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少年的歧路(9)
除了苏南和死去的老头子,苏树东对于任何人都有一种天然的防范,哪怕是聂山鹰,哪怕是阴三爷,他都不会完全跟他们说实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可以在阴四爷面前敞开心扉,虽然,他并不欣赏他。“我在白云湖景区当保安经理。”
“保安经理。”阴四爷不以为然地随口搭讪,但是紧接着他反应过来:“白云湖?那你一定认识鹰哥,就是威胜公司的大哥聂山鹰?”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苏树东,又是崇敬,又是羡慕,这是一直满不在乎的阴四爷第一次露出真实的表情,苏树东感到心里酸溜溜的。
“认识。”他简单地回答。他不想告诉阴四爷更多,这并不值得炫耀。刚才那一瞬间阴四爷脸上的表情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距离目标有多远。聂山鹰是一个传奇。几乎所有的黑道大哥都是靠着打架砍人,靠敛集不法之财打拼出来的,他们的成长历史丑陋和罪恶,但聂山鹰例外,他一出场就是大哥,而且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承认和尊敬,前无古人,也可能后无来者。
“那你算是威胜公司的人吗?”阴四爷的表情更加炽热,这个问题才是他最关心的。
“他不要我。”苏树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回答,像一位怨妇。
阴四爷脸上的表情黯淡下去,非常失望。这个时候,苏树东吸了口气,一字一字地说:“但是,我准备自己混黑道。”
“啊?”阴四爷吃惊地张大了嘴,“你是大学生,又是经理……哈哈,不错,你可以,你以前就是怪客。我喜欢。苏哥,You jump,I jump.我跟你一起混黑社会,就这样定了。”他格格地笑了起来,轻易做了决定,似乎他们只不过是决定去哪儿吃顿便饭一样轻松简单。
苏树东没有说话,沉默着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是阴四爷从未见到过的古怪和认真,这让他意识到,他刚才很可能有些草率。他突然有点畏缩害怕,但是,一贯的满不在乎在他心里占了上风,为了掩饰某种情绪,他夸张地挥手,仗着酒意说:“苏哥,说定了,从今天开始,我们两个就正式混黑社会,我们两个都要做大哥!”他端起酒杯:“来,搞一杯。”举杯抢先一饮而尽。
“我要找几个人跟我们一起混,人多力量大,有兄弟才好办事,我想想谁可以……”阴四爷皱着眉沉思,立刻开始了他的工作,热心规划他们的黑道事业。
一分钟后,阴四爷的思考有了结果:“坦克和蟑螂。”他圈定了两个人,从座位上跳起来,奔向公用电话。苏树东不以为然地看着这个送上门来,他的第一个黑道盟友,这个人肯定不是特别能打,智力也绝不出类拔萃,同时,这样的个性肯定会惹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这都不是苏树东理想中的伙伴。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是上天送给他的一份宝贵礼物,阴三爷对他的帮助不仅是少年时那一番敞开心扉的话,对他解释了这世上人与人的不平等以及小人物必须妥协和抗争,更重要的,是有这么一个另类的儿子。
