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少年的歧路(13)

大学毕业后，弯弯东奔西走尝试过一些职业，最后选择了失业，因为他的大学文凭，因为他能言善道，总能够骗取一些女人的喜欢，能够从她们那里拿到一些钱。但他不算专业的吃软饭，至少，他不以此为目的。作为那个年代的大学生，他还有一些理想和原则，他常常说的是，他龚某人绝非池中之物，将来一定会发达的，会出现在中央电视台的财经频道，现在，他只不过是在等机遇。为了这个远大的理想，他终日衣冠楚楚地穿梭于三教九流中，兜售自己，人模人样，开口闭口都是几百万的生意，市委书记和市长都在他口袋中放着，可以随时掏出来听他指挥。所以，如果真要给弯弯一个定义，他不算混混，要说也是高级混混，掮客应该是一个比较准确的称呼，有些像没有进入黑道以前的局二，或者像早年的谢淳恩。

米米是他的相好之一，用混混的话来说是姘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红颜知己。米米的美容院生意一直不错，去年又在新区开了一家更大规模的连锁店。现金紧张，一时失策就借了高利贷公司二十万，她认为按照她的生意，应该很快就能还上，但是预计没有赶上变化，这个行业竞争本来就非常激烈，春季又是一年中的淡季，新店开张后，生意仅仅维持，连本带利都无法归还。她接到高利贷公司第二个月的还钱电话时，被那种复利算法吓坏了，六神无主。女人在这个时候，总会想到男人，自然而然，她打电话给弯弯。拿人手软，他享受了她的身体，用了她的钱，现在她有难处，作为总是仰着头、目光炯炯的男人，他明知道有一点麻烦，也不能拒绝一个美丽女人的请求。弯弯拍着胸脯告诉米米，他黑道白道都有人，全是些过命交情的朋友，他要跟高利贷公司人摆摆，说服他们换一种计算利息的方法。

他在工商街陈氏饭庄摆了两桌，像武侠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广发英雄帖，邀请他那些实力派朋友赴宴，为他压阵，同时，通知高利贷公司，准备在酒桌上解决这个问题。

他的朋友应邀而来，有两个警察，有两个派出所的协警，还有几个在商界官场，分别是副科主管之类，另外一桌是社会上的混混。所有的人都有一个特点，经常出没于各种中低档饭局，有一个特殊的称呼叫饮食专业户，因为彼此都是同道中人，彼此脸熟，一摆都能够说出很多辉煌的渊源，证明自己是个角色，所以一见如故，互相捧场，按照他们的彼此吹嘘，联合国的决议还不如他们几人的意见有用。他们就热闹非凡地斗起酒来，并不在乎热菜还没有上，主客还没有到。

弯弯穿梭在两张桌子间敬酒，看着一张张红光满面的脸，听着一句句掏心挖肺的表白，他悬着的心开始放松。这个时候，贴着彩纸的玻璃门被拉开，一个人走了进来，矮胖，但肌肉结实，麻脸，一双小眼睛精光闪闪。他身后还跟着两人，他们没有进来，站在门口，一个冷冷地监视着众人，一个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

麻脸扫视众人，看清整个饭庄的形势，他首先瞪着那一桌混混，指点着骂：“一群傻麻批！五哥的事也是你们想管的啊！给老子滚，老子数到三还不消失，今天就给老子躺在这里摆起。”

他进来的时候，那种阴冷的气势就慑住了所有的人，一群混混抬起头看着麻脸，他们都认识他，面面相觑，麻脸一开骂，还没有数数，混混们就立刻站起身，低着头地蜂拥而去。

麻脸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转过头看着那几个商人和官员：“几位，你们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社会上的事，用不着你们掺和，吃饱喝足，是不是也该走了？请吧。”他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这一群刚才还在意气扬扬的食客没有一个人出言反击。他们迟疑着，最后还是期期艾艾地站起身，像那群混混一样溜之大吉。

