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挑战大哥(1)

三个月前，春节过后三天。

上午十点，在江城威胜建筑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的办公室里，苏雪峰把一大沓请柬往办公桌上一放，然后走向落地玻璃窗。他最信任也是最得力的手下徐昌军，坐在办公桌旁边的沙发上，身板笔挺，目光炯炯。上小学的时候他和苏雪峰不打不相识，彼此佩服，惺惺相惜，后来跟随苏雪峰进入威胜公司，充当苏雪峰的私人助手和保镖，公司的执法人刘成离开威胜公司自立门户后，徐昌军被老头子——苏雪峰的父亲苏威胜提拔，接掌刘成的位置，成为公司重要成员之一。

从十七楼俯瞰整个开发新区，就像小孩子打量他的积木盒。这幢江城大厦两年前由威胜建筑公司建成，是整个江城最高的建筑，但是马上，就在这幢楼的对面，即将兴建一幢更加气派、更高的大楼。这一切是整个新区开发速度的缩影。自从七年前江城撤县建市，这个位于西部的小县城，立刻像吹气泡一样飞速膨胀，城市建设日新月异，尤其是开发新区里，一条条宽敞干道纵横交错，现代化厂房规划整齐，这一切变化完全没有人能够料想得到。当年老头子召集所有的大哥们划分地盘时，没有人愿意主动接受这块偏僻荒芜之地，反倒让势力最弱的曹旭曹老七捡了便宜。

“你哪天给老七打个招呼，问他能不能摆平贺二毛。他如果连大哥都当不来，就干脆回家去重新当他的农民。”苏雪峰眺望对面那块已经平整出来的空地，那是即将成为江城标志建筑的招商大楼，由开发区管理委员会招商引资修建，但最后的建筑权，肯定会落到威胜公司手中，这一点毋庸置疑。虽然，这是曹旭的地盘，但苏雪峰是大哥中的大哥，威胜公司想做的事，不仅是曹旭，所有的江城大哥都必须让路，没有别的选择，他们只能捡威胜公司不屑一顾的面包渣吃。曹旭阴险奸诈，但势力弱小，甚至连最近冒出来的小混混贺二毛都解决不了，更不用说跟苏雪峰争权夺利，在整个江城，至少十年内也应该没有人敢向苏雪峰挑战。苏雪峰今年三十一岁，正处于年富力强的上升阶段，生气勃勃、咄咄逼人。虽然每个大哥都在招兵买马、集敛钱财，但苏雪峰前进的脚步显然更快，仗着威胜公司的雄厚势力，他可以在整个江城霸占他认为有利可图的生意，比别人赚取更多的利润，从而使势力更加雄厚，这是马太效应，没有人能够阻挡。

“只找老七？要不我直接去找贺二毛？”徐昌军从沙发上站起来问。

“不，贺二毛算个什么东西？哪有咱们先去找他！”苏雪峰冷笑。这些年大家在各自的地盘上闷头发财，互不干涉，这种和平共处的局面正是老头子希望看到的，当然也是大家乐意接受的。但是去年秋天，一个绰号叫“二毛”的小混混贺利锋纠集了七八个人在开发新区强收沙石管理费，跟曹旭的人打了几架，没落下风，竟然有些渐成气候的样子。虽然贺二毛知趣，对威胜建筑公司沾边的工地一律退避三舍，但苏雪峰总是不太自在。曹旭再怎么阴阳怪气，也是老头子当年指定的大哥，这些年对苏雪峰一向卑恭谦让。按照从前的经验，这种才冒出来的小混混，六亲不认，敢于拼命，极具危险，不定哪天就会冲到他面前来，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霹雳手段先发制人，打掉这一群羽翼未丰的秩序破坏者。但是以苏雪峰的身份，以大欺小总得找上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他几次想叫徐昌军派人去打探一下贺二毛这个团伙到底有些什么人，实力如何，又觉得有些小题大做，这次招商大楼招标威胜公司志在必得，有一些前期的排雷工作是必须要做的，正可趁机一起解决。正想着，腰间的寻呼机“嘀嘀嘀”地响了起来，苏雪峰看了电话号码，摇了摇头：“王主任，这狗杂种拿钱的时候总是迫不及待。”然后走到办公桌前回了电话。