几分钟后阴四爷回来,神色沮丧,蟑螂正在恩恩的堂子里打麻将,不能过来。恩恩就是谢淳恩。这个堂子本来经营翻牌机,因为公安局局长夏洛的原因,现在改成比较安全的麻将和纸牌,这个时候,正是赌徒们一天的黄金时间。坦克没有传呼,现在肯定在江城某个是非场所晃荡,如果今晚不能偶然碰到他,只有明天去他家里。苏树东没有什么表示,人以群分,从一个人的朋友往往能够判断这个人的分量,同样,从这个人也能够想象他的朋友的素质。因为对阴四爷的轻视,他并不认为这两个混混有什么了不起的价值。
这天晚上接下来的活动,是阴四爷喊住一个回传呼的混混。这个混混刚刚得到一群酒肉朋友的召唤,阴四爷踊跃参加,毫不客气。这些天天在外招摇的混混彼此大多认识,至少也是脸熟。苏树东无奈相伴,他换一个角度考虑,这是一个了解和熟悉江城情况的机会。他得学会跟各种人打交道,见识各种场合。
烧烤和啤酒,凌晨一点多,一群乌合之众各自作鸟兽散。他们两人找了家通宵录像厅,一人占据一个沙发,边看边睡。六点过后,阴四爷带苏树东找了一家据说是江城有名的面店填肚子,然后,手一挥:“按摩。”
他们去了一家按摩店,阴四爷老马识途地报上名号,老板给他们开了门,看着他们躺下就不再理他们。阴四爷不是第一次到他这里来,他知道他们主要是来睡觉。将近中午的时候,按摩小姐们前来上班,店里负责她们的午餐。他们勉强休息好了,开始享受按摩,苏树东无法拒绝,用阴四爷的话来说,反正都要出钱。
但是阴四爷总会在细节上显示自己与众不同,这一次,他要求按摩小姐从脚开始,一般的按摩顺序都是从头到身再到腿,最后是脚。看着按摩小姐蔑视的目光,苏树东忍不住又想问他这样有何意思,但是面对这样一位十分有个性的人,他不想重复昨天那种无聊的对白。
按摩完,苏树东坚持在隔壁美容店洗了个头,然后两人回到德仁堂。阴三爷刚刚吃完饭,正坐在他雅致庄重的客厅里养神,看见苏树东,微笑着点头。苏树东本以为自己可能会有些激动或者尴尬,但是当他在阴三爷面前坐下来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自己一点异样的感觉都没有。岁月流逝,似乎对阴三爷没有什么作用,他依然是那副儒雅淡定的模样,脸上连点皱纹都没有,看上去像刚刚四十出头,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自信和威严,有一种说不出的男人魅力,让苏树东深深地为他的妻子,阴四爷的母亲担心。
阴三爷让员工去附近的餐馆给他们炒菜,很自然地随口发表议论,某些菜具有某些营养,某些菜适合哪些人食用。这么多年的神医生涯,阴三爷已经认可了他这个意外的职业。这不是角色扮演,而是一种角色转换,那些经历过大时代变迁,饱经生活动荡的人,往往都具有这种奇特能力。
阴三爷只陪他们聊了十来分钟,泛泛而谈,他预约的病人就络绎而至。问及苏树东目前的工作时,苏树东含糊地回答在一家旅游公司打工。这跟昨晚他告诉阴四爷的答案有明显的区别,阴四爷并没有注意到,或者他根本就不在乎。他似乎真的对这世上任何人和事都满不在乎,除了昨晚问到“鹰哥”的时候。苏树东告辞的时候,阴三爷摸出钱夹,数了一千元给阴四爷,“好好陪小苏逛逛。”阴四爷冷笑着接过来,嘟哝着埋怨:“变大方了。但不是因为你独一无二的儿子。”似乎只有这个时候,阴三爷才流露出他对苏树东真实的关心。
他们去了坦克的家。坦克真名叫廖大全,家在南山小区,因为城市扩张,他们家失去了耕种的土地,父母依靠编织竹器这种简单的技能在家劳动,算是一个家庭手工作坊。看见阴四爷,廖爸爸没好气地骂道:“小阴,少来招惹我们家大全。你耍得起,我们家穷,大全要找事做。”阴四爷随机应变地露出笑脸:“廖叔,这次你就错了。今天我来是替大全找到了一个好工作,江城宾馆的保安,怎么样?”
