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招商大楼(2)

这件事多少对苏雪强以后的人生道路产生了影响，他不再相信女人，但追逐她们更加热烈，只有性，没有爱，他所从事的事业似乎也跟他的思想完全吻合。

他的娱乐事业发展迅速，在两年间几乎霸占了江城每一家星级酒店的夜总会，拥有江城最高级的小姐。当然，这一切都是依靠威胜公司那令人生畏的黑道背景来完成的。但苏雪强没有满足，他亦步亦趋地学习老头子，向外扩张。首先在省城一口气开了三家分店，下一步，准备进军全国。至少，在威胜公司建立了据点的城市，要有他可以免费享受的女人和夜总会。因为行业的特殊性，他个人拥有自己的独立队伍，现在的名义是夜总会的保安，但能够在特殊情况下迅速转化为战斗队伍，所以他拥有一定的实力，只是因为苏雪峰这棵大树遮盖了他的光芒。

现在，他大哥死了，他虽然感到非常悲痛愤怒，但同时也觉得是一个机会。他手下不乏自作聪明的好事之徒，在他们的鼓动下，苏雪强力主开战，一反平时懦弱的姿态。他认为自己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而且，这是他个人的独立思考。作为苏氏家族唯一成年男丁，苏雪峰的弟弟，他责无旁贷；他要接掌苏雪峰的位置，号令威胜公司，战争是把所有的人捆绑在一起的最好理由，他必须通过复仇和胜利来树立自己的威信，赢得公司所有人支持。于是，他暂时忘记了女人，开始新的征途。

他在威胜公司的决策会议上慷慨激昂地鼓舞大家，但反应冷淡，向明宇托辞这不是他的专业，局二在电话中明确反对，就算开战，也必须等自己出狱后亲自坐镇，局二没有掩饰自己对苏雪强能力的怀疑。其他公司元老不置可否，他们更关心公司以后的发展，关注他们财富的安全。受苏威胜的仁慈大方所赐，他们都是威胜公司小额的股份持有者。总之，没有一个人明确表示支持。苏雪强并不失望，更没有就此罢手，而是暗中对手下的兄弟下达了准备战斗的命令。他召来威胜公司中每一位小头目分别谈心，但效果也不太好。这些人要么沉默、拖延、态度暧昧，要么大表忠心，但令人怀疑其真诚度。苏雪强认识到，失去了苏雪峰的领导和徐昌军的执法，这些人群龙无首，如果不能迅速稳定军心，不排除他们另生二心，改换门庭。在这一点上，他比向明宇更加专业，但是，他的能力还是不足以号令他们，或者说，他以前的表现让他们不能接受他的领导。

一个月过去了，他的进展甚微，但是他毫不气馁，在性格上，他们三兄妹跟老头子完全相同，自信，骄傲，从不轻易放弃自己的想法。这天下午，他接到了向明宇的电话，让他到公司参加会议。

下午三点钟，威胜公司目前所有重要的人物，都集中到了江城大厦十七楼的会议室中：财务总监古进，总工程师易奎，公司元老罗忠良，他们和局二、向明宇、苏氏兄妹一样，都是公司的股东。其中罗忠良是威胜公司除老头子、局二、向明宇和刘成四位公司创始股东之外最早获得股份的人，他在老头子跟江城另一位大哥陶夏一战中遭遇伏击，半残退休，但在江城黑道依然有一定的影响，现在还兼任着威胜公司下属保安学校的校长。古进和易奎能够获得公司股份是因为他们专业上的特长，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介入公司的黑道业务，对于公司的决策，他们也极少发表意见，像大多数老式的江城男人一样，他们都谨守着做好本职工作的原则。除了这几位股东之外，还有五位威胜公司的新任黑道头目，因为这一次曹旭突然发动袭击，公司原有重要头目伤亡极大，他们得到火线提拔和空前的重视，特许参会，同时被告知没有发言的权力。江城的另外一位大哥刘成也应邀出席。他的身份特殊，当年是威胜公司的执法人，地位显赫，后来离开威胜公司，自立门户，老头子为他保留了百分之二的股份，也算是公司的股东。他也是江城所有大哥中，威胜公司最牢固的盟友，任何时候，都可以信赖他。苏雪莲挨着苏雪强坐着，准备在他冲动的时候及时制止他。她担心他出言不逊，吓住聂山鹰。整个公司现在最关键的人物向明宇，独自一个人坐在所有的人后面，面无表情地沉思着。