“他订在芙蓉酒家。这狗杂种看上了那里一个领班。你中午陪我去？”苏雪峰放下电话，非常恼火。苏雪峰很聪明，一下就猜到了对方的用心：他明明可以直接打苏雪峰的移动电话，却偏偏寻呼苏雪峰让苏雪峰回电话，只是表明一种态度，现在是苏雪峰有求于他。同时，他在利用苏雪峰，借他来威逼那小姑娘就范：看看，连江城的黑道大哥都对我毕恭毕敬！

“算了，大哥。你知道我讨厌那些人，到时破坏气氛就不好了。我还是抓紧去敲打曹老七，免得夜长梦多。”徐昌军迟疑了一下，“叫强哥陪你去？”

“强子？”苏雪峰哈哈大笑起来，“好！他也该好好敲打一下。老是窝在女人堆里，像个大哥的样子吗！把他叫上正好，下午就去他的夜总会唱歌，那狗杂种喜欢。”

“那叫谁作陪？刘检？”

他们要请的客人王主任是开发区管委会的主任王琪，他直接决定招商大楼建筑权的归属。他们和他早已达成合作意向，许诺给他分成，再加上苏雪峰的名声，王琪没有拒绝的理由。整个威胜建筑公司参与这件事运作的只有苏雪峰、徐昌军、向明宇和局二。

向明宇是一位律师，也是威胜公司的法律顾问，同时他还是威胜公司的大股东之一。他的“明宇律师事务所”是江城最大的律师事务所，手下的律师个个精明强干，能够独当一面。依靠向明宇的影响和关系，他们接手的案子几乎毫无例外地胜诉，或者按照他们给当事人的许诺一样进行判决；作为回报，律师们交纳一定份额的管理费用，当然，这笔管理费用跟向明宇每年从威胜公司中分到的红利相比，微不足道，但这是属于他自己的私人收入。

威胜公司中每个人都被允许进行自己的生意，前提是不能影响整个公司，无论是时间上、精力上还是其他方面，这是老头子当年组建威胜公司的时候就立下的规矩。明宇律师事务所所有律师还有另外一个必须承担的义务：当需要的时候，他们会为威胜公司的事情绞尽脑汁，跟法律“对抗”。比如减轻公司某位兄弟的犯罪罪行，策划一次逃税的具体操作等，这些他们绝不能推辞，这一点在他们加入明宇律师事务所的时候就被暗示过，他们早已默认。这是一群特殊人物，他们精通各种法律文件，自信无比，虽然明知是在做一些与法律相悖的事，但他们从来不会认为有什么不妥，他们肯定会安全无恙的。事实也是如此。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涉嫌违法、营私舞弊，或者遭受警察审问。他们的收入和身份令同行艳羡，明宇律师事务所在江城一直名声最响，信誉最好，年年受到市司法局嘉奖。

局二名叫局伟，是当年和苏威胜一起打天下的公司元老，以前是老头子在黑道的代言人，一言九鼎，德高望重。他和向明宇、徐昌军现在分别负责公司最重要的三个方面：向明宇负责笼络警察和官员，打通各种关节，同时也为公司犯罪落网的兄弟争取一份从轻的法律判决；局二代表威胜公司出面解决黑道各种纷争，与其他城市的黑道大哥协作，互通消息，必要时互相援助；徐昌军是公司的执法人，当事情无法用谈判协商解决，只能使用暴力手段达到目的时，局二和徐昌军会负责制订一个行动的计划，然后由苏雪峰批准，徐昌军具体执行。这是威胜建筑公司有别于其他同行之处，也是威胜公司最重要的基础，最后的武器。虽然，这些年来，已经很少使用这一环了。

“不，直接请蒋市长。”苏雪峰打开保险箱，从里面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匿名存折。这只是过年的一个节礼，威胜公司将来要送给王琪的贿金，将是十倍甚至几十倍，当然，他们得到的将会更多。至于蒋市长，苏雪峰通过足协的活动刚刚跟他打过两次交道，还不到送钱的时候。“我先去向蒋市长拜年，然后请他一家人出来吃饭。”

