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少年的歧路(5)

何况，他并没有被委以重任，聂山鹰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他，或者说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老乡兼学弟的身份。如果这不是一种轻视，就是一种忽略。但是苏树东并不在意，相比公司这时还算鼎盛的济济人才，他也认为一个高高在上的总裁并没有花五分钟来关心一个公司最低级员工的必要。

虽然还是有些沮丧，但是大学后三年的锻炼已经让他足够成熟，他坚信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炼，他同样能够在公司找到合适的位置，发挥他的聪明才干，同样能够把所有的同事甩在身后，他认为，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能够胜任这世上的一切工作。

这个时候风光无限的东方热宫已经危机四伏，各种征兆渐渐显露，当聂山鹰真正意识到狼来了的时候，败局已经无可避免。即使强大如聂山鹰，也抵挡不了那一波席卷东南亚的金融危机，苏树东眼睁睁地看着公司分崩离析，工地停工，合作方毁约，一个个管理人员辞职离开。虽然因为聂山鹰超凡脱俗的个人魅力，他们没有因为欠薪而怨恨，也没有后悔在天信待过这么一段时间。最后，公司几乎只剩一个空壳子，整个开发部，就剩下苏树东一个人，他既不是经理，也不是主管，而且，他进入天信公司几个月，一分钱的薪水也没有领过。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苏树东依然坚持准时上下班，每天把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聂山鹰眼中也似乎没有他这个人，依然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每天东奔西走，回到公司的时候，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空荡荡的总裁办公室，除了许雅涵，几乎不与任何人交谈。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苏树东受到了他这一生最宝贵、最有价值的教育，远超他四年的大学，再加上高中初中小学。他看着聂山鹰左支右绌，施展浑身解数处理各种难题，应付形形色色心思各异的债主和掮客，虽然处在极端的困境，却总是能够从容不迫地正面面对，游刃有余，而且最后总能取得超出想象的满意结果。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对苏南充满感激。他现在多少明白苏南为什么要他千里迢迢来到这个人身边做事了，单是这些身教，就远胜任何专家教授的言传，这不是课堂上的理论教学，而是实战，对于一个野心勃勃、缺乏经验的年轻人来说，再没有比这更有价值的了。他甚至感谢这次金融危机，不是这样非常的环境，他也许永远无法获得这样珍贵的机会。他下定决心坚守下去，虽然明知道公司崩溃无可逆转，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像看一部扣人心弦的悬疑片，他必须守到剧终，看聂山鹰如何收场谢幕。哪怕一分钱薪水也没有。

最后，他接到许雅涵的通知，他们三人去了海南。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公司的重要活动，他平静的表面下充满激动。在飞机上，他简略知道此行的目的，但是王祖顺让他大失所望，这是一个一望而知的奸诈小人，根本不是可以合作的对象。他感到疑惑的是，连他都看得出，聂山鹰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来向这个人乞求帮助呢？第一次，苏树东感受到了资本的残酷和无情，它不仅会吞噬所有的努力和财产，有时还能吞噬一个男人的尊严。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如此地接近聂山鹰，他认为他跟他的总裁取得了某些精神上的共鸣。然后，在聂山鹰独自泡吧的那个夜晚，他鼓足勇气走了过去。

那个夜晚可能对于聂山鹰并不十分特别，他早就知道会被拒绝和糊弄，在他传奇的一生中，比这个夜晚重要的时刻比比皆是，那个时候的苏树东也完全不在他的视线之内。但对于苏树东来说，那绝对是一个意义重大的夜晚。他有些紧张地跟聂山鹰坐在一起，虽然表面上保持着矜持和含蓄，内心却涌动着崇拜和敬仰，像一个追星族面对自己的偶像。聂山鹰肯定看出来了，但并不在意，他跟苏树东很快找到了共同的谈话领域：大学校园，少年时候似懂非懂的爱慕，足球，斯巴达克，武侠小说。交谈虽然热烈，但是实际上，聂山鹰心不在焉，那个夜晚，他只想随便找个人说话，喝酒，无论这个人是苏树东还是别的人，都一样。