然后麻脸看着两个协警，瞪着他们，没有说话。一个协警站起来，在桌上一拍：“耍黑社会啊！老子是警察。”他说这话的时候，明显底气不足。不仅因为他的身份，也因为他的胆量。

“私人经济纠纷。”麻脸淡淡地说。“当然，你们想留下来，我也奉陪。”

“那你们自己摆。不要弄出事哈。不然大家面子上都不好过。”另一个协警站起来，拉着他的同伴离去。他看清了形势，也看见了站在门口那两人的手藏在口袋中，像一个拿破仑。一顿酒和一把枪之间的分量，任何人都算得清楚。他的同伴装作不情不愿，但挣扎得并不用力，离桌的时候没有忘记把弯弯刚才发给他的一包烟带上。

麻脸叹了口气，看着两个目光挑衅的警察，温和地说：“两个兄弟，我们五哥跟你们高支队长是朋友，我跟你们支队的八大金刚都喝过酒……”

“你跟总队领导喝酒关我鸟事。”两个警察站起来，骂了一句，走得更加干脆。

最后，麻脸把悲悯的目光停在弯弯脸上，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了。弯弯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他看着他的“朋友”一个个离去，现在他才明白过来，酒肉朋友并不是朋友，正如白马非马一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也不叫黑社会，眼前这个麻脸才是真正的黑道凶徒，他以前遇见的都是一些伪装黑社会的混混。他感到茫然失措，这是他从未经历的场面。

“跪倒。”麻脸轻喝。弯弯腿一软，立刻跪倒在地。“三儿，你来给他长点记性。”麻脸轻蔑地摇摇头，招呼门口一人。三儿过来，左右开弓，狠狠地打了弯弯十几个耳光。弯弯脸上布满指印，鼻子出血，但是因为恐惧，他没有惨叫，也没有躲闪。

几分钟后，麻脸带着弯弯来到米米的美容院，喝令弯弯跪倒在大厅中，挨打之前，麻脸把他的移动电话递到弯弯面前：“你如果认为你在江城还认识一些人，谁能救你，你现在可以直接给他打电话。”弯弯没有接，他不敢，他也没有这样的朋友。然后三儿重复刚才的暴行，但更加凶狠，美容院所有的员工和客人目睹了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敢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敢离开。表演完毕后，麻脸温和地向米米索要了一千块辛苦费。这不算多，他认为这是他今天工作的合理报酬，他不会借这个机会敲诈她，他只想让她乖乖地付那些水钱，这才是大头。

米米受了惊吓，整晚梦魇，于是来到阴三爷的德仁堂，准备拿点镇神安宁的药。她看见阴四爷，想起客人摆起他们这伙人最近很猖狂，于是她招呼阴四爷，或者她最初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像干柴烈火，他们迅速走到了一起，不仅是因为彼此对对方相貌个性的欣赏，也因为他们现在可以合作做一笔黑道业务。

“先拿两千块。”阴四爷大大咧咧地说。他知道米米借钱的高利贷公司老板，麻脸口中的五哥是谁，他叫文刚，文刚的大哥是谢淳恩，他也知道麻脸的绰号叫星星，是成名十多年的黑道狠角，但是他装作满不在乎，而且认为自己的出场费不应该比星星低。

米米一点也没犹豫，立刻从坤包里数了两千元给他。看着递过来的一叠大钞，阴四爷无法再装下去了，他脸色凝重起来，他明白接了这两千块钱意味着什么，如果说这一阵他们做的黑道业务是小米步枪，这一次，对手是飞机大炮。

“四爷。”米米嗲声呼唤。阴四爷立刻明白自己没救了。男人愚蠢的自尊，刚刚上道的自我膨胀和无可救药的色胆，明知道这是一个温柔的陷阱，他也准备跳进去。他伸手接过那叠钱，在手中抖抖，随手捏捏米米的脸蛋。阴三爷坐在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好，四爷就替你平这个事。”既然已经跳进去了，那就表现得光棍一些，阴四爷豪气地说。