徐昌军点点头。他这位大哥虽然时常摆出一副嚣张和鲁莽的样子，其实是一个狡猾、善于思考的阴谋家。饭局上有级别更高的官员，王琪就不是刻意的主宾了，这种情况下跟他讨价还价就容易得多。

王琪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时候，总是保持他的一贯形象：灰色夹克，打着领带，脚下是手工制作的布鞋，引人注目，显示他与众不同的执著和个性。他今年四十七岁，华发早生，面庞消瘦，目光很直，有着老式官员的作风：自信，强硬，不太讲究科学性和客观。他比预定的时间晚到了一些，不过蒋市长的夫人在出门的时候耽误了一些时间，所以大家差不多同时到达芙蓉酒家。

倒不是王琪刻意要摆足姿态，跟这些与炸弹一样危险的黑道大哥交往，谦和恭谨是最好的保护，何况这一次苏雪峰送给他的将是一笔巨额财富而不是威胁和拳头。对于这种权钱交易，他驾轻就熟，从来不担心哪天会出意外，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把他手中的权力卖出一个最好的价钱。他的迟到，是因为被另外一个买家堵了一会儿。十一点半，他刚刚走出楼道，就看见了人行道上停着的那辆黑色凌志车，那车牌天天都能看见。他正在犹豫，车门推开，曹旭已经探头出来向他招手，显然是在等他。

王琪坐到了凌志车的后座，明知故问：“有事？曹总。”

曹旭把一个红包递到他手中，“还没有给王哥拜年。中午一起吃个饭？”

“改日吧。今天我另有安排。”红包很薄却硬，是存折不是现金，王琪接手放进口袋。

“芙蓉酒家，苏老大？”曹旭阴阴地一笑，车子平稳地滑出小区。王琪惊奇非常，不再说话。

十分钟后，王琪在加油站附近下了车，叫了的士。这种时候，绝对不能让苏雪峰看见自己从曹旭的车上下来。在芙蓉酒家门口，他刚刚付完出租车费下车，就看见苏雪峰的车从他身后滑进停车场，这一瞬间他有点疑惑是否被跟踪了。苏雪峰从驾驶位置跳下来，态度恭谨地快步绕过车头拉开另一侧的车门，蒋市长一家鱼贯而出，王琪没有犹豫，条件反射般地立刻奔了过去。

0蒋市长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苏雪峰煞有介事地解释说：“王主任听说蒋主席召开筹备会，特地赶来。开发区也准备赞助一支球队参赛，王主任是领队。”

“是啊，蒋市长号召，大家趁机热闹一下。全民健身运动，我们开发区也不能落后。”王琪机敏异常，配合默契。

“这样啊。”蒋市长一向冷漠的脸上罕见地露出微笑，他看着王琪，说：“老王很廉洁嘛，下班时间不用公车。”

“还不是蒋市长领导有方。”王琪受宠若惊，脸上的谄笑跟那些低级官员面对上级的表情毫无二致。蒋市长昂首挺胸当先而行，苏雪峰落后半步像一个忠诚的助手，王琪惊讶地发现，他掉在后面，像一个无关轻重的随员。他们走进预定的雅间，苏雪强和市足球协会的秘书长等候在那里。

饭局已经由王琪最初设想的一场花酒变成了一个十分严肃认真的议事会。江城第二届迎春足球赛的一些具体工作安排首先由秘书长提出来，然后由两个副主席讨论决定。蒋市长是一个铁杆球迷，自然被足协礼貌而坚决地邀请担任了一个副主席职位。苏雪峰也是足协十几位副主席中的一位，这是从老头子那里继承来的头衔，但这一次，他更重要的身份是赞助商。整个讨论过程蒋市长提纲挈领，苏雪峰唯唯诺诺，除了点头赞同基本没有发表一点意见，倒是王琪以领队的身份热烈参与讨论，有理有据地提出很多恰当建议，得到蒋市长频频许可，予以采纳。

