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地下王国(1)
在上海铁道宾馆的那几天里,向明宇和聂山鹰进行了深入的交流。同刘广成一样,向明宇清醒地认识到聂山鹰性格中倔强的一面,明白除非他亲自出马,否则无法完成这个也许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任务。所以他亲自飞往上海。整个交流过程大部分时间是向明宇苦口婆心地进行说服工作,他不停地变换角色:认真负责的朋友,把人生经验跟年轻人分享的敦厚长者,关爱苏雪莲的父辈,威胜公司的元老,股东和代表。他们交换了彼此最根本的认识和原则,坦诚布公,但决定最后结果的不是向明宇的口才和开出的条件,而是聂山鹰个人的思考和选择。最后,年轻人走向窗口,拉开窗帘,眺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发了一会呆,然后说:“你给我讲讲老头子的故事吧。”
1988年以前的那段时间,是整个江城黑道欣欣向荣、蓬勃发展的时期。臭名昭著的程世一团伙在江城消失,地盘由老头子公平地划分给几位实力雄厚的大哥,整个江城黑道变得和平而有序。黑道盟约的存在避免了内部发生残酷斗争,同时减少了警察与政府关注的程度和严厉打击,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于构建他们的地下王国,把热情和进攻方向转到生意和管理上,这有利于他们发展壮大,走向成熟。那几年,由于苏威胜对于江城黑道的杰出贡献,整个江城黑道大一些的黑道团伙,都迅速蜕变成为一个个分工严密、组织完善,看起来像模像样的正规公司。相比于其他城市那些终日仓皇躲避警察追捕,或者半夜躺在床上还在算计他们对手的同行,江城黑道无异于奔跑在宽阔、平整的大道上的运动健将,以一种令人瞠目的速度向前冲锋。
毫无疑问,在这一场赛跑中,威胜公司依然遥遥领先于其他大哥。看起来,苏威胜在划分地盘时似乎过分克制和谦逊,除了保留河坝街作为威胜公司的“根据地”外,没有提出额外要求,虽然当时他已经具有那种实力和权力。但是,他垄断了整个江城的建筑市场,不管哪位大哥的地盘,所有的建筑工程都必须由威胜建筑公司承包承建,每个工地获得的利润,远远超过其他黑道大哥曾经喜好经营的酒楼、宾馆、夜总会和其他行业。当这些大哥们醒悟过来时,他们已经无法后悔。后来,在向其他城市进军时,他们毫不迟疑地追随苏威胜的脚步,首先进入当地的建筑市场。
赌场成为建筑业之外又一个收入可观的生意。由于苏威胜和鲁龙水彼此欣赏,同时由于威胜公司的实力迅速膨胀,赌王把更多的赌场交给苏威胜的人来保护。并且,他无偿地替威胜公司培训了一批这方面的专业人才,指导他们从事这个行业的初级管理,帮助他们在江城周边的县城开起了一些完全属于威胜公司的小赌场,一个赌场一年的利润抵得上一个标底过亿的工地。这引起了泸城大哥王一鸣的不满和仇恨,现在,只有泸城以及泸城附近几个城市的赌场,在他完全控制的势力范围内,他能够参与分成,与他从前享受的权益和赚取的利润相比,大幅缩减。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他们这个圈子信奉力量,实力决定一切。除非他愿意发动一场挑战苏威胜的战争,不然无法改变赌王的决定。
刘成的保安公司垄断了整个江城的保安市场。严打之前,打击车匪路霸的行动见效之后,再为汽车运输公司保留一支数目庞大的保安队伍,略显多余。付新调整了这些人员,大部分转到雄风公司其他部门,比如宾馆保安部。出于对苏威胜的尊敬,他的保安人员现在都由刘成的保安学校培训。雄厚的金钱实力加上充足的人手,确保了威胜公司的实力只有不断壮大,不会衰减。同时,向明宇和局二从两个方面为威胜公司编织了庞大、有效的关系网络。
由于苏威胜的低调和保守,局二成为威胜公司的代言人,其身份和地位变得空前突出。谁也想不到,十年前河坝街那个穿梭在街头巷尾的三流掮客,会成为江城呼风唤雨的黑道大佬。各种行业、各种身份的人都希望能够跟他建立某种友谊,以认识他为荣。局二在橦梓坝教育区修建了一幢四层的独立小楼,这里因为学校众多,似乎成了江城最早的高级小区,因此吸引了喜欢附庸风雅的局二,房子造价超出一百万,这在当时房价每平方米不会超过四百元人民币的江城,是一幢了不起的豪宅。能够得到邀请参观他的小楼,在江城自命不凡的人物看来,是一种无比的荣耀,远超过出席市人大或者是政协的代表大会。每个周末,如果没有其他安排,局二会在他的小楼里举行家庭宴会,招待一些特殊的、对公司有用的朋友,这样的晚宴,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这些参与者,或者艳羡者的谈资。