海南之行后，聂山鹰的商业帝国更加绝望，虽然，这几个月它就一直没有出现半点希望。后来，刘广成出现，但是因为控股权，聂山鹰断然拒绝。在跟刘广成虚假的合作中，苏树东参与了更多的工作，他再次疑惑，聂山鹰应该知道这可能是东方热宫最后一次安全上岸的机会，但是为什么还要拒绝刘广成呢？苏树东问自己，如果换成他，他又该如何抉择呢？他不知道答案，但是这个答案已经让他看到了自己跟聂山鹰的差距，距离一个真正的江城男人，他似乎还需要更多的学习和磨砺。

最后，向明宇出现了。

然后，聂山鹰召集天信公司所有的留守员工，仅有的七八个人，开了一个全体员工大会。聂山鹰庄严宣称，热带海宫项目已出现重大转机。

苏树东敏感地发现有些不对，但他没有说话。会后，对聂山鹰充满迷信的许雅涵和荆戈兴奋地去执行聂山鹰关于清偿员工薪水的指示时，苏树东经过思考，独自来到聂山鹰的住所——如果没有了聂山鹰，他还有什么必要继续留在这座城市？他相信苏南也会肯定他的考虑。他判断准确，成功了，他堵住了聂山鹰。

苏树东的另一道人生之门由此开启，他的黑道生涯正式开始。他被聂山鹰带领进入那个另类的世界，但是最后，他成为聂山鹰最危险的挑战者，当然，对于他来说，聂山鹰也是极度危险的。

这一年苏树东二十四岁，原本生活有无数种可能。

但是，他抓住了聂山鹰，那个夜晚，他跟着他一起去了机场，然后回到江城，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回到江城后，苏树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作为威胜公司的特使，前去拜访赌王。

当聂山鹰准备推行他的和平计划时，他需要向赌王派出一个信使，这个人必须精明能干，完全值得信任，但令人苦恼的是，刚刚回到江城坐上大哥位置的聂山鹰手中缺乏这样的人才。聂山鹰想到了苏树东，经过思考，付诸行动，苏树东被委以重任，毫无经验的年轻人被猛然送上灯光辉煌的大舞台，除了说明当时威胜公司的困难，也说明聂山鹰知人善用，不拘一格。这似乎印证了莎士比亚那句话：“这真是一出无名之辈演出的世界名剧。”

苏树东保持着他一贯的沉默和面无表情，既不表示对于这个计划的震惊、赞扬和反对，也没有一点对于即将成为一位黑社会分子的不安和兴奋，他冷漠得像是从前在天信公司中，接受了一项非常简单乏味的工作。但是他的心中，充满感恩和钦佩，甚至可以说是受宠若惊。他认为聂山鹰是一个超级优秀的领导者，他能够慧眼独具地赏识自己，而且不用则已，一用就是大手笔，说明聂山鹰认为自己能够独当一面，足堪大任，这让他淡忘了那几个月聂山鹰对他的忽略，年轻人心中充满知己之感，如果这个时候聂山鹰让他去砍人，他肯定不会拒绝。

他没有辜负聂山鹰的信任。他向赌王陈述了聂山鹰的请求，言词平淡，简短，但能够完全表达意思。他的内心肯定非常紧张，但表情镇定沉着，没有因为见到大人物而惊慌畏缩，也没有因为第一次承担重大任务而举止失措。

赌王听完他的陈述，什么意见也没有表示，他也无法从赌王这种老江湖的脸上看出什么。接下来几天，苏树东被晾在一边，像一个尴尬的多余人。但他安之若素，吃饭的时候，就平静地跟着赌王手下的兄弟一起吃，偶尔去场子里看看那些豪赌的场面，无动于衷，有时候，也不拒绝赌王手下兄弟的邀约，一起去喝喝酒，绝不过量。