廖爸爸狐疑地看着这个早被划入黑名单的混混。阴四爷仰头:“廖叔,信不信由你,一个月八百大洋,包吃住,条件够可以吧?我父亲的一个病人在里面当副总,天大的面子!很多人想去,提着猪头还找不着庙门。明天就要面试,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再说,不定人家还看不看得上你家大全呢。”
廖爸爸被唬住了,决定再相信一次,“大全去看他姨了。等会回来我让他去找你。大全身体好,又是团员,参加过抗洪救灾,做保安那是完全够格。”
“那就好。大全回来,你叫他给老唐打传呼,就找得到我。他知道老唐是谁。廖叔,你千万不要忘记了,机会难得啊。”阴四爷一本正经地叮咛。
他们转身进城,传呼唐松,等了二十分钟都没回,“这猪昨晚肯定又是通宵。早死三年睡多少啊。”阴四爷骂骂咧咧地判断,“不管他,等会再呼。我们先玩。”
他们在桌球城消磨了一整下午。阴四爷跟一个混混赌博,据苏树东观察,他们实力应该在伯仲之间,如果彼此都没有隐藏实力的话。但是他们赌博的方式很奇怪,阴四爷居然让了对方五十分,作为补偿,他们的赔率是一比五,每局赌注三十元。
打到第七局,阴四爷刚刚开球,唐松的电话打到桌球城来,阴四爷接了电话,听了几句,高声骂道:“你个老杂种,请你喝酒还不满意啊!”电话那边似乎立刻换了语气,因为阴四爷的脸色也和缓下来,露出笑容:“好,你直接过去,我们打完这局就过来。”
第七局毫无悬念地结束,比分是七比零。阴四爷付了两百元赌资,零头欠着下次再赌。他们出了桌球城,阴四爷问:“你以为我是个蠢货?”
苏树东心中好笑,他肯定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跟阴四爷废话,他也不关心这些无聊的事。阴四爷和他的对手都不具有职业高手那种一杆清台的能力,连续打进三球的时候都很少,所以五十分几乎是一个不可逾越的差距。
“让五十分的确没有机会,但是我偏要跟他赌个气派,这算不算是超越自我,挑战极限?”阴四爷昂起头,严肃地问。苏树东无言以对。
他们到达预定的江边渔馆,一张桌子上起来七八个人招呼,阴四爷俨然领袖般挥手,缓缓踱过去学着某位领袖的口吻骂道:“老唐你个杂种,吃大户啊!今天菜钱算我,酒钱算你。”
一群人中一个身材瘦小、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笑着接话:“老子今天就只吃菜,不喝酒,看谁忍得住。”
阴四爷把苏树东介绍给一桌人,也给苏树东介绍,苏树东重点注意了蟑螂和坦克。“唐哥,你叫他蟑螂哥也行。坦克,你叫他廖兄弟、坦克兄弟都行。”阴四爷大大咧咧地说,但是苏树东招呼是:“唐松,你好,廖大全,你好。”这似乎非常客气,却显得非常生疏,因为没有入乡随俗而格格不入。一桌混混都有些诧异,幸好酒早就倒好,第一杯下肚,一大桌混混就各自为战,热闹开了。
苏树东看着猥琐的蟑螂和稚气的坦克,这就是阴四爷认为可以一起闯荡、一起打拼的人?昨晚他们闲聊的时候,阴四爷已经介绍过坦克和蟑螂的一些情况。坦克能打,少年时曾经独自离家去少林学了五年的武术;蟑螂江湖阅历丰富,见多识广,具有很广的人脉。但是坦克有多能打?他打得过刘成?打得过陆旭东?黎百胜说过,现在不是能打就可以混黑道。蟑螂呢?他看起来是在道上混过很多年了,说话举止都充分表露了这一点,但是混这么多年还只是一个小角色,或者连小角色也不是,没有被任何一位大哥网罗,多少证明了别人对他的评价和他的真实价值。他可能认识很多人,但就像在电视上认识某位明星一样,别人未必知道他。况且过分热爱酒和赌,这样的人肯定无法做大事。苏树东心中充满失望。
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自己也不过是一个新手,虽然他有威胜公司的背景,但他已经决定不使用它,那么,他就跟这一桌混混一样,不具备任何混黑道的优势,还有什么资格挑剔别人呢?他不是苏威胜,老头子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来观察他身边所有的人,一旦决定做事的时候,就能够选择最强的合作伙伴。他也不是聂山鹰,这个人是上天眷顾的宠儿,似乎整个世界都摆在他面前供他挑选,男人中的精英都聚集在他身边任他支配,无论黑道白道。混混们酒喝到状态的时候,苏树东实在无法再忍受这种乌烟瘴气的场合,对所有的人都感到索然无味,突然间,他想到顾军,对,他应该给这个警察打个电话,虽然顾军曾经是他的敌人。他做了决定。