相比局二的风光与高调,向明宇比较神秘,他进攻的对象范围要狭窄一些,主要集中在政府官员和执法机关,但这些人对于公司的影响举足轻重。在个人习惯和性格上,向明宇更接近苏威胜,同时,他的身份也不需要像局二那样事事出头,人人笼络,他的社交不像局二那样有名,但更有用。而且,随着威胜公司的发展和交往级别的提升,他的社交渐渐转入隐秘,最常见的娱乐方式,是下午下班后,安排两三辆毫不起眼的轿车和预约的客人一起,奔赴距江城四十分钟车程的盐城,在那里享受一个酒醉饭饱、歌舞升平的夜晚。后来高速公路开通,车程缩短为二十分钟,在向明宇的建议下,他们派出代理人,在盐城檀山宾馆装修了一个夜总会。这家宾馆虽然不如西湾饭店现代、气派,但周围林木葱郁,环境幽静,装修保持了古朴雅致的格调,适合那些有身份的客人。这个城市因为有几家外省迁来的大型国有企业,社交风气开放,获得了一个不太好听的别称“猫城”,对于某些道德不好的人,充满诱惑。威胜公司的代理人具有丰富的经营夜总会的经验,对于向明宇的安排心领神会,广泛招纳年轻漂亮的歌舞演员,给予高薪,不计盈亏,同时,网罗了大批年幼虚荣、贪图享受的少女,部分还是在校的高中学生,用来满足客人的某些畸形癖好。在一个完全陌生,但绝对安全的环境中,这些白天被身份、道德束缚的官员们不再拘束,尽情放纵他们压抑的欲望,和白天判若两人。在这种环境和气氛下,向明宇很容易跟他们建立起比较牢固的友谊,处理掉很多棘手的难题。
通过局二和向明宇的努力,苏威胜以一种离经叛道、迅猛无比的速度和力度贿赂警察和官员。刚开始的时候,局二和向明宇态度谦卑,委屈自己周旋在一群装模作样、傲慢的伪君子间,跟他们称兄道弟,渐渐的,依靠金钱和隐隐的威胁,局二和向明宇获得了尊敬,跟他们结成平等的盟友或犯罪同伙,最后,变成主动的操控人和施舍者。那些警察和官员们先是小心翼翼地接受他们的宴请和小额馈赠,保持着足够的警惕,随着次数的增加,这种戒备自动消失,开始接受请求帮助解决一些不违反原则的小忙。这种情况持续到一定时间,因为他们接受的好处太多,以至于他们觉得不做一些事情回报,似乎对不起他们真诚的朋友。于是,情况发生了质的变化,他们甚至可能会主动询问局二和向明宇,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旦迈出这一步,他们都将毫无例外地变成彻底的腐败分子,不能自拔,成为威胜公司的工具。最后,一位低级职务的警察,甚至会为贿金少于同僚而直接跟局二抱怨,充满愤怒和醋意。
他们的工作顺利得出乎意料,毫无难度,完全失去了挑战性和专业特点。比如一位警察抓获公司某位兄弟,获得他们犯罪的证据后,只要不是毒品和刑事案件,他会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局二和向明宇,索取保释金,毫无顾忌地直接进行讨价还价。这让局二和向明宇目瞪口呆,几年前,他们还是水火不容,彼此轻蔑,突然之间,你来我往,构建虚假的友谊已经成为一种时髦,似乎他们也变成了斤斤计较的生意人了,真是不可思议。最后,他们甚至想停止这个乏味的工作。
在一次公司核心人物聚会时,向明宇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我们不会是想把所有的江城警察和官员,都变成咱们公司的员工吧?”
苏威胜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刘成表示支持之前,他开口说话了。苏威胜断然否决了向明宇的牢骚,他引用古时的一句谚语来开导他这位最重要的伙伴:“不能总要到想喝水的时候,才去掘井。有些人现在似乎没有发挥作用,但他们手中的权力是货真价实的,它是这个社会唯一不能拿到市场上去标价然而却最受人追捧的商品。我们有钱有人,再加上他们的支持,才是安全、战无不胜的。不用担心花的钱多了,总有一天,他们会加倍还给我们。”
老头子的话不是威胁,最多只是一个商人对于自己投资以及回报的分析。他对整个公司的发展充满信心,总有一天,他们需要这些人帮忙,在非常时刻,他们将帮得上大忙。虽然用于维持这种友谊的支出巨大,但对于整个公司收入来说,依然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大部分贪婪官员和警察可能不会给公司带来利润,但如果没有他们的友谊,公司可能遭遇损失和危机,老头子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他鼓励向明宇和局二继续他们的工作,在他们犯罪活动的所有环节上设置保护。
公安局局长周荣民是苏威胜坚定的秘密盟友,但一般情况下还用不上他,有许多的低级警务人员会帮助威胜公司解决各种麻烦。有两位副市长跟向明宇关系密切,经常出现在檀山宾馆的夜总会包房里,穿着便服,像一个普通、发福的中年商人。但他们也不是经常麻烦的对象,只有在重大工程招标的时候需要他们,向明宇手中还掌握着一大把随时乐意效劳的中层官员。
跟赌王的合作,使威胜公司的影响扩展到周边地区,无论苏威胜再怎么低调,他“仁义大哥”的名声威慑整个西部黑道,并传到全国。苏威胜获得了他黑道事业的空前成功。
在这种风平浪静,大家埋头发财的时间里,公司的核心人物经常觉得百无聊赖,甚至连最忙碌的局二也经常有时间去茶馆陪苏威胜喝茶。