实际上，赌王一直在暗中观察他，苏树东的所作所为，每时每刻都通过各种渠道汇集到赌王那里，几天以后，赌王得出结论：这个年轻人是一块璞玉，如果加以磨砺，将会大放光芒。他对于苏树东的兴趣，甚至超过了聂山鹰那个庞大的和平计划，虽然，聂山鹰和那个计划也同样令人惊叹钦佩。

然后，他再次召见苏树东，同样什么表情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他让苏树东回去，他将参加白云湖的聚会。

苏树东动身之前，在给聂山鹰汇报的电话中，作出了自己的判断。他认为，赌王心中肯定对于他们的和平计划充满惊奇和赞美，他们的和平计划很有可能成功，也就是说，赌王很可能支持并参与他们的和平计划。后来事实证明如此。初出茅庐的苏树东，已经开始显示自己独特的个人能力和胆识，虽然，他面对的是一位历尽沧桑的黑道大佬，一位不会轻易表露自己思想和感情的强人。

在白云湖那次深刻改变江城黑道格局的聚会上，赌王跟聂山鹰见面，不到五分钟，他们就敲定了白云湖赌场这个意义巨大、利润也极大的合作项目。当聂山鹰以为该起身告辞，让赌王一个人休息一会儿的时候，赌王说话了：“我还有一件小事可能需要请聂总帮下忙。如果聂总把它看成我们合作的附加条件也行。”

赌王提出的“小事”就是苏树东。他直截了当地表示，希望让苏树东到他的身边做事。聂山鹰无法拒绝。赌王的要求本来就是很少有人拒绝的。聂山鹰也看得出，在赌王心中，这件“小事”甚至比白云湖赌场更加重要——赌王的意思已经表露得很直白，他是把苏树东作为接班人来培养的。

聂山鹰为苏树东感到骄傲和欣慰的同时，也觉得有些不舍。他也一直认为苏树东可堪大用。他当时的回答是：“鲁叔愿意栽培他，那是他的福分，如果他愿意，威胜公司怎么可能拒绝鲁叔的好意呢？何况他还不能算是公司的人。”

赌王显得胸有成竹，“我会亲自说服他的。”

鲁龙水还保持着老式道上人物的义气和原则，如果换一位新式的大哥，直接就会向苏树东施加压力和诱惑了，根本不会顾忌威胜公司的想法。聂山鹰想到苏树东那种异常的冷漠和阴沉，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赌王，但是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这一点证明了聂山鹰从来没有忽视这个突然前来应聘的江城老乡、大学学弟，他对于苏树东的认识，远比赌王深刻得多。虽然，他和赌王最后都看走了眼。

后来，在赌王的建议下，苏树东成为白云湖保安公司的经理，这个职务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保安”即将开业的白云湖赌场。从这一刻开始，苏树东正式成为黑道人物，而且起步不凡。就如那些武侠小说中幸运的主角，虽然饱经苦难，但也屡逢奇遇，在人生的关键时刻，总会有高人相助。

最初是阴三爷。这是一个从大城市来到他们那个穷乡僻壤的知识分子，才智超群，仅仅凭借一点点常识和自学就能够成为一个神医，在那个环境中独一无二，任何人都比不上。虽然，他的身份有些尴尬，但是苏树东莫名其妙地得到了他的特别关注。因为担心苏树东做什么傻事情，他在校门口守了一个小时，然后跟苏树东倾心长谈。这种敞开心扉的行为，在那个年代，在漫长的时间里，可能阴三爷对他的妻子也从没有过。

如果阴三爷还只能勉强算是杰出人士，那么接着关注苏树东的，就是一位真正的大人物。老头子的黑道事业如日中天时，苏树东还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屁孩，但是老头子对他青眼有加，因为他们具有相同的姓氏，更因为少年身上已经显露出来的某些个性，很对苏威胜胃口，所以他不惜纡贵屈尊，使用一些手腕来帮助这个倔强的少年。他在暗中伸出的大手，帮助苏树东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岁月。

