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黑道征程(6)

蓝许发了几秒钟的呆，然后他回过神来，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清秀瘦削的年轻人，突兀地笑了起来：“苏……东哥，你就这样一个人来砸我的宾馆？”

苏树东不答，他冷漠地打量眼前这个敌人：三十或者四十，处在这种阶段的男人看不出真实的年龄；眼神桀骜，满脸横肉，颈部有一道丑陋的伤疤，一切都是黑道凶徒的典型标志；两颊有少许白发，表情阴冷，似乎是这两个月独自支撑大局的结果。

蓝许的脸上慢慢积满怒气：“我没叫你坐。”他端起面前的茶杯泼过来，茶水和茶叶溅了苏树东一身。

如果不是他们之间隔着宽大的办公桌，苏树东可能已经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或者扑过去使用连环三招，但是他一动不动，只是缓慢地低头看着那些顺流而下的茶水，“你要赔我这件衣服，还有裤子。”他平静地说。

“我最多赔你一个干洗费。这样才公平。”蓝许戏谑地说。

苏树东再次低头查看，似乎在确定茶水的破坏效果，然后他点头：“好吧。成交。”

自始至终，他没有动一下，也没有伸手去处理那些茶水和茶叶。

苏树东异样的镇定为自己加了分，蓝许开始认真打量这位突然冒出来的“东哥”，“好吧，把你的底牌亮出来，让我看看你是来投降，还是……”他的口气依然是满不在乎的戏谑。

“我不会投降。”苏树东淡淡地说。他也不是来谈判的，他本来就没有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那么，你是来找我谈判？呵呵，你不会如此想吧？但是，我亲爱的东哥，我可以不可以请问一下，您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谈判？你不会告诉我，你身上绑着炸药包吧？任滚滚就喜欢做这种事，他是个亡命之徒，但我听说你读过大学，啊，又是一个大学生，真要命，现在这个时代真是变得让我无法认路了，怎么这么多人喜欢从事这种危险的职业呢？如果黑社会也是一种职业的话。”蓝许站起身，笑了起来，用故意的唠叨和夸张的客气来表示自己的轻蔑。

苏树东叹了口气，他身上当然没有炸药包，他不会做任晓东那样亡命的事，他不是那种轻易可以牺牲的人，他觉得这世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比生命更宝贵，当然，他也没有这个勇气。“非洲草原上有一种猎狗，每当其他猛兽猎杀了食物，它就在四周徘徊，只要猛兽稍有松懈，立即上前争食一口。这是典型的机会主义者。”他说。

“这就是你准备的说辞吗？很好的理由，但还是不够充分。”蓝许绕过桌子，走到苏树东身边，优雅地微笑，“我的确担心其他大哥有什么动作，但不会因为害怕而缩手缩脚，也不会因为顾忌警方而放任别人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当然，这个人指的就是你。难道干你这个小混混还会费我很多力气吗？我今天很无聊，不妨多跟你浪费口舌。你以为动我手下的手下的手下的两个保安，就能够吓住我？我真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是如何想的。动两个保安有什么用呢？只会在你即将赔偿的医药费上添上一笔，还有精神损失费。给我一个医院就想让我放手？不错的交换条件。对于我们这些经常打打杀杀的黑社会来说，有一个安全的医院最好，在我眼中，你们这些小混混也的确比不上一个医院，但是现在，我准备扮演一个坚持原则的大哥，把你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混踩下去，这一次，我不准备放过你们。”