足协秘书长得意地宣称，截至目前，赞助比赛的商家非常踊跃，除了威胜公司外，还有好几家实力雄厚的单位企业都提出冠名或者提供比赛全程的费用和奖金；同时，报名参赛也非常积极，除了刚刚冒出来的开发区代表队外，各大单位和企业基本上都组队参加，甚至连周边的几个县市也有企业组队参加，无论是从规模还是规格，都创了历史纪录，可以预见这次足球比赛肯定是一场圆满完美的盛事，将载入江城足球史册。他真诚地向蒋市长、王琪和苏雪峰敬酒，表示感谢，市长难得地喝了一杯白酒。市长夫人偶然提到了她的女儿准备考研，王琪恰到好处地汇报开发新区准备建立一个人才培养基金，资助一批德才兼备的学生出国深造，于是苏雪峰跟他换了位置，让他坐到蒋市长夫妇身边认真研讨细节。趁着空隙，一直安静沉默的苏雪强突然偏头小声对苏雪峰说：“刘大娃回来了。”

“刘大娃？”苏雪峰怔了一下，想了起来：“刘志？”

“就是他。”苏雪强咬牙切齿地表示愤怒，“昨晚耿五来夜总会喝酒，悄悄告诉我的。”

耿五是向明宇前妻的弟弟。向明宇已离婚多年，这是足智多谋的他对于家庭的一个保护措施。他自信不会掉入法律的陷阱中，但是，他从事的是一项特殊的工作，如果他的力量不够强大，他很可能被一些执法者以莫须有的罪名判决，他必须防患于未然。依仗姐夫的势力，耿五在江城横冲直撞，耀武扬威，虽然，他根本不是威胜公司的员工——苏雪峰出于对他的轻蔑，向明宇出于对他的爱护，都不可能让他这种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花花公子进入公司。他拥有一个地段很好的烟档，用不着他亲自照看，收入丰厚且稳定，那是向明宇对他的照顾。烟档从前是另外一个大哥程世一的产业，苏威胜打掉程世一之后，接管了这个烟档，这些年它在公司内部转了几道手，现在到了耿五手中，如果不是因为他个人的原因转让或者售卖，他将永久拥有它，衣食不愁。公司有数不清的这种产业，小但是利润丰厚，都作为对于公司功臣的奖励。这些受益人因此对公司感恩戴德，忠心耿耿。他们知道自己能够拥有这种权利，完全是因为威胜公司的存在，而且他们大多是公司成员的亲属或好友，了解一些公司内幕，跟公司有关的各种信息他们都会争先恐后地汇报，通过各种渠道汇集到局二和向明宇那里，所以刘志刑满回到江城的消息在一天内就能迅速被苏雪峰知道。

苏雪峰的眉头皱了起来，感到烦恼。这是个真正麻烦的事。刘氏兄弟是典型的江城人，坚韧，强悍，亡命。当年刘强勉强也算是江城的一个黑道大哥，奸诈阴险，他哥哥刘志没有心机，但更加粗暴残忍，两兄弟都是江城道上的狠角。当年老头子从河坝街崛起的时候，第一战就是打掉了刘强团伙，刘志也被送进了监狱，一关就是十年。其间刘志企图越狱，又加了刑期。老头子退位后曾经表示过想化解这一段恩怨，苏雪峰尊重父亲的意愿派人去监狱谈判，被刘志傲慢地拒绝了。在监狱里，刘志用极短的时间出人头地，征服来自各地的罪犯，成为另类的大哥。他因此自信满满，以为光是凭他在牢中同甘共苦的兄弟们，就足以同威胜公司再争长短。老头子忧心忡忡，和苏雪峰认真地讨论过解决办法，总不能派人进监狱去摘除这样一个毒瘤吧？虽然从技术上来说是可行的，但未免有些小题大做，而且影响会很坏，最后确定的办法是，以静制动，到时再说。现在刘志刑满出狱，那就是了结恩怨的时候到了。虽然用不着把他看作势均力敌的对手，但也绝对不能轻视，至少，会有一场小小的腥风血雨。

“我去搞定他？”苏雪强一直紧盯着他哥哥，似乎读懂了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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