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挑战大哥(5)

去年人大会期间，志得意满的苏雪峰跟几位生意伙伴在下榻的雄风宾馆大厅赌博，当晚他们喝了很多酒，将醉未醉，所以毫无顾忌，每个人面前都放着几寸厚的百元大钞，来往的客人都惊奇地看着这一群人。宾馆属于另外一位大哥付云川的产业，自然不会出面干涉，但是，这种行为惹怒了一些刚正不阿的人大代表，他们觉得这种时候他们应该挺身而出彰显正气，于是，举报电话直接打到了省人大、省政府和省委。最后，某位领导勃然大怒，亲自打电话，绕过江城警方，出动数十名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突然袭击，包围了整个宾馆。当他们冲进宾馆大厅，准备采取抓捕行动的时候，苏雪峰冷冷一笑，把人大代表证往桌上的钱堆上一丢：“我是人大代表。”然后昂然离开，而其他陪赌的人和观战的兄弟全部被警察带走，每人处以两万元重罚。

苏雪峰走后十分钟，两辆出租车停在酒店门口，从车里跳下一群人来，一个人迅速冲向服务台威胁服务生不许乱动，另外两个拔出手枪冷冷地指着大厅的几个保安，一言不发，其他的人从容不迫地开始扫荡大厅，砸烂一切可以砸烂的物品。他们做得冷静而且放肆，整个过程持续了十分钟，然后他们呼啸而去，留下一片狼藉的大厅和呆若木鸡的酒店工作人员。

付云川得讯后大怒，他也是位跟苏雪峰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刚刚接手他父亲的事业，脾气同样火暴，立刻让酒店报警，但是关照不能向前来询问的警察透露这群人有枪的细节。但是，砸烂一些东西能够判什么罪呢？威胜公司在警方的关系远超于他，付云川不敢跟苏雪峰翻脸，但他决心要维护一个大哥的尊严。他连夜召集所有手下，并指使酒店员工准备第二天上街游行，封堵市政府的大门。幸好局二及时出面，制止了两个年轻人的胡闹。最后的结果是，被警方带走的人遭受的罚金，由付云川支付，酒店的损失跟现场被收缴的现金抵消，互不追究。事情总算和平解决，但付云川耿耿于怀，在江城，除了苏雪峰，他的雄风公司基本上算是最强大的黑道团伙了。

第二件事是春节前夕，威胜公司一位比较重要的小头目在酒吧与一群狐朋狗友喝酒，他明显是喝多了，开始得意洋洋地吹嘘自己：“在江城，老子就是江城第三！第一是苏大哥，第二是昌军大哥。”稍稍知道一些黑道知识的人都清楚他说的是醉话。就算是在威胜公司中，跟他地位不相上下的，起码有好几十人。相邻的一桌人显然来头也不小，有人用讥诮和挑衅的眼光扫视他们，这位小头目毫不客气地挥着酒瓶往对方头上砸了过去，并且趁着酒兴将酒吧砸得一塌糊涂。出了酒吧，这位神勇发挥的小头目实在支持不住，被他的兄弟们送往医院洗胃，他大哥的大哥苏雪峰，立刻也跟着在医院出现。

这位小头目的第一个酒瓶，就砸中了江城政法委一位副书记的头，苏雪峰虽然在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医院，但被挡了驾。好在这位政法委副书记在政法委一正三副中排名最后，没有多少实权，他也没有勇气真正追究这件事，同时，张扬起来也脸面无光，最后由向明宇出面，动用各方面关系，请了几位有头有脸、难以拒绝的说客，让苏雪峰亲自道歉，并且赔偿才将这件事化解。赔偿数目虽然巨大，但道歉并不十分的真诚，苏雪峰甚至私下里还有些沾沾自喜。

这两件事情坚定了曹旭和贺利锋的决心，虽然没有这两件事他们也会发动进攻。他们的野心已被激发，势不可挡，利益决定一切，他们和威胜公司就像生长在一片树叶上的两只害虫，为了争夺食物不得不互咬。

