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少年的歧路(4)
从此以后,他寻找一切机会“接近”她,上大课的时候不引人注意地尽量坐得跟她更近一些,体育课总是在女生操场边活动。在摸清她喜欢去的一些地方后,他会采用最笨的办法守株待兔:图书馆、自习室、运动场,他躲得远远的,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她的一举一动。痛苦和喜悦同时充盈着他的心房,整整一学期,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做这一件事,整个世界都被这个姑娘占据。而他和她,还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她可能根本没有留意到有这么一个男生,不知道有一个叫苏树东的同学。
他从来没有想过向她表白,哪怕一点点暗示,甚至鼓足勇气跟她说句话也没有。他是如此平凡,而她是那样漂亮、出众,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这是一个农村少年对于城市同学最自然不过的想法。很多年后,他回望前尘往事,忍不住想:如果他当时勇敢一点,大胆地追求她呢?或者,是断然的拒绝,又或者,凭着他的坚韧、聪明和疯狂,如果再加上一点点运气,他是不是也有可能成功呢?如果那样的话,他后来的人生很可能完全围绕这个美丽的姑娘规划:工作,买房,结婚,生子,提拔。为了家庭和妻儿,他可能规规矩矩地做一个按部就班的本分男人,像他很多同龄人一样,镶嵌在社会这部大机器上,做一个普通的齿轮,沿着固定的轨迹运转,他的人生,可能就不会有后面那样的传奇和精彩,但一定会平静安乐许多。然而,生活却没有假如。
一个周六的晚上,快十点的时候,苏树东在宿舍看书,一位室友回来了。他刚参加了学校的舞会,非常兴奋,虽然苏树东不是一个好的谈话对手,但是现在整个宿舍只有他们两人,他开始向苏树东演讲今天他在舞场的风光,带着炫耀的口气。苏树东淡漠地听着,但是突然间,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室友,因为室友提到了她。室友宣称今晚和海棠跳了两曲,而且用一种暧昧和淫邪的口吻描述她柔软的腰肢给他的手感,并且他多次触碰到她丰满的胸。
“怎么,你喜欢她?”室友发觉苏树东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苏树东沉默着,没有说话。
“哈哈,原来木头也会春心大动啊!”室友放肆地大笑起来,“喜欢她就上啊。这妞开放得很……”
“闭嘴!”苏树东咬牙切齿地说。被窥破心事的恼羞成怒,妒忌引起的仇恨,他的眼睛中烧灼着怒火,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表情,现在突然出现在一贯沉默冷漠的苏树东脸上。
“要打架?”室友有些发憷,色厉内荏地提高了声音。
“单挑。”苏树东冷酷地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吐出两个字。
“挑就挑,谁怕谁。”室友愤然迎战。年轻人的脾气总是直接而暴烈,因为刚才那一瞬间的胆怯,室友决心扳回面子,他认为自己没有必要怕这个一直毫无锋芒的农村人。
苏树东当先出了宿舍,两个人往球场走去。踏上草坪后,苏树东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扣,然后,他想起,他不需要裸体战斗。他每个月有一定的代培生活费,虽然不多,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已经丰衣足食,但是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他有些发怔,触动了他心中某处。
“打不打?”室友不耐烦地催问。他非常希望听到否定的回答,但是,苏树东扑了过来。
因为解决了温饱问题,苏树东的身体得到了足够的食物和营养,他长高了,也长壮了一些,虽然比起室友来还是显得瘦小。他依然占据灵活的优势,两个人开始缠斗,各自身上和脸上都着了几下,苏树东的鼻子开始流血,对手胸口也中了他重重几脚。他跌了一跤,站起来的时候,大口地喘着气,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他重重地吐了口气,诚恳而歉意地对室友说:“对不起。”然后一手捂住鼻子低头走开,留给一头雾水的室友一个萧瑟的背影。
然后是漫长的暑假,当他重新回到学校,那种从贫瘠的农村回到繁华的省城的极大落差,对于饱受相思折磨的苏树东是一种强烈的冲击。苏树东虽然垂涎但并不沮丧,他从江城带来了他的秘密武器:几颗晶莹光滑的鹅卵石,其中一颗上面有心形图案。
开学后,他寻找着机会,准备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送给她,但是在校园,很少有这种安全的场所,最后,他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看到海棠收拾书本准备回宿舍,他抢先出了图书馆的自习室,守在转角的小道旁,他的心开始狂跳,手紧紧地攥着那几颗鹅卵石,满是冷汗。