聂山鹰获得了整整一个小时独立思考的时间，还有一顿丰盛的午餐。苏雪莲回来后，换了一身职业套装，这依然掩饰不住她的美丽，但是衣服颜色太深，加上她的冷漠，聂山鹰感到陌生和距离，他意识到这里不是锦江宾馆甜蜜的客房。苏雪莲告诉他，她已经跟他们沟通过了，他们准备首先听听他对于整个公司有什么计划，然后，再做决定。

这个时候聂山鹰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是否可以借此机会抽身脱逃，如果他故意表演得一塌糊涂呢？他看着美丽的苏雪莲，他明白自己不会那样做，他一直在扮演她的大哥，他无法在这种时候丢下她独自逃跑。同时他的年轻、自信、自尊和野心，也不容许他以这样一种方式退场。在那一个小时中，他决定不能任由他们摆布，他要按自己的理想来做。

当他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发现自己精神振奋，没有一点紧张和胆怯。就像从前做毕业答辩时那样信心十足。或者，这更像他毕业后第一次参加面试。他现在面对的这些人，跟那次面试他的人一样，带着挑剔、轻蔑的目光，高高在上，显得冷酷而骄傲。他认真打量着所有的人。向明宇明显是个老练狡猾的阴谋家，苏雪强一望而知跟苏雪莲是亲兄妹，作为一个黑道头目，他显得过于英俊，他的凶恶好像是装出来的。易奎和古进一望而知是胆小谨慎的公司高层，但他们肯定没有涉足黑道业务，虽然他还只是听说过他们的名字，谁是谁暂时还对不上号。刘成和罗忠良脸上的沧桑是伪装不来的，只有那种经过长时间艰苦奋斗，跟命运做不懈抗争并且取得一定胜利的强人，才能够流露出那种从容和冷漠。剩下的人倒是货真价实的黑社会分子，目光凶狠，脸色阴沉。他们整齐地坐在一起，像一个坚强的堡垒。聂山鹰倍感刺激，决心征服他们。就像那次面试，三百个应聘者只有一人会被录用，他穿着一套借来的西装，明显不太合身，皮鞋擦得锃亮，裂缝隐约，经不住仔细打量，但他自信得像一位出访的大国元首在机场发表演讲，他说到第十句话的时候，考官们已经完全被他迷住了。

这次，他决定从自己擅长的领域发起进攻。

“这只是生意。”他出语惊人，“枪杀，流血，都只是为了这个目的，说到底，这完全是一桩商业行为，一桩纯粹的商业竞争。只不过，加上了些其他元素而已。”聂山鹰停顿了一下，下面的话很困难，他决定还是直说，“雪峰大哥的死，不是因为怨恨，不是因为某种个人的原因，而是因为生意。人们不会因为仇恨而杀人，虽然也有一些愚蠢的人会这样做。他们的目的是为了钱，就像两个国家之间一样，仇恨不会成为战争的理由，只有为了利益才会开战。这就是雪峰大哥遇刺的真正原因。”