他举起手，像刀一样斩向苏树东的脖子，然后再用大拇指和食指做枪状对着苏树东的头进行威胁。

突然之间，似乎有一股冷电流过苏树东的身体，他完全冷静下来，他的头脑异常清楚，想通了很多事情。他直觉蓝许不敢动他，不仅是现在在办公室，也包括对他们团伙，否则，他们早就被踩在地下了。他们住的那个地方并非世外桃源，蓝许只要愿意，肯定有很多办法找到他们，但是他一直按兵不动。想明白这一点让苏树东有了底气，变得真正的从容、镇定。接着，他想到最坏的情况。是的，他已经成为江城道上兄弟的笑柄，名声可能像唐松一样臭，他的团伙可能被蓝许压迫得四分五散，一蹶不振，但是，这有什么呢？一切都不重要，哪怕这一次他彻底输光，重新被打回原形，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聂山鹰不也一样输过吗？他本来就是一无所有，空手回到江城，现在的一切都是赚到的，他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再来几次。他想到唐松，这个老混混不是一样混吗？他想到唐松那个绰号，蟑螂，是的，它令人厌恶，可以随时被人踩死，被人冲进下水道，但是它一次又一次顽强地从下水道爬上来，堂而皇之地四处游走，苏树东忍不住笑了起来。

年轻人的情绪变化惹怒了蓝许，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苏树东似乎突然变得有恃无恐，这是一种奇怪的、不好的直觉。他抬脚踢过去，苏树东连人带椅摔倒在地。蓝许怒骂：“今天我不动你，因为肯定很多人都知道你来找我，我不想因为你被条子找麻烦。但是并不表示我不可以玩玩你。”他狠狠地踢苏树东，然后，又把脚踩在苏的脸上。

苏树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既不反抗，也不说话，像一条死狗。蓝许觉得很无趣，他毕竟是一位大哥，不愿意太没风度，“你来。”他招呼邱剑。

“他曾经是我的老大，现在也可以这样算。”邱剑没有动。

蓝许笑了，他喜欢他的手下无条件服从，但是邱剑找了一个非常好的理由，他不好发作。

苏树东从地上爬起来：“我可以走了吗？”

蓝许看着这个满身污迹的年轻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有些后悔，他刚才不该这样过分折辱他，虽然，他必须这样做，这样向威胜公司显示他将战斗到底的决心。他坚信这个年轻人是威胜公司一个棋子，但这是一个错误的判断，影响了他的行动，将来，会影响他和旭日公司的命运。

苏树东离开旭日公司，找了一家宾馆，他一进房间就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冲到淋浴器下。二十分钟后，他把自己丢在柔软的床上，开始无声地抽泣。

他的身体蜷缩起来，就像个孩子。

这一年，苏树东二十五岁，从他开始决定打拼黑道到现在，差不多刚好一年。他的生活本来有很多种可能，他可以从政，成为一位前途无量的官员，苏南对他开过口，这是金子一样的保证。他可以经商，威胜公司可以为他提供一个宽阔的舞台，聂山鹰、向明宇这些强人是他的良师益友，将来他肯定会成为一个商界明星。但是，他选择了最意外的一条道路，成为一个黑道凶徒。

没有别的原因，他想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年轻人总是这样，太骄傲了，尤其是那种身负聪明才智，野心勃勃同时又经历过贫穷、不公平的年轻人，他们过分的自傲中夹杂着天生的自卑，这种深沉的阴影不是能够靠金钱、权力和成功抹去的，永远不能，会一生纠缠年轻人，影响他们的人生和命运。现在，苏树东已经开始体会到这种影响，开始品味这种深刻的无奈和痛苦。他像那些受伤的野兽一样，只有躲在没人的角落，才能够无声地呻吟。

移动电话把他吵醒，他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他睡了四个小时。

“你在哪里？”是阴四爷。

苏树东说了地方，然后补充：“你给我买一套干净的衣服来，包括内衣内裤。”

半小时后，阴四爷到达。

苏树东穿衣服的时候，阴四爷打开了所有的窗，俯瞰江城的车声光影，夜色阑珊，开始沉思。

苏树东走过去，两人无声地站了很久，“我们谈谈吧。”苏树东说。

“谈什么？现在有什么好谈的？你下午去跟蓝许谈了？他拒绝了你？”阴四爷尖刻地反问。

“你说现在怎么办？”苏树东问。

“你他妈不会是想逃吧？”阴四爷有些愤怒，他看着苏树东脸上的表情，否定了自己的判断，然后格格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不会怕的。就算他们全部开溜，就我们俩，也要陪蓝许玩下去的。不仅是蓝许，还有江城所有的大哥。”他伸出手，凌空虚抓。

