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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少年的歧路(1)

小说: 大哥:黑道大佬的兴亡传奇      作者:庹政

在华人世界,武侠小说一直是一种非常流行的阅读文本,类似欧洲的骑士小说,有一种固定的套路就是,主人公从小生活贫困,经过无数的考验和奇遇,学成各种绝世武功,最后击败强仇大敌,成为武林盟主。苏树东,似乎就是这样的一个主人公。

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相继去世,他没有关于他们的任何记忆,这两个人,本来应该是他在世上最亲的人。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决定了他的人生。

陪伴他度过童年和少年的唯一亲人是他的奶奶,一个瘦小,却倔强的老人,她和年幼的苏树东组成一个残破的家庭,虽然她吃苦耐劳,年近六十依然耕田种地,栽秧砍柴,贫穷还是像影子一样紧紧跟随。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天灾人祸不断的年代,即使那些有成年人支撑的家庭也好不了多少,对于苏树东来说,小时候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饥饿。

从他记事开始到进入县城中学读高中,他似乎就一直没有穿过鞋,总是赤着脚,同时,总是穿破烂的衣服,大小不合身,夏天显得厚,冬天就变得非常薄,难以御寒,不知道是他奶奶从哪要来的别人的旧衣服。

他四五岁的时候,就必须背上有他一半身高的小背篼上山扯草,然后送到生产队的牛棚,换回一张写着斤数的小纸条,这些小纸条,将来能够换一点少得可怜的粗粮。作物成熟的时节,他带上一个铁制的小爪儿,背上小背篼去那些收割过的田地,仔细地再翻抓一遍,希望能够发现被大人们遗落的花生、红薯等。因为细心和耐心,他竟然颇有收获,每每得到奶奶夸张的称赞。

江城盛产甘蔗,曾经一度被称为甜城,每年到了甘蔗收割的季节,县城的糖厂会派人到每个公社设点收购,一般会选择河边一块平整的空地,简单搭个棚子,架个大秤,公社各个生产队就会在生产队长的组织指挥下砍倒地里的甘蔗,送去收购点,所有的搬运工作完全人工完成,只有很少的独轮车和架子车,通常每个劳动力要扛着上百斤的甘蔗走上好几公里,才能够到达目的地。每年都要持续二十来天,算是一个小农忙,却是孩子们的一个节日。机灵的他们会选择合适的路口堵住那些运送甘蔗的叔叔大哥,如果没有人看见,而这些叔叔大哥又比较和气宽厚,他们会如愿以偿地从那些成捆成捆的甘蔗中抽取一根,享受“抢劫”的快乐。在这种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游戏中,或者是因为天分,或者是因为苦难生活的锻炼,苏树东脱颖而出,他总是能够选择那些会大发善心的对象,同时能够准确判断他们途中休息的时间和地点出击,每有斩获,这种无师自通的本领,让他成为孩子中成绩斐然的佼佼者。

这引起其他孩子的羡慕和不满,两种情绪加起来,就是妒忌,并且直接产生相应的行动,他们要求平均分配战利品,虽然,苏树东从来没有跟他们联合。在一些大孩子的主持下,甘蔗按人头各取所需,年幼力弱的苏树东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本来属于自己的甘蔗在某种堂皇的理由下被别人拿走。他认为这是抢劫,他开始哭泣,心中充满仇恨,这些孩子中很多都姓苏,他们彼此之间沾亲带故,具有或近或远的血缘关系。

他向奶奶哭诉,奶奶不得不为自己宠爱的孙子出面。但是,所有的家长都嬉皮笑脸相对:“曹家奶奶,一定是我家三伢子不对,惹你家东东了,放心,我回去打他屁股。”每一个人都漫不经心,或者是故作漫不经心,是啊,孩子们的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苏树东这一房已经没有大人了,谁会重视一个外姓老妇?没有人认真对待,也没有人会把甘蔗还给他,无论那些本属于苏树东的甘蔗是否已经变成孩子们的美食还是暂时存放在各自家中。