苏雪强心中充满蔑视和愤怒，天知道妹妹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人，天知道这人怎么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疯狂想法！但是，毫无疑问，他妹妹对这个人很有好感，如果不设法阻止，这个人可能夺去他的妹妹，而且可能夺去威胜公司。这人想一步登天，凭什么？苏雪强做好准备要教训这个狂妄之徒，哪怕因此让他妹妹伤心。但是，这个年轻人的第一句话就把他震住了。他怎么可以这样说话？苏雪强盛怒之下，变得冷静，准备好好听听聂山鹰还能说出多少荒唐之言，苏雪强决心戳穿聂山鹰的表演。

“正因为如此，我们不能因为仇恨而开战。虽然，雪峰大哥的仇是一定要报的。但不是现在，至少，现在开战是不明智的。”聂山鹰站起身，挥舞双手。虽然这种场合跟以往任何场合都不相同，他的听众是一群特殊的人物，但是，他一旦进入角色，就准备淋漓尽致地发挥，像一个尽职的演员。他继续侃侃而谈，“就像我们购物选择打折一样，我们现在开战，会增加巨大的成本和风险，价值一千块的电视机，我们跟别人争着抢购的时候，会多付出一百到两百，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浪费呢？我们可以耐心地等待，不是有一句谚语说吗，复仇是一碟凉了才有味道的菜！”

易奎、古进、罗忠良和刘成的表情松弛下来。他们都是久经磨炼的角色，认真考虑过目前局势的方方面面。这种时候开战，是非常不明智的。警方已经如临大敌地监视着几位大哥和他们手下的重要人物，以前袒护他们的官员一定会在这时候保持沉默，任何行动，都一定会损失比平时更多的弟兄和金钱。当然，金钱不是很重要的问题，但比失去金钱更严重的是灭顶之灾。他们毫无例外地认为，要报仇，应该在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各方面的关注平息一些之后。虽然，不能立刻反击会令整个公司声誉受损。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把自己的意见堂皇表达出来，这样会让人觉得他们世侩和懦弱，他们只有选择拖延和沉默。但是现在，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说出了他们的心声，他的话给他们耳目一新的感觉。他们虽然还矜持地保持冷漠，没有鼓掌欢呼，没有跳起来表示支持，但心中已经开始逐渐接受他，这样明白事理的年轻人来打理公司，绝对不是坏事，而且看起来他已经得到了威胜公司股份最大持有者的支持。说到底，他们当年追随苏威胜亡命黑道，这些股份是他们半生辛苦和冒险的回报，或者说是用生命做赌博赢来的，他们关心的并不是谁来坐那个位置，而是关心谁能够给他们股份安全的保障。虽然，他们心中会因此对苏威胜和苏雪峰深抱歉疚。

聂山鹰挺直地站着，现在换了位置，他居高临下，俯视着考官们。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如此迅速地进入状态，他形成了演说的气场，他能够感觉到每一个听众情绪最微妙的变化，反过来，这些变化促使他更加投入，更加从容。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如果只把它看作一桩单纯的商业活动，我们运作的指向就很明确了。

“我们要挽救目前的局势，就必须透彻解析这一桩商业竞争的前因后果，发展趋势，以及影响决定它的根本力量，才能够最后成功完成这个指标任务……

“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必须认识到。也许大家觉得我们受到了挫折，处境不利，但是，我认为，这是错误的。恰恰相反，我们现在跟对手相比，还有很强的优势。其他方面我一无所知，在座的各位都比我有更大的发言权，但是如果局限于商业活动中，我们有雄厚的资金，广泛的人脉，威胜公司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良好信誉，甚至，我们具体到招商大楼这一个项目上，我们也比对手有无可比拟的优势，如果我们运作得当，组织有力，笑到最后的，一定是我们。