“但我们的确打不过蓝许。”苏树东老实地说。

“我父亲准备开一家医院，资质，证照，资金，场地，基本上都落实好了。昨天晚上，我们走了之后，他跟蓝许打了电话，邀请他入股。”

一家能够自己掌握的医院，对于这些经常打打杀杀的黑道凶徒来说，具有特殊的价值。苏树东摇了摇头：“这个筹码还不够。”他不是见识高明，而是因为蓝许已经当着他的面说过了，但他不会告诉阴四爷。

“那怎么办？找人帮忙？要找也只有找大哥，现在谁是这种助人为乐的雷锋？”阴四爷问。

“如果我们不想当大哥，一切都好办，我们现在可以投靠任何大哥，包括蓝许。”苏树东讥诮地说。

阴四爷盯着苏树东，看出了他的决心，但是自己并没有受到鼓舞，反而充满了伤感。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幽幽地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发达了，我和你，会不会因为谁来做大哥开打？”

苏树东的移动电话响了，他走过去，从床头拿起来接听，“我是黎叔。你现在方便吧？”这个浑厚、沉稳的声音，带着一种从容的自信。突然之间，苏树东的心情完全平静下来，“您说。”

对于苏树东团伙的胡作非为，黎百胜一直暗中关注，他们挑衅蓝许，跟着一败涂地，被全面压制。黎百胜请示了赌王，决定继续观察，他们希望年轻人受到挫折和教训，磨去锋芒。但是，苏树东团伙莫名其妙捅伤江都小区两个无足轻重的保安，这是一种愚蠢的报复。黎百胜认为战争开始升级，如果不及时制止，很可能造成无法掌控的后果，他立刻向赌王做了汇报，并表达了自己的看法。经过考虑，赌王同意了他的意见。

他们对苏树东培养、观察差不多整整一年，认可了他的能力，尤其苏树东对于赌场筹码的改革，看似简单，实际上效果显著，具有某种划时代的意义，这是一个可以网罗的人才、如果将来他还能继续证明他的才干，他完全有机会达到赌王对他的期待目标，现在，似乎正是跟他摊牌的最好时机。

这是老江湖的思维。他们每每能够切中肯綮，看穿问题的实质，准确权衡其中的利益轻重，把握整个事件的走向与结果，但是，他们也常常会犯一些意外的错误。正如刘广成在聂山鹰最困难的时候出现，他以为聂山鹰肯定会跟他合作，但是，他被聂山鹰拒绝了。这是因为，老江湖常常只看到了利益与理智，却忽略了每个人的情感与经历，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才是起决定作用的因素。

一刻钟后，苏树东在一间雅致的咖啡厅跟黎百胜见了面。因为已经有足够的铺垫，彼此有足够的了解，五分钟后，黎百胜就直接进入主题，仅仅在赌王对苏树东的期许上，做了一点保留。

“你将来的成就，绝对不会逊于一位大哥，赚到的钱，受到的尊重，也绝对不会少于任何一位大哥。”

这是黎百胜最后的结语，这不是一种许诺，而是一种事实描述，他给出了一种人生，让年轻人自己做选择。黎百胜笃定任何一个年轻人都不会拒绝这样的诱惑，但是，他可能还是没有看清苏树东的野心，或者说，他没有认真去综合分析这个年轻人的成长经历和个人情感，这是一种疏忽。

苏树东沉默起来，他用了十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来考虑，然后，他给出了他的回答：“但是，那样，我将不是一位大哥。”

这是第一次，苏树东说出了他的黑道理想。大哥，每一个黑道混混朦胧而梦幻的终极目标，这一刻在苏树东脑中变得如此清晰，或者，因为刚刚阴四爷那一句话，或者，这只是一个自然的凝结，水到渠成。