他起身去渔馆的吧台打电话,离席的时候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顾军接了电话,他现在正在跟一群朋友吃饭,他让苏树东等一会儿,他吃完了请苏树东喝酒。他们可以去酒吧。因为不知道顾军要吃多久,也不知道阴四爷这些人要耗多久,他无奈地留了唐松的传呼,想到接下来还要跟这群混混继续待在一起,苏树东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唯一的安慰是顾军的语气,似乎很高兴接到苏树东的电话。
他走回酒桌,令他愕然的是,刚刚还是一桌人,现在只剩下阴四爷、蟑螂和坦克三个人,三个人都看着他,似乎一直就在等着他。
“我让他们走了。现在我们谈正事。”阴四爷又摆出他那种好笑的一本正经,但是能够突然翻脸,把兴头上的一群酒友赶走,这种事也只有他才做得出来,苏树东自认不能。这稍稍修正了一些他对阴四爷的评价。
“屁个正事,想跟我混就混嘛,反正现在也是天天混在一起。”唐松大大咧咧地说,阴四爷扫了他的酒兴,他非常不满。
“你要搞清楚,不是跟你混,是大家一起混,坦克,苏哥,你,我,大家都是平等的兄弟,坦克,你说是不是?”阴四爷转头问廖大全。他并不是怕唐松反驳,他对这只臭蟑螂非常了解,他只是有些忌惮沉默的苏树东,所以首先在坦克这里寻找支持。他感觉到了苏树东的不满,这没有什么,过段日子苏树东会觉得他找来的这两个人有用。但是他考虑到了另外一个重要问题,就是领导权的问题,或者换句混混的话说,是谁来当他们四个人的大哥,如果他们这个团队真的能够组织起来。他现在不想这么轻易就把领导权拱手交出去,至少,在他没有见识苏树东的个人能力之前,唐松也可能有些想法,所以他认为目前最好大家保持平等。他认真起来的时候,细心得惊人。
“我无所谓。”坦克说。
“好好,大家一起混,那怎么混?”唐松并非不敢得罪阴四爷,只是不想失去一个有钱的酒肉朋友。他换了话题。他在社会上混了十多年,现在突然有三个小年轻要来拉他一起混黑道,他觉得荒唐可笑。
“要混出名堂,首先得混出名头,先得打几架立威。”阴四爷拿出自己的计划,胸有成竹。
“要来得快,当枪手最直接。提把五四,搞掉一两个大哥,立马就扬名立万了。”唐松恶意地开玩笑。
阴四爷狠狠地瞪蟑螂一眼,坦克建议:“要打就找那些农村娃儿打。城里大家都是熟人。”
坦克的务实精神让唐松稍微正经了一点:“何二娃开了个酒吧,乖乖经常去骚扰,要不我们替何二娃出头,搞乖乖一下?”
阴四爷再次瞪大了眼。何二娃是段炼的手下,段炼的地盘在牌楼一带,但是酒吧讲究人气,所以何二娃把酒吧开在了市中区,这是张宪的地盘,乖乖是张宪手下的小头目。这种冲突在江城黑道时时发生,因为这一年多新任公安局局长夏洛的原因,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升级战争。唐松这个提议如同举火烧天,且不说何二娃和乖乖各自代表了谁,单是这两个人的实力,就不是他们能够痴心妄想的。苏树东虽然不知道何二娃和乖乖是什么人,但是从阴四爷脸上的表情也能轻易看出这是在搞笑。
“要不,我老表欠了汪三一笔水钱,我们替他出头,能够抹就抹了,不能抹挡挡水也行,如何?”看着阴四爷不善的表情,唐松再次建议。
这一次似乎靠谱了一些,汪三不是大哥,也不属于哪个大哥,不过高利贷公司虽然在实力上比不上那些雄踞一方的大哥,但是个个心狠手辣,逼债的时候,石头也能榨出油来,绝对不是好惹的。阴四爷翻着白眼,坦克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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