“五哥的脾气……四爷你最好好好跟他说。”米米身子靠了过来，满脸关怀。实际上，这是在敲钉转脚，上屋抽梯，阴四爷立刻中计，冷笑起来：“我打人的时候，从不先问他是谁。”他不由自主地冒出这句口头禅，虽然，并不切题。

实际上，这是这一阵阴四爷的风格。他们现在是锐气正盛，打败七飘飘后，他的信心空前膨胀。他还有一个最后的依恃，那就是苏树东，真有什么大事，他认为苏树东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白云湖保安公司那么多黑道狠角，不说助拳，只要这些人能够伸手，单凭交情也能够摆平。但是阴四爷完全误解了苏树东的意图，如果事事需要借助他现在的身份，他为什么不干脆选择待在威胜公司，缓慢，但安全地往上爬呢？

他先斩后奏，既没有跟唐松商量，也没有给苏树东打电话，而是直接给文五打了电话，说米米是他的一个表妹，他想请文五吃个饭。这是要求谈判。文五在电话中既没有吃惊，也没有生气，他温和地问了阴四爷是谁，然后笑呵呵地一口答应，请阴四爷安排时间地点。

阴四爷把时间定在周六的下午。他必须确保谈判的时候苏树东在场。他没有愚蠢地认为自己能够独立解决这件事。他向苏树东解释为什么要出头的原因是，米米答应事后给他们三万块钱。这似乎是一个十分充足，不可抗拒的理由。古时候，那些闯荡江湖的侠客们是不需要考虑钱的，武侠小说就是这样写的。而在西方，那些伟大的骑士同样不需要考虑金钱，他们只需要杀毒龙，除巨人，和魔法师搏斗，就能够扬名立万。但是现在，这个正在转型的时代，每一位想当骑士的人，都必须和金钱搏斗，无论是衣冠楚楚的商界精英，还是舞刀弄枪的黑道混混。

苏树东没有表示什么，答应周五下午回江城。他意识到这是一次意义重大的谈判。这一段时间，天天接受黎百胜和朱中华的言传身教，天天跟保安公司那些经历丰富的黑道凶徒厮混，他的黑道素养迅速提高，对于整个江城黑道也有一些了解，像文五这样的高利贷公司，江城有好几个。文五公司真正的成员可能还不到十个，但就是依靠这很少的兄弟，他就能够在江城赚得风生水起，逼着很多看起来了不起的强人为了还水钱倾家荡产，显然这些人有独到的厉害手段。当然，谢淳恩充当了他的保护伞，很多时候，大宗的借贷都是用谢淳恩的典当行做掩护。如果他们能够跟文五别别苗头，哪怕是打平，对于他们团伙也是一次飞跃。苏树东考虑到了好的一面，也考虑到坏处。如果他们被文五踩垮，那很可能从此一蹶不振，打回原形。即使如此，苏树东还是准备碰碰这种比较强悍、另类的黑道团伙。

他还有个想法，想知道别人是如何看他这个团伙的。或者说，是想检验他们这一段时间的成绩。在他心中，如果把大哥们设定为一百分，他给他们现在这个团伙打的是十分，他想看看别人会打多少分。文五这种老江湖行动之前不会不调查阴四爷是何方神圣，然后他会根据判断作出反应，这一次，苏树东就是想看看文五会如何对付他们。

周五晚上，苏树东和阴四爷、唐松讨论了第二天的谈判，因为对手实力强大，他们召集了所有能够召集的兄弟，有十多人，阴四爷用那两千元钱请客，这是黑道混混惯常的拿钱买人。

周六下午，苏树东团伙全体动员，文五的人比预定的时间来晚了几分钟，令人意外的是，没有苏树东想象的大阵仗，只是星星和三儿两个人。看着他们大摇大摆地走进茶馆，苏树东心中感到失望：这就是文五对他们的评价。