获得悠闲的苏威胜,把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对苏雪峰的培养上,但进展不大。苏雪峰继续了他强硬、坚韧的性格,但缺少老头子的内敛、自制,在处理问题上缺少灵活性和大局观。很多时候,年轻人喜欢用直接、粗暴的方式来解决,这是老头子一向反对的。
有一件事最能说明问题。两位来自泸城的商人,通过朋友的介绍前来拜访局二,希望能够在江城销售他们代理的一个品牌酒。这是一件大有利润的生意,虽然威胜公司的主业是建筑,但对于送上门来的生意,也并不会漠视。这种生意,可以作为一种奖励,指派给曾经为公司作出贡献的骨干成员,由他独立经营,公司象征性地分享部分利润。但这一次,两个泸城酒商出人意料的非常倨傲。因为泸城那个闻名全国、实力在整个行业至少排名前五的酒厂,最近开始整顿,把所有出厂的一百四十多个品牌,一下子砍掉了三分之二,所以这两个酒商以为他们代理的品牌酒现在变得奇货可居,对于合作提出了许多过分的无理要求。局二耐心地跟他们协商,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最后,他温和地对两个固执的酒商说:“请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他走出办公室,打电话招来正在刘成保安学校进行身体锻炼的苏雪峰,简短地对他说了事情的大概,然后似乎是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请求苏雪峰帮忙:“我简直无法说服这么顽固的人,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放弃一些利润。可以吃点亏,但一定要能够合作,这是做生意最基本的原则。”
这不是简单的请求,而要给苏雪峰一个表现的机会。局二完全明白老头子的希望,他也努力在配合。苏雪峰如果将来某一天会继承老头子拥有的威胜公司股份,做威胜公司的大哥,他就必须学会如何独自处理这些问题。这是一位大哥必须通过的能力考核。
但是苏雪峰的表现并不太令人满意,他完全没有领悟局二含蓄的暗示,他使用的办法太直率,太粗暴,缺乏他父亲擅长的那种隐藏的威胁和微妙的手腕。他使用的是大棒,不是轻剑。他气昂昂地走进办公室,坐在局二刚才那个位置,身体前倾,咄咄逼人地盯着两个酒商:“我是苏雪峰。现在由我来跟你们谈判。价格就按刚才局二叔跟你们说的那个,你们只负责把酒运过来,我们按这个价格把钱付给你,不会少你一个子。但必须是真的,如果有假酒,一切损失将由你们负责。至于如何把酒卖出去,价格标多少,那是我们的事,用不着你们指手画脚。明白吗?就这样!”
两个酒商木然地保持镇定,似乎在考虑接受这个最后通牒。苏雪峰毫不犹豫地揭穿他们的底牌。他得意洋洋地冷笑着说:“我知道你们跟王一鸣关系好,但千万不要指望他能够给你们撑腰。告诉你们,现在道上轮不到他说话,更别想来江城耍威风。老实告诉你们,现在我们威胜公司是大哥。知道赌王吧?现在他跟我们合作,不是王一鸣,而是我们为他撑腰。”
局二在办公室外听得直摇头。苏雪峰说的话是事实,这也是他们跟这两个酒商合作的底线,但为什么不能换一种委婉的说法呢?威胁对于生意没有多大的益处,只会吓跑一些富有而胆小的商人。谁都知道他们的黑道背景,那些商人应该知道欺骗他们的后果,用不着在这些普通人面前张牙舞爪的。
而且,他们可以先做一些让步,把生意先做起来,然后,再慢慢扭转局势。就像他们常常签订一个看似没有利润的建筑合同,最后总会有超出想象的巨额追加工程款。生意场上,没有不会碰到麻烦的,何况必要时他们会主动给这些人制造麻烦,只要这些人开口求助,他们就会顺势主导整个生意,控制整个局势。只要耐心等待,机会就会降临。如果每次前来谈判的合作伙伴都遭受这样无理的待遇,公司的声誉会受到极大的损害,还有老头子仁义大哥的名声。最后,两个泸城酒商似乎是害怕了,表示他们回去考虑一下,仓皇告辞。但从此再没有跟局二联系过。
这件事令苏威胜忧心忡忡,不仅仅是因为损失了一个赚钱的生意,而是在年轻的苏雪峰变得更老练、更残忍之前,他还不能完全放手。但他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紧迫性,这可能是老头子一生中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他相信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就能把他从苦难生活经历中得来的宝贵人生经验,慢慢传输给他的儿子。他有的是时间,明年才满五十岁。他将亲自把苏雪峰培养成为一位合格的大哥,然后,像古时的君王,把他缔造的整个地下王国,交给他这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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