然后,那个鲜艳、夺目的女孩走了过来,怀中抱着一大堆书,似乎是在沉思,又似乎是在踱步。当他们的距离只有几米时,苏树东积聚起全部的勇气,把手从口袋中拿了出来。这个动作很僵硬、很大,惊动了她,她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表情怪异的男生,有些诧异,甚至还有一些戒备,那眼神分明在说:她并不认识他。苏树东读懂了它,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淋下,他所有的绯念消失一空,只觉得浑身发冷,冷得打颤,他呆呆地看着她从他身边走过,消失在满天的彩霞中。
苏树东脑中一片空白,如同行尸走肉般重新回到图书馆的自习室,坐到刚才她的座位,那张木椅似乎还留着她的体温。天黑了下来,自习室开起了灯,身边的同学来来去去,也不知坐了多久,后来,是饥饿让他恢复了知觉,他转头打量四周,似乎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图书馆外有很多高大的树,夜风中,影子像浮动的剪纸,这让他产生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仿佛他所处的不过是一个虚拟的空间,而并非真实的世界。
几天后,更加沉重的打击到来,或者说,只是苏树东一个长久的担心变成了现实:海棠身边出现了一位男生,高大,帅气,衣着时尚,举止优雅,任何人都会承认他们非常相配。
海棠恋爱这一件事在一段时间内成为学校不大不小的新闻,这很自然,她一入学就引人注目,公认的系花,她跟她的白马王子在校园走过的时候,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苏树东默默地注视着那两个依偎的身影,满心苦涩,他无法不回想几天前,如果在图书馆外边他再勇敢一点……或者,他浪费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次机会,失去了人生最珍贵的东西,当然,这仅仅是年轻人当时的幼稚看法。
像很多野兽受伤后,都会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默默舔伤一样,苏树东没有让他的痛苦流露,保持了平静,漠然,除了他自己,谁也想不到发生在他内心的起伏波澜,连跟他单挑过的室友也没有觉察。只有在海棠和她的男友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时,苏树东的目光才会突然变得冷酷而锐利,他会长时间地追踪他们,仔细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尤其对海棠的男友,像在拳击台上研究一个重要的对手。或者,年轻人现在心中还无法产生“彼可取而代之”的豪情,但是肯定充满“大丈夫当如是也”的艳羡。他已经听室友说,海棠的白马王子来自京城,是特招的篮球一级运动员,入选过国家青年队,跟海棠一样,也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无论从哪个方面,他们都无法相提并论。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上课的时候,他依然会坐在靠近海棠的位置,用爱恨交集的目光抚摸那个身影,幻想她和她的男友在一起的某些情景,甚至在草稿纸上画她的裸体,然后用力地打叉,弄得一片狼籍。这并不能让他产生报复的快感,只能增添堕落的羞耻。经过一段痛苦时间的熬煎后,苏树东幡然醒悟,他得走出去。这不仅是指他的感情挫折,也是指他的学习、社交等等。他必须面对现实,采取行动,争取改变它。这个来自于痛苦的经验,起源于很早那些贫穷饥饿的时光,却在人生道路上,成为他的宝贵指导。
突然间,他变了一个人似的,虽然还是一贯阴沉的表情,但会偶尔露出微笑,虽然还是不善与人交谈,但开始参与宿舍的聊天,虽然还是每天看很多书,但种类开始变化,哲学、文学、时政、经济,甚至服装和婚姻,他开始全面充实自己,武装自己,最显著的一个行动是,在一周之内,他一口气参加了二十多个社团。正是这场莫须有的“初恋”,让他变得坚强,变得勇敢,变得成熟,或者说是逼迫着他直面这个社会,直面那些迟早会遭遇的东西,从这一刻开始,年轻人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进而影响他的人生,他的未来。
正是在他加入的这些社团中,他第一次听到了聂山鹰这个名字。马享和聂山鹰这两位几年前毕业的明星学长,他们的事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届届流传,引为榜样。
这一年苏树东十九岁。
这一年,聂山鹰二十六岁,刚刚被提升为公司的业务主管。几年职场打拼,他的努力已经初见成绩,成为名副其实的白领,信心满满,沾沾自喜。但是几个月后,他的人生将发生重大变化,一个他完全想象不到的另类世界在等待着他。
这一年,苏雪峰三十一岁,完全确立了他在江城黑道的统治地位,踌躇满志,准备开创一个比老头子时代还要辉煌的局面;而曹旭,也在这一年下定决心挑战江城黑道现存的次序,开始制订战争计划。
这一年,局二和向明宇过着惬意的生活,享受着黑道权力带给他们的尊荣,丝毫没有意识到,危机正在逼近,他们中一个差点成为枪下游魂,一个将遭受四年的牢狱之灾。
这一年,三十岁的团市委书记钟浩然被安排到资州担任县委副书记,年轻,有野心,能力出众,前途无量;而市中区公安分局重案中队的副队长张帆心中则充满对威胜公司的抱怨,认为这位盟友忘记了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对他进行“帮助”了。
这一年,热那娅父亲病死,生活陷入困境,她准备远离故乡,来到西川省城做一位陪酒女郎。
这一年,比苏树东低两个年级,阴三爷的儿子阴文明高中毕业,绰号坦克的廖大全从少林寺学武归来,绰号蟑螂的唐松以一种非常搞笑的方式闻名江城黑道,绰号东东的任晓东已经成为江城闻名的狠角,曾经的警察胡国林在监狱里时刻思念着他的仇人。