一旦决定，就全力出击，贺利锋亲自上阵，他的目标是苏雪峰，一旦发现苏雪峰落单，早已准备充分的手下就会带着武器赶来与他汇合，进行伏击，同时，精心安排的对威胜公司其他重要人物的袭击也会同时发动。一切的关键，在于能否顺利干掉敌人的首脑：苏雪峰。

今天一早，贺利锋扮作出租车司机守候在江城大厦外，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素来只有徐昌军跟随的苏雪峰意外地增加了三个保镖。然后是午餐漫长的等待。午餐结束后他发现整个下午将是苏雪峰跟鲁龙水的会谈，贺利锋决定放弃。赌王身边，永远比任何一位大哥拥有更多的保镖。

但是第二天上午，他同样发现三个保镖像影子似的跟在苏雪峰和徐昌军身后，他无隙可乘；下午，苏雪峰前往省城，贺利锋没有跟踪前去，他们没有异地作案的准备。

两天后，苏雪峰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但依然是戒备森严。贺利锋开始恐惧起来。如果苏雪峰识破了他们的阴谋，那么，防守之后，必然是凌厉的反击。如果不能偷袭得手，他们绝对难以撼动威胜公司。

他再一次跟曹旭秘密见面，气氛非常压抑，但最后，他们都没有放弃。既然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就没有回头的路，这是黑道铁律。贺利锋继续追踪，同时防备来自威胜公司的打击。在僵持一个月后，他们的坚持终于得到了回报，他们找到了苏雪峰一个月来如临大敌的原因，他们不得不承认，他们对于他们的对手，还是了解太少。他们哭笑不得。

那天下午苏雪峰跟鲁龙水正式见面，向明宇把他们拟定的条款恭敬地递给赌王，但鲁龙水一眼也没有看。整个下午他和苏雪峰都坐在落地窗前眺望景色，神态怡然，但相互间很少说话。他们算是比较熟悉的人，了解彼此的个性和彼此对于世界的认知，简短的交流足以完成整个谈判。苏雪峰不是老头子，他没有老头子的谦和，鲁龙水决定不再把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都必须要做朋友的。能够合作，能够不成为敌人，已经是他们这个圈子最了不起的善意了。鲁龙水并不担心因此而得罪苏雪峰。他丝毫不惧怕这位在江城或者整个西部都算是实力最强的大哥。他的自信来源于他的专业。他是赌博王国独一无二的国王，无人可替代。他在他的王国中的人脉和号召力，还有用时间和金钱培养起来的诚信，是一块价值连城的金字招牌，任何大哥和后来者都望尘莫及，除非是疯了，否则他们绝不会和赌王翻脸，拔枪相向。虽然，他们会为了利润的分成斤斤计较甚至争吵。一般来说，威胜公司为他的赌场提供保护和疏通关系，保护在赌场中开展业务的高利贷公司，威胁竞争对手，阻击别人进入这个王国。威胜公司不需要投入一分钱，就能够分到四成左右的利润，特殊情况下，可以多一些，但不会超过一半。

细节的商讨工作由赌王的副手跟向明宇完成，他们都是虑事周密、非常有耐心的人，棋逢对手，因此费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达成一致后，作为总结，鲁龙水在最后表态，他当着向明宇和他手下的面对苏雪峰庄重承诺，他将与苏雪峰一起守护他们的合作，预祝一帆风顺。苏雪峰用同样的话代表威胜公司回敬，会谈圆满结束。对于他们这个圈子来说，这种大人物的誓言远比书面的签字要有效得多。但是，处于喜悦中的苏雪峰没有注意到一个细节，鲁龙水的承诺中没有提到威胜公司，他向苏雪峰本人宣布守信，连老练的向明宇也忽略了这个信号，或者，这几年来，他们心中已经不知不觉地形成了苏雪峰完全可以替代威胜公司的概念。但这是错误的。

