回来参加苏氏族人祭祀祖先的聚会，尤其令人惊奇的是，他既没有带妻子和女儿，也没有带秘书。对于一位官员来说，秘书是任何时候都离不开的助手。苏威胜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似乎意味着出现了某种特殊情况，现在，他坐在距离苏威胜最远的地方，但他的穿着、举止，毫不费力就让苏威胜一眼从人群中抓住了他。跟苏威胜一样，苏南身边也围坐着一些希望跟他搭话的族人，但他显得心在不焉，脸色冷漠。苏威胜考虑了一会儿，对向明宇说：“似乎你有一个接触大人物的机会了。”他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他有一个比雪莲要小一些的女儿。”

向明宇心领神会。苏雪莲刚刚进入初中学习，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美丽大方，在向明宇的暗示下，小女孩毫不拘谨地走到苏南身边，跟这位奇怪的叔叔说话。苏南的表情立刻变得柔和，他把小雪莲抱起来放在他的腿上，然后从衣袋中掏出一支自己使用的金笔作为礼物赠送给她。向明宇顺理成章地在这个时候走了过去，两个人男人开始漫不经心地围绕小女孩搭讪。后来聚餐时，向明宇没有离去，他跟苏南坐在一起，这时候，他们能够小声地说一些只有他们听得见，也只有他们听得懂的话。向明宇儒雅的外表和善解人意的谦和，博得了苏南的好感，他们交流得不错，虽然不是畅所欲言，但不至于让苏南对他有防范和排斥之心，他简单地了解了一点这位副市长的近况，苏南很可能即将遭遇他一帆风顺仕途上的一个滑铁卢。

接到向明宇反馈回来的信息，苏威胜陷入了长久的沉思。苏南肯定知道向明宇的身份，那么，他为什么要对素昧平生的向明宇透露这些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信息呢？这绝对不是简单的闲聊，一个经过官场历练的副市长，他的一举一动，都应该有隐藏在背后的深意，那么，他到底想告诉苏威胜什么呢？考虑到他突然孤身返乡，苏威胜最后肯定：他是在向自己求助。

这是男人维持自尊的一种含蓄表示。苏南相信苏威胜足够聪明，能够明白无误地接收到他发出的信号，如若不然，这样愚蠢迟钝的人，也不值得和胜任他的求助。这个结论让老头子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能够得到一位自己欣赏的大人物的看重，毫无疑问，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同时，苏威胜也肯定了另一点，既然苏南用这样的方式，放弃他在勋城无数的朋友和关系，甚至不让他的秘书知道，千里迢迢回到江城来向从未打过交道、几乎算是陌生人的苏威胜求助，那么，他遭遇的困难一定非同小可。

无论如何，苏南是苏威胜认识的人中，少有的不怕他的人之一。他们两个都是那种骄傲而有才能的人，不愿被人压迫和接受恩惠，虽然苏南现在受到了挫折，但这是每个人人生中都会遇到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苏南如何对付它并且战胜它。也许，这正是自己和苏南结成盟友的一个机会。是的，盟友。他对苏南不能像对待其他人一样，他们是平等的，或者说，他们必须是在一种完全平等的基础上建立友谊。如果他对苏南的帮助带上一点施舍的味道，苏南就会断然拒绝，虽然有求于人，但绝不会卑躬屈膝，他们都是这样的人。

老头子在感情上已经决定了这件事，这是罕见的，他一生中重要的决定都是在非常冷静和理智的情况下作出的。虽然如此，老头子还是跟向明宇进行了简短然而认真的讨论，勋城不是江城，他们最近的一个工地距那里也有好几百里，他们对那个城市一无所知，而且，他们对苏南面临的困境也一无所知。他们从前做过的，不过是在江城，通过一定的努力，提拔一位科长或者警察的中层干部，介入像市级领导这个级别的官场斗争，他们既没有经验，也缺乏实力，而且，可能面临极大的风险。但是，苏南姓苏，这决定了他们可以在以后进行坦诚、亲密的合作。苏威胜的自尊，也不容许他拒绝苏南的求助。还有一个原因，苏威胜已经意识到威胜公司发展到了一个阶段，他们整个力量结构中，应该注入更加有力的权力支持，也许，苏南将是他们的一个尝试。虽然，苏南现在还在遥远的勋城，但这并不表示，将来他不会在这个国家的某个城市给予威胜公司巨大的回报。而且，他们也可以通过这一次尝试获得某种经验。同时，老头子考虑到了苏雪峰，他应该给苏雪峰构建一个更加强大的地下王国。

结束下午的祭祀活动后，他们准备返回江城。由于苏南没有自己带车回来，苏威胜很自然地邀请苏南与他同车，向明宇亲自驾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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