苏树东心中的愤怒和仇恨开始堆积。类似这样的事情一再重复,他不再向奶奶哭诉,只在心中铭刻,发誓有一天一定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开始恨上了整个苏家湾的族人,他也开始渐渐明白一些人和事。正是这个原因,这些原因,这些人和事的堆积,潜移默化,这个聪明敏感的孩子不再跟苏家湾的孩子一起玩耍,他喜欢一个人发呆,渐渐变得讷言,孤僻,性格中一些野草开始生长,对世界和人性的看法有了扭曲,并且随着他的成长而日渐坚定。以至于后来,苏威胜被推选为苏家湾苏氏族长,准备大规模资助整个苏氏族人,作为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苏树东拒绝了这位已经在江城小有名气的黑道强人伸出的友善之手。

苏树东七岁进入乡里的小学读书,这是一个孩子的正常入学年龄,也是一个普通孩子正常的生活轨迹,但是对于苏树东来说,是一件大事,或者说,对于由他和奶奶组成的这个家庭来说,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每学期八元钱的学费是一个巨大的压力,而且,还有书本费,每个作业本一角钱,还有铅笔和橡皮擦,将来,甚至还有钢笔的开支,还有书包,等等,无穷无尽,令人望而生畏。但是出于某种尊严和期望,尤其是像她这样一个外姓、贫穷的妇道人家,奶奶还是决心让苏树东进入学校学习。只有经历过那种生活的人,才会理解这样一个决定是多么艰难,多么伟大,但是同时,在那个时代,在那个阶层,这种现象却又比比皆是。在这个乡下老女人简单的认识里,只有读书,他的孙子才有可能成为政府干部,成为人上人,走出这块狭小的土地,才能够对得起死去多年的儿子和儿媳。为了这个朴素的愿望,她可以把她现在吃的苦再加五倍十倍。她把一个破旧的,平时走乡赶集的口袋改了一下,作为苏树东的书包,瞒着苏树东去乞求族人借钱,最后把苏树东送进了学校。

没有任何意外,苏树东入校就是班级成绩最好的学生,聪明,懂事,除了性格孤僻一点,他几乎是所有老师眼中的典型好学生,他们在各种场合表扬他,这能够给予一个孩子精神上的鼓舞,但无助于改善他的物质生活。

他的七岁到十岁,应该是奶奶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她用尽了一切办法,但是那个时代,那个环境,不是付出努力就能够有回报的。她身边的村民几乎跟她一样贫穷,每个家庭都在饥饿线上挣扎,有很多次,她差点因为劳累和疾病倒下,导致这个家庭的崩溃,但是她像一根坚韧的山藤,历尽风雨,却始终没有折断。

苏树东三年级的时候,情况有了一些改善,学校出台了一个对优秀学生的奖励办法,苏树东被免除了学费和杂费,这让他和奶奶松了一大口气。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苏威胜的暗中作用。苏树东虽然拒绝了他,老头子却不会放弃任何一位苏姓族人,他也不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

不是所有的人都像老头子一样,他的同学就对他不好,甚至在苏树东看来,是超级恶劣。客观来说,除了少数特别顽劣的孩子,大多数同学对他的态度跟对其他人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但是,他们会在不经意的情况下流露出来某种特别的表情,比如异样的目光,比如奇怪的关注,因为苏树东身上与众不同的东西实在太多:他的光脚,他没有草稿本,他的作业本会翻过来使用,他过于褴褛的衣衫,他破旧而独特的书包,他中午的窝头,甚至他总是取得第一名的优异成绩,都让他无可避免地成为所有同学中非常突出的焦点,承受更多的目光,而这一切,总让早熟而敏感的少年如芒在背,坐卧难安。最后,他把所有人的关注都看成具有某种恶意。