跟赌王会面的第二天下午，准备充分的苏雪峰兄弟、向明宇、徐昌军和几位保镖组成一个超强的阵容前往省城。

去之前在电话上联系过，苏南晚上有外事活动，他们的晚宴和晚上的娱乐活动由一位叫汪海洋的大哥全部承包，他是威胜公司在省城最紧密的合作伙伴，但几乎所有的省城大哥都会赶来参加。相对而言，省城的大哥们似乎更加文明，素质更高，他们衣冠楚楚，举止文雅，彼此间和气得像邻居一样，经常用居委会式的协商来代替他们本该使用的直接打击，私下里，他们被江城的大哥们讥笑为一群“假老练的城市大哥”。“假老练”是省城流行的一个俚语，意思是似是而非、装模作样，类似于评价小丑的贬义语。

省城的大哥们都知道江城黑道送给他们这个评语，他们乐呵呵地接受，好像并不在意。但他们暗中为自己分辩，他们认为自己是迫不得已的。作为一省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省城的大哥，媒体监督，警方监管，还有来自各个方面的干涉，使他们承受的压力要大得多，这决定了他们不能锋芒毕露，做事顾虑重重。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他们大多数没有经历过江城黑道同行少年时的苦难生活：贫穷、饥饿，看不到生活的希望，时时刻刻处在莫名的恐惧中，如果他们不能鼓起勇气去同命运抗争，他们的生命就会像尘埃一样轻贱。或者换一个角度表述，他们生活在富饶的西部省会城市，无法理解那些世代挣扎在穷苦山区和贫瘠丘陵的人，仅仅为了吃饱肚子，为了活下去就必须付出的难以想象的艰辛和血汗，一句话，他们不是江城人。

所以当年以威胜公司为代表的江城黑道势力侵入省城时，甫一接触，这些省城养尊处优的花花公子就见识了什么才是真正的黑道凶徒，领教了真正的残忍与凶狠，他们在黑道专业上被好好地上了一课，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最后全部投降。这并不可耻，历史上这一座城市从来没有展开过任何一场血战，每当征服者兵临城下时，所有当时的统治者都是选择献城封王。幸好，他们还有他们不可替代的优势，那就是他们熟悉这个城市，在人潮中游刃有余，所以江城黑道接受了他们的投降，并提高他们的地位，不剥夺他们的尊严和独立，委任他们合作者或者代理人的身份。在江城黑道的征途中，省城，仅仅是他们前进中的一步，后来，他们像狂风一样呼啸而过，冲出本省，席卷全国。

所以江城大哥苏雪峰的到来，成了省城黑道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丝毫不亚于歌迷心中的天皇巨星驾临，喜欢排场的城市大哥们包下了一间四星酒店顶楼的旋转餐厅，每个人都盛装出席，带着他们身体剽悍的手下。这种聚会，在老头子时代，除了要讨论特别重大的问题，一般不会出现，但苏雪峰不会拒绝城市大哥们的热情，而且，他本来也喜欢这种大场面。

晚上九点钟的时候，苏南的秘书打来电话，问了他们下榻的酒店，告诉苏雪峰第二天早上九点，他会亲自来酒店接他们，他们和苏南有一整上午的时间叙说家常。

第二天一早，一辆普通的桑塔纳2000准时出现在酒店门口，秘书从驾驶座位伸出头来招呼等在大厅的苏雪峰和苏雪强，他们上车的时候吃惊地发现，苏南坐在后座。

苏雪峰难以掩饰心中的欣喜：副省长这样的大人物也向他，向威胜公司表示尊敬。虽然，他们本就是一家人。苏雪强坐到了副驾座位上，让他哥哥能够在后面单独和苏南谈话。

“叔叔。”苏雪峰的态度恭谨得无可挑剔。

“眼泡都有了？才这点岁数啊。”苏南轻轻拍拍他的肩，显示长者的爱怜。

“陪酒陪得厉害。”苏雪峰罕有地笑得和气，收敛了他的本来面目，扮演一个听话乖巧的晚辈，“年底事太多了，不然过年前就上来看望叔叔了。”