星星一走进来，就用小眼睛盯着坐在一起的苏树东四人，“美女就是难缠，总有这么多蠢蛋替她卖命。我想看看这一次又找了些什么角儿来跟爷磨叽。”他语气轻松，神情轻松，心情也是如此。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谈判，在这之前，他根本没有听说过阴四爷这个名字，这种新冒出来的小混混总是自不量力，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教训人，像对付弯弯一样。

唐松招呼道：“星哥，五哥没来？”

星星看着唐松，有些愕然，他自然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蟑螂，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你们这些小虾子，也请得动五哥？”现在他是完全放松下来。蟑螂这种货色也敢坐在他面前宣称要跟他谈判，他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他现在担心的是明天肯定会遭到公司其他兄弟的耻笑。

苏树东冷冷地看着星星，他看清了对方眼中的轻蔑之色，那是真实的，不是装的。这让他感到愤怒，他无法忍受，低喝一声：“我们单挑。”

这完全不是谈判的套路，他们彼此连条件都没提，按照计划，苏树东也应该在后面才出场。

“单挑？老子和你单挑？”星星伸出手指点点苏树东，又点点自己，歪了下头，似乎在怀疑自己听错了，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然后，他猛地把桌子顶向苏树东，抓起桌上的茶缸就砸，幸好苏树东及时用手挡了一下。坦克起身飞拳还击，星星不得不退后一步，闪开这来势凶猛的一拳。旁边几桌的人都站了起来，苏树东的伏兵四出，纷纷作势要扑向两人了。这个时候，三儿冷笑着从手包中摸出一把枪来指着苏树东，大声怒喝：“跪倒！”

苏树东脑中一片空白，正要越过桌子扑过去的坦克定住身子，所有的人都呆住，似乎是很长一段令人窒息的时间，实际上只有几秒钟。唐松笑着站起来，干巴巴地说：“星哥，一点小钱就要动枪啊。”他反应最慢或者说是故意的，所以他落到了后面，但正是因为如此，他没有受到威胁，思维正常。

这句话打破了茶馆中的僵局，阴四爷低声吼道：“小三儿，你他妈有种就冲四爷来！你敢打你四爷，你他妈也要填命。”他靠向苏树东一步，气呼呼地站在他身边。

苏树东这时候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他首先感到的是羞耻，接着差点被阴四爷的话逗笑——他的话前面非常英雄，后面还是暴露了他心中的恐惧。苏树东有了底气，也开始放松，他微笑着看着星星，说：“星哥，我们是来谈判的，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总得表个态吧？至于要打要杀，那也是谈不拢再说。你是老江湖，你冒失了。或者你是在仗势欺人。我尊敬你，但并不代表我就任你打骂，否则我为什么找你谈判。”他娓娓而谈，一眼也不看拿枪对着他的三儿。

星星和三儿也有些意外，没有想到他们的对手会有这么多人，看起来是真想跟他们干一场，更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是这群混混头目的年轻人，这样沉着，他说话的语气是那样的轻松自如，他们都看得出，这不是装出来的，他根本没有在乎三儿手中这把枪，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被三儿吓着，他肯定三儿不敢开枪。星星和三儿都有些沮丧，他们的确都没有想过要用枪来打这群小混混。他们认为光是凭他们的名声和做做样子就足以吓住这些小混混。枪的最大作用并不是真正使用而是威胁，开枪对于双方都是一种损失，这跟暴力的本质是一样的。他们深谙此道。

“我和你这个小虾米谈个鸟！”星星狠狠吐了一口，拨开一个拦路的混混，“让开。”当先往门口走去，三儿握枪紧随其后。没有人敢拦他们，苏树东也不知道如何做，他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没有任何经验。星星体现了老江湖的素质，见事不对，立即撤退。他们对这群混混团伙的了解和判断发生错误，现在必须回去跟他的大哥文五重新商量策略。他肯定不会跟苏树东谈什么条件，现在谈什么都不恰当，他也不喜欢在没有掌控局势的情况下谈判。

苏树东让丁丁带那群助拳的混混先去他们常去的渔庄喝酒，他们需要讨论一下目前的形势和任务，或者说是分析一下文五下一步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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