“或者，我也可以替各位分析一下，虽然对手突然袭击，好像取得了了不起的胜利，其实完全不是这样。他们是凶手，他们面临警方更大的压力；而且，他们是秩序的破坏者，其他的大哥对他们充满戒备，绝对不会急于表示超过对我们更多的友善，在这一点上，我们至少持平，说不定还占一点优势；然后是彼此本身的实力，难道你们认为对手会强过我们吗？我们已经领跑十多年，绝不会因为摔了一跤就被对手超越的，我们公司依然强大，远胜对手，这是我的看法。而且，万事万物都有诞生发展，死亡重生的过程，新陈代谢是大自然不变的规律，公司现在需要你们共渡危机，也正是你们大显身手、出人头地的机会，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机会，除非这个人特别愚蠢。”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那五个小头目。他在冒险，那个领域对他来说相当于一片空白，而且他的话非常鲁莽过分，他的镇定和自信有些虚张声势，但刚才的成功鼓舞了他，因此他毫不犹豫地突飞猛进，跨越禁区。一切高明的政治家都是这样，虚实结合，张弛有度。然后，他感觉到他们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了，他的试探完美成功，小头目们脸上露出振奋的跃跃欲试。

“让我们再一次回到复仇这个问题上来吧。”这时候他已经挥洒自如了，完全控制了局势，话锋转回，是为了夯实刚才冒进留下的空白。“我理解各位的心情，雪峰大哥与你们情同手足，你们的义气与道德令人敬佩，我同样也认为，复仇是一定要的，但是，如果我们都忙于复仇，而没有时间去挣钱养家，那就实在太愚蠢了。我重申，我并非反对复仇，但是，如果敌人妄想强占我们的生意，我们还击了，敌人没有成功，我们赚到更多的钱，敌人眼红不已，无可奈何，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很好的复仇方式吗？”

苏雪强觉得有些头昏，这个人要么是一个真正有本事的人，要么就是一个非常善于演戏的骗子，自己目前还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对付他。突然间，苏雪强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他要阻止这个年轻人进入威胜公司，他左顾右盼，希望能够寻找到盟军。但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们听得全神贯注。

苏雪莲目不转睛地看着聂山鹰，她努力想把眼前这个人跟十多年前那个记忆重叠在一起。那个初夏的夜晚，她和另外一个女孩去她马上要就读的中学玩耍，随着人流去礼堂观看五四演讲比赛，然后，她看见了他，干瘦，因为营养不良显得面色苍白，但是他的眼睛在灯光下非常明亮，像两团火焰在燃烧，他在舞台上夸张地挥舞双手，声音响亮，黑压压的人群寂静无声，注意力全被那个挺立的少年吸引过去了。她记住了他的名字。后来，她在父亲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张名单，其中有这个名字，她好奇地问。苏威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乖女儿，你以后应该向他们学习。这些人都是江城的瑰宝。他们中有些人说不定将来会成为省长、市长，成为艺术家、工程师、企业家、科学家。”但是，他的人生被自己改变了，她不知道这对他是不是公平。苏雪莲心中充满柔情。

向明宇是所有人中唯一能够保持冷静的人。他并不需要听聂山鹰的演讲，他的决定早就作出了。他是所有人中除了苏雪莲外第一个接受聂山鹰的人。但是聂山鹰的演讲依然让他震动。他想起了老头子，想起苏威胜的口头禅：我们都是生意人。这个年轻人的口吻跟老头子完全一样，甚至，他已经看到了这个年轻人将来的某种可能。

“感谢各位给我这个机会，感谢苏雪莲小姐给我的信任。”聂山鹰优雅地摊开双手，点头，“如果我的话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敬请各位谅解我的鲁莽和无知。我只是个外人，很多情况都还不了解，但我为什么敢于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是因为我相信公司一定会有辉煌美好的明天，我决心为了这个目标努力，与各位同甘共苦，共赴患难，不畏牺牲。”

他慷慨激昂地结束了他的演讲，像完成了一生中最伟大演讲的丘吉尔，他有一点被自己的表现感动，忘记了十分钟前他还在为自己的处境患得患失。

“我想，你应该去见一个人。”短暂的静默之后，向明宇站起来，走到聂山鹰身旁，“然后，我们再做最后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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