这一年,卢胖开始认真思考他的黑道事业,他的黑道理想实现起来似乎困难重重;而邱松涛,虽然十数年黑道打拼,左冲右突,也混得并不如意。
这一年,上述这些人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运行着,很多年后,除了死掉的苏雪峰和曹旭,他们将跟这个刚刚遭遇“失恋”打击的年轻人相遇相识,并且发生密切的关系,他们的人生,将受到这个年轻人的巨大影响,他们将和这个年轻人合作演出一场场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黑道传奇。
这一年,苏树东的思想和生活发生重大的变化,他多年以后的另类黑道人生,从这个时刻开始,已经隐隐掀起一角。
从这个冬天开始,苏树东开始另外一种大学生活,频繁而热情地参加所有能够参与的社团活动,不求回报,一心做事,或者是为了锻炼自己各方面的能力,也可能是为了借此淡忘那一个人,抵消他那单相思“初恋”带来的痛苦。做家教、学跳舞、勤工俭学、义务劳动,遇啥做啥,围棋、书法、诗歌、音乐,见样学样。他敞开胸怀,迎接生活,开放自我,拥抱世界,那是一段青春燃烧的激情时光,也是一段野蛮生长的年轻岁月。
在克服了最初的羞涩和胆怯后,苏树东逐渐展露他的聪明才智,成为大部分活动的个中翘楚,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他开始崭露头角,为人所知,虽然没有取得像当年聂山鹰、马享一样骄人的成绩,但也勉强算是他们那一届学生中的风云人物,名噪一时。
最后,他成为各种社会实践活动的领导者,高校艺术节的组织者,代表学校参加全国大学生电视辩论比赛,甚至还接受了一个邻校女生狂热的崇拜和她的身体,虽然,他对于她的感情和身体都并不动心。
他依然不喜欢说话,但现在是一种内敛,而不是以前的羞怯。淡定代替了阴沉,他开始学会隐藏自己的锋芒,像几年前的聂山鹰一样,把出风头的事让给其他同学。这种做法跟他的身份和经历有关,他认为实际的收获比虚幻的荣耀更有价值,浮在水面的草无根,最先被冲走,在这一点上,他跟聂山鹰看法相同。
同时,他的学习成绩在经过一段艰苦的追赶时间后,开始领跑,他再次成为老师眼中无可挑剔的优秀学生,当然,他们看不到他的内心,看不到他小心隐藏的某些思想。
某一天,他在一本书上看到一句话:逃亡和隐居的途中不要为任何事动情。突然间,他心有所动,恍然大悟。他想起很久以前,他跟他的室友单挑,为什么一场架打到一半他突然失去了冲动?像他这样的人,在这样的阶段,的确不应该动情的。他反省自己的思想和性格,觉得自己做得不错,低调和沉默,都符合他现在的身份和位置,他现在,也算是在某种逃亡和隐居之中。
他一直在逃脱贫穷和无知对他的追杀,现在也仅仅能够喘口气,远远未脱离危险。他以前是小隐,类似小隐隐于野,用阴冷和沉默设置了一个套子,把自己遮掩起来,不与他人接触,而现在,算是中隐,他在各种活动中随波逐流,与世浮沉,把自己淹没在无数的同龄人中。那么,他的大隐呢?
他没有去想,他一直是一个很实际的人,从懂事起就这样,只能这样,残酷的成长环境扼杀了他的想象力,他小时候只希望每天能够吃饱,考试考好,现在有了一些改变,也没有超过某些界限,他从来不去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做超过自己能力的尝试,比如海棠。
正是基于这些认识,他习惯和喜欢了这种低调和讷言,像那些总是放低身子准备扑上去咬人的野兽。正是因为这些认识,他毕业的时候,轻易地判断出他的委培应该是一个局,而编织这个局的人,应该是他曾经多次拒绝过的四叔,苏威胜。
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某些看法偏激,但还是不想白白接受别人的恩惠,哪怕苏威胜纯粹出于一个族人的仁慈,他也不愿接受这种施舍。他找到跟他签订委培合同的那家企业负责人,他不能一直蒙在鼓中,但是真实答案出乎他的意料:不是苏威胜,而是苏南。
然后,他去了省政府,出于一种感恩和敬畏,他接受苏南的安排,去了上海,应聘天信公司,在这里,他跟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一个人相遇。虽然,他们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也完全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之间会发生些什么。
这个人,就是聂山鹰。
那个时候,他和聂山鹰差距巨大,一个是刚刚走出校门,一派茫然的低级职员,一个是见多识广,历经风雨,甚至在黑道“打拼”了几个月的公司董事长兼总裁,无论身份地位,个人能力,经历见识,都无法相提并论。但是,谁会想得到,将来某一天,他和他会站在黑道的天台上,冷冷相对。
刚到公司的时候,苏树东保持一贯低调、沉默的风格。这不是学校社团的演讲比赛或者是单纯的义务劳动,这是职场,是绝大多数新人的雷区和黑洞,是跟校园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他首先要适应它,然后才有可能做点什么。冷眼旁观无疑是一种最好的办法,对于新事物,他一向如此,这是一个保守的人,或者说是从残酷生活环境走过来的人的正常选择,但也多少体现他性格中的某些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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