因为成绩优秀而滋生一些自信和骄傲,还可能在潜意识里产生一种自己无所不能、很狂妄的莫名自信,而贫穷带来的羞耻和胆怯,又让他觉得这个世界是危险的、冷酷的,伤害无处不在,缺乏安全感。这种虚幻的狂妄与真实的自卑混合起来,将会导致这个孩子在日常生活中行为怪诞,性情乖张,内心极其脆弱又极其顽固,极其自卑又极其自傲。当然现在苏树东还没有暴露,别人看来,他只是性格稍显内向,不喜说话,总是一个人,但是在他的内心,黑暗已经占了上风,某种愤怒情绪渐渐强烈起来,正在酝酿着破坏倾向。

四年级的时候,他遭遇了一件可能让他铭记一生的事,他遭遇了羞辱的冤枉,看起来是偶然,却似乎又带着某种必然。

一个夏天的下午,放学后的苏树东经过一座废弃的砖窑,被一个五年级的男生叫住了。

这个男生的绰号叫垮肚子,原因是他的裤子被他肥胖的身子挤得总往下掉老大一截,凸出他的大肚子。他父亲在粮站工作,家在镇上。苏树东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和他的绰号。过去几年里,苏树东很少关注本班同学以外的人和事,但是今天以后,他将永远记住这个人和这个绰号。

“过来!”垮肚子大声叫苏树东,带着命令的口气,他认识这个全校都很有名的家境贫穷却成绩优异的学生,虽然他也不知道苏树东的名字。

苏树东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看着垮肚子不说话。他看见了垮肚子脸上那种恶作剧的坏笑,直觉不会有什么好事,但他不敢违抗,因为看垮肚子的穿着明显是镇上的孩子,也因为那过于肥胖的身体。

“进去,有你好看的。”垮肚子抓住苏树东肩上的衣服往砖窑里推,因为担心本就破旧的衣服被撕烂,苏树东只得随着他的力量钻了进去,然后,他立刻呆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

他看见的是一个女孩的裸体。

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躺在地上,上衣翻上去盖住头,裤子脱到腿弯下,祼露出瘦小苍白的身躯,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子坐在女孩腿上,双手在女孩身上乱摸,他也褪下了裤子,认真地做着挤压动作。当然,只是一种模仿行为,并无实质性的接触,看见两人进来,他有些吃惊地停下。

“豌豆,下来,让他来搞,我们看。”垮肚子命令道。他最先“搞”这女孩,但是“事后”觉得索然无味,现在是他在放风,豌豆在“搞”,看见苏树东路过,突然灵机一动,似乎这个低年级的同学可以为他们这个游戏增添一些趣味,他立刻喊住了苏树东。

“好嘛。”豌豆不满地站起来,拉上裤子。他的不满并非不舍,而是觉得被一个农村孩子看见了屁股蛋有些难为情。

“我不。”苏树东条件反射般地拒绝,低下了头,满脸涨得通红,不敢再看躺在地上的女孩,也不看垮肚子和豌豆。

“他妈的,敢不听话!”垮肚子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去,叫你搞你就搞。”

苏树东抬起头,眼中闪过怒火,但是垮肚子比他高半个头,身体的宽度和厚度差不多是他的两倍,他小声地哀求,“你们……搞,我走了。”

“敢走。你不搞就想去老师那里告老子的状啊?”垮肚子拉住他。这时躺在地上的那个女孩从翻起的衣服中钻出头来,说:“来嘛。”她瞪大眼睛看着苏树东,也不起身,也不伸手去拉自己的裤子。

苏树东惊愕非常,他扫了一眼那女孩立刻又低下头,“我不。我要走了。”

豌豆这时找到了发泄不满的机会,他扑了上来,一拳打在苏树东太阳穴:“敢不搞!你都看了老子搞,老子也要看你搞。”