苏南无声地笑笑，不再说话，车子开出酒店，汇入车流。二十分钟后，他们出了城，再过了三十分钟，他们到了一处幽雅僻静的山庄。下车后，苏雪峰注意到了山庄装修的高雅，也注意到了除了他们之外，一个游客也没有。

他们沿着清澈的水塘散了一会儿步，苏南惬意地踢腿伸腰，表示他的放松和对兄弟两人的亲密无间，他们之间毫无戒备。这很奇妙，他和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代表了两种势不两立的势力，但是现在，他们是亲人，是盟友，为了各自的理想共同奋斗。然后苏雪峰和苏南在吐出新芽的桃树下开始说话，苏雪强跟秘书去欣赏他们从江城带来的两幅字画，那是一位出生在江城的世界级国画大师年轻时的作品。苏南现在在物质上肯定不会缺少什么，但是，他生在江城，手中有一两件这位大师的真迹，必要时可以作为雅致合适的礼物送给某些重要的人物。

整个谈话不热烈，但绝没有冷场，苏雪峰侃侃而谈，关于公司的现况和发展，在苏南面前，他不用保留。苏南也没有吝惜自己的关心，碰到不清楚的地方，他会提问，偶然提到他们共同的家乡——苏家湾的人和事时，苏南会将话题转开。对于家乡，对于苏姓族人，苏南有难以言说的感情。很多年前，他住的地方跟苏威胜的家只隔着一条小河，彼此能够清楚听见对方的大声呼喊。当苏雪峰谈到威胜公司准备投资开发白云湖时，苏南问起苏雪峰对于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山庄有何观感，不等苏雪峰回答，他开始表扬这种旅游开发模式，恢复了一位政府官员的本来面貌，指出综合开发比单纯的种地能够带来更大的经济价值；推而广之，全省各县市都可以利用现有资源，吸引外资加大开发力度，政府必须加以鼓励和支持，他可以向省里有关部门建议；比如威胜公司现在手中的白云湖，就可能是典型。苏南的举例是蜻蜓点水，但对于苏雪峰是画龙点睛，他完全听懂了苏南的意思，感激不尽。

他们都清楚，苏南对于威胜公司的帮助，只能停留在宏观层面。苏雪峰不会蠢到请求他去保释一位在押的兄弟或者为某笔生意奔走，威胜公司手中有大把可以利用的贪婪的基层官员。苏南也一定会拒绝这样愚蠢的请求。他的最大作用在于引导一些政策做关键性的倾斜，他现在的身份和所处的位置，有时候能够影响到省委和省政府的决策。同时，威胜公司已经足够庞大，足够受到政策的影响。很多时候，这种影响背后的利益惊人的巨大。苏南刚刚成为这个国家的高级干部，正是他一生仕途的黄金时期，如果不出意外，他可能会走得更远，这个美好的前景是无法想象的。同时，年轻的苏雪峰雄心勃勃，前途似海，他们将来携手共进的日子还长。

十一点半，谈话结束，他们的计划中没有一起午餐这一项。一位刚刚晋升的副省长基本上没有自己自由支配的时间，差不多整整一个上午的馈赠，已经是非常奢侈的了，苏雪峰非常满意。这是他第一次和苏南单独相处，虽然谈得不够深入，但是还算融洽。如果苏南的建议能够得到省委和省政府的重视，白云湖项目也会从这个政策中获利，政策会更加宽松，税费会有更加大幅度的减免，利润将远超他们的想象。仅仅这一件事就值得他专门跑来拜访他这位叔叔了。你不能奢望一次解决所有的问题，过分贪心没有必要。最重要的是，他们从今天开始，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老头子死后，他一直担心失去这一张王牌。

苏南和他的秘书首先离开，原车返回，苏雪峰和苏雪强多待一会儿，等他们自己的车来接，然后直接返回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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