赌王曾经对聂山鹰说：“我想让他到我身边来做点事，如果他没有辜负我的希望的话，我想他应该可以取得不逊于聂总的成绩。”但是最后，苏树东辜负了赌王的希望。也可以说，苏树东并不满足“不逊于”这三个字，他的野心更大，他觉得他完全可以拥有一片更高的天空，开拓一个更大的世界。正像那些初出茅庐的江湖少年，在他们热切的心中，武林盟主，才是唯一的目标。

或者，还有一个原因。虽然黎百胜已经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也完全掌握了说话的分寸和技巧，但是，苏树东还是感觉到了黎百胜对他的排斥，这个中年男人不喜欢他，甚至有些厌恶他。他开始考虑，如果黎百胜不能接纳他、完全支持他，那么在赌王那个圈子中，他又能够走得多远？

这是一个影响深远的决定，不仅对于赌王很重要，对于苏树东也是如此。年轻人的人生，从现在开始有了深刻的变化，开始定型，以后，将完全按照他的选择前进，心无旁骛，一直走到黑。黎百胜也明白这一点，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对你表示支持。鲁大哥也说了，无论你如何选择，他都支持你。作为具体的表示，鲁大哥最后送你一个礼物，他将出面替你解决你目前的麻烦。你知道他的规矩，这一次，是破例。你记住，你欠鲁大哥一个很大的人情。”

两天后，蓝许委派邱剑跟唐松达成和平协议。

赌王鲁龙水给谢淳恩打了电话。他首先考虑局二，但是因为威胜公司跟旭日公司的关系，局二不是合适的人选，而唯利是图的谢淳恩，具备这样的实力和资格。仅仅是一个未来的许诺，谢淳恩就一口答应赌王的请求。恩恩在接电话的那几秒钟就衡量清楚，这肯定是一笔划算的生意。他首先确定他能够从这件事中占到便宜，才考虑这件事的难度和意义，对于谢淳恩来说，利益才是最重要的，赌王选择他，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谢淳恩亲自拜访蓝许。他们进行了密谈，最后达成了协议。谢淳恩没有透露赌王，也不告诉蓝许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更让蓝许猜想是威胜公司在背后动作，也让他认为是自己的战斗决心阻止了威胜公司的进一步行动，这是旭日公司战略上的胜利，他感到满足，同时，这也是一个台阶。他自己并不想跟威胜公司这种巨人对抗，尤其是现阶段就产生过激的冲突，虽然，他们之间存在着难以化解的仇恨。

他也得到了实质上的收获。谢淳恩表示支持他继续享受在白云湖景区的权益。旭日公司是拥有白云湖景区的股份，但股份并不一定就等于权益，如果没有实力匹配的话。苏树东团伙会按照黑道规矩向旭日公司赔礼道歉，摆几桌酒席，请相关的人员，这样他们的名声不会损失。阴三爷的医院也是额外的收益。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谢淳恩的行动似乎正式承认了他的大哥地位，虽然，他继承了旭日公司，但并不一定表示别的大哥认为他可以就此跟他们平起平坐。大哥是一群奇怪的动物，彼此轻视又彼此引以为傲，他们为了维持共同的尊严和地位，对别的黑道混混设置了森严的壁垒，压榨那些新崛起的黑道团伙，保持他们少数几个人的特别权力，虽然，很多时候，他们又彼此把对方视为最大的敌人。

这一切都在暗中进行，除了少数的几个人知道。道上的兄弟看到的是，旭日公司取得了全胜，唐松他们服了输，认了罪，赔了钱。但是，蓝许是大哥，唐松他们是小混混，无论如何，没有被彻底踩在地下，而是体面地讲和了。而且，旭日公司居然把那个小区的物管公司转让给了唐松团伙，这多少说明了蓝许对于唐松团伙的妥协。

黎百胜跟苏树东见面那个晚上，当黎百胜说出赌王的决定后，苏树东说：“如果鲁叔能够让蓝许把那个小区的物管公司给我，我会更加感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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