苏树东被这猝不及防的袭击打得闪了一下,差点滑倒,他伸手拨开豌豆的手,另一手去扶墙,但是,这只是一个开始。“打他狗日的。”“小乡巴佬,还敢不听老子的话。”两个胖子扑上来,挥拳踢脚,砖窑空间有限,苏树东无处逃跑,几下就被打倒在地,两个胖子按住他,用身体的重量压他,继续狠打,苏树东毫无还手之力,他也没有想过还手。

他本能地用手抱住头,一声不吭,这刺激了两个胖子,他们打累后,垮肚子随手拿起半块砖头砸向苏树东,这个时候苏树东正好放开手,似乎想求饶或者抵抗,砖头直接砸在头上,有几秒钟,三个孩子都呆住了,两个凶手看见鲜血从苏树东的头上流出,像沟里的流水,他们互望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恐惧,然后转身逃跑。

如果不是一个过路的赶集妇女,苏树东很可能因失血过多死亡,他的身体本就因为营养不良非常虚弱。这个妇女看见垮肚子和豌豆从砖窑中仓皇冲出,接着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孩,那个年代绝对没有视而不见这种冷漠现象,她奔进砖窑,苏树东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她摸了摸他的鼻子和胸口,判断他是昏死,她抱起他,然后冲锋,目标是生产队的医务室,那里有一个赤脚医生,这是她认为最短距离内能够救这个孩子的人。

这个赤脚医生的名字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人叫过了,大家都叫他阴三爷。

阴三爷是整个公社众所周知的人物,当年这个中年男人作为改造右派发配来这里,一次偶然的机遇,他救了突发暴疾的公社书记妻子。神奇的是,他以前的生活和工作都跟医生这个职业没有任何关系,他大学的专业是机械制造,工作后担任某个大厂的工程师,平时关心的却是历史人文,但是“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在这个时候意外地得到了证明。公社书记妻子的病并不复杂,但必须立刻处理,他只有一点常识,实际上,他是在拿她的生命冒险,同时,也是在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和生物生命做赌注,他觉得如果想改变目前的生存环境,必须抓住这种机遇,只能如此,结果,他成功了。公社书记是这方圆几十里说一不二的国家干部,他的话就是政治,也是政策,阴三爷凭借自己的一点知识和机灵救了公社书记的妻子,公社书记立刻用手中的真实权力把他从泥淖中拉起来,任命他为赤脚医生。因为他的身份,不能被安排进入公社医院,但是从此他不用每天早起晚睡参加生产队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接受随时随地的批斗,他的人生开始转折,所有的人都开始把他看成身份平等的人,不再歧视他,甚至还有一点尊敬。他在负责所在生产队医疗工作之外,可以自由支配时间。他临阵磨枪,在非常短的时间内自学了所能找到的医学书籍,依靠一些小聪明和勤奋自学,居然能够胜任新工作,解决生产队农民的绝大部分疾病,没有出现过一起医疗事故,或者说,当偶然有一些小的事故时,也被迷信“神医”的农民们忽略了。

随着时间的过去,知识和经验的积累,阴三爷的“神医”名头开始渐渐变得名副其实,很多镇上的居民宁愿走几里路,也要到阴三爷的医疗点来看病,他拥有比公社医院医生还高的威信,这让他感到骄傲,也常常感到荒唐。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位医生,他的人生被大时代和小环境意外地改变了,一开始他觉得滑稽,但是当他看见那些衣衫褴褛的农民心满意足地从他的医疗点离开,看见那些写满苦难的面孔上露出信任的笑容时,他会感到异常的满足,觉得自己生活得有价值。他具有知识分子不常有的达观乐天,他开始喜欢上他现在的职业和生活,虽然,还是有一点无奈的成分。

他获得了患者的感恩,获得了周围附近所有人的真诚尊敬,他的生活变得体面悠然,成为很多镇上居民的座上客乃至整个公社的头面人物之一,所有人都渐渐忘记他的身份,忘记了这个人是因为什么来到这里的,最后,在他四十岁那年,他成功地俘虏了公社书记女儿的心,或者说,是公社书记的女儿成功地俘虏了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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