接下来出场的同样是一位大人物，就算跟老头子相比，也毫不逊色，他也姓苏。

苏南不仅保证了苏树东高中三年和大学四年的衣食无忧，而且在苏树东人生道路面临关键选择的时候，苏南曾经坦然表示，如果苏树东愿意，他愿意帮助他，扶他上到某个高度，这种慷慨表现在一位高级官员身上，比拾金不昧的行为还要罕见。虽然，最终苏树东拒绝了一位副省长的人生安排。

然后，他到了聂山鹰身边。虽然，他们有整整几个月没有一句话交流，但是聂山鹰那几个月在困境中的表现，无疑让这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学到了人生最珍贵的一课，聂山鹰为他树立了一个榜样，同时也滋生了他的自信和野心。

最后，是赌王。

赌王的副手前几年死在境外的火并之中，他需要一个助手，同时，他也觉得自己年龄和精力都到了一定的阶段，这个助手将来应该继续支撑他开创的事业，在这个恰当的时间，苏树东出现了。尤其重要的是，苏树东初出茅庐，没有任何过去，再加上他的表现，一切都让赌王觉得满意。

阴三爷、苏威胜、苏南、聂山鹰和赌王，这些人加起来，是一个超级豪华的阵容，而苏树东，相当于那种“身兼数家之长”的武侠小说主角。

这似乎预兆了苏树东的黑道生涯将是一帆风顺，前途无量。很多黑道混混流血奋斗一生都无法到达的高度，却仅仅是他的起步，他一出场就拥有巨大的黑道权力，无论他跟随聂山鹰，还是听从赌王的安排，将来都将毫无悬念地成为一位黑道大佬。但是，年轻人最后的选择出乎所有的人意料，他走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条路，充满荆棘，步步凶险。这条路对于其他黑道混混来说可能是正常的，但对于他来说，就显得另类与诡异，虽然最后，他同样成为一位黑道大哥，崛起江城黑道。

现在，这位似乎比聂山鹰还要传奇的黑道新秀，首先要解决的是工作。毫无疑问，白云湖保安经理也许是整个西南三省最棘手、最难以胜任的一个工作岗位，想想他手下那些成员吧，来自江城不同的大哥的旗下，个个都是桀骜不驯、心狠手辣的角色，名义上的权力对他们丝毫不起作用，他们对恶的敬畏远胜对善的感召，除非你能够施展让他们信服的手段，否则休想让他们听你的话。

白云湖和平谈判第三天，所有的大哥在白云湖股份有限公司合作协议上签字成为股东，宣告持续将近四年的江城黑帮战争成为历史，刚刚出任白云湖副总经理的谢淳恩百忙中抽了一个时间，召集那些即将充当保安的黑道混混开会，宣布苏树东的任命。聂山鹰目前主要工作是营销，而作为黑道专家的谢淳恩负责管理这类工作，包括跟即将入驻白云湖的赌王团队的接洽协调。地点在白云湖宾馆的地下健身房，或者，谢淳恩认为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也用不着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或者，是想故意给年轻人一个难堪，表示自己的不满——苏树东显然是威胜公司的人，但是所有的大哥都无法拒绝赌王的建议。面对着来自江城所有黑道大哥旗下的二十多位兄弟，谢淳恩只待了一分钟，就转身离去，留下苏树东独自面对。

不出谢淳恩所料，他的脚步声还没有消失在走廊中，虎虎第一个就站了出来，他一拳砸在吊着的硕大沙袋上：“苏经理，我应该叫你苏经理吧。来不来过两招？”

虎虎是绰号。黑道的混混都喜欢彼此称呼绰号，绰号似乎比他们的真名更有味道，有时更加威风，有时更加准确地说明个人的特性；但也可能是为了掩饰真名，切断与家庭的联系，将来给警察添些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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