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地下王国(12)

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余文彬和吕阳建立了默契，彼此欣赏。虽然，这并不能让他们成为情深意长的朋友，但可能让他们情趣相投，行动一致，甚至有时能够生死与共。苏威胜指派吕阳前去投奔余文彬的时候，谁也没有预料到他们后来的行动，但是事后看来，这是深谋远虑的一招。老头子似乎和从前一样，总是能够看到很多别人无法预料的变化。吕阳一出道，老头子就发现了他的价值，收为己用，占了先机。但陶夏的反击毫不逊色，同样凌厉，不仅废掉了老头子的这一张好牌，而且使威胜公司遭受了一场小小的灾难。但苏威胜善于从挫折中捕捉机会，或者说，把危机转化为一次战机，迅速根据这一场战争进行的状态进行调整，牢牢控制局势。所以，当威胜公司最后的指示到来时，吕阳对余文彬说：“老余，有业务，做不做？”

“做啊。”余文彬满不在乎地说。他们刚刚从汪海洋的夜总会出来。出于谨慎，他们一般不会去汪海洋的夜总会娱乐，而是选择一些环境复杂、生意好的迪吧喝酒，或者直接召妓。这一次是他们依照约定，每过几天换一个公用电话跟汪海洋联系时，汪海洋叫他们过去，说威胜公司来人找吕阳。显然要发生一件大事，极其机密，否则完全可以通过汪海洋转达。吕阳悄悄潜入夜总会，余文彬在外面接应。吕阳在一个包间里见到了小二娃，他传达了老头子对他的指示，然后，吕阳脸色凝重地跟余文彬回到他们潜伏的出租屋中。

“杀个人。”吕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余文彬，试图从这张平常的脸上找到一点线索。他震惊于老头子的指示，但同时又非常佩服，所以他决定完全按照老头子的指示去办，虽然，这可能冒一定的风险。

“什么价？”余文彬的表情出人意料的轻松，语气平淡，像是在和吕阳讨论一桩简单的生意。

“比以前的价都要高一些。”吕阳眼睛冒着光说，“可能是七位数。”

“是每个人都这样多？”余文彬问。他的表情开始有些变化了，但难以猜测到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吕阳点点头。

“威胜公司出的价？”余文彬沉默了一下，呵呵笑起来，问。

“管他是谁出的价，我只知道是一个高价。”吕阳恶狠狠地吐出一口气，似乎在发泄着某种不满。

“杀奉先武？”余文彬紧蹙起眉头，他思考了一会，继续发问。

吕阳像触电般轻微颤动。如果说刚才余文彬的敏感还只是叫吕阳吃惊，现在就有些令人恐怖了。他看着余文彬，表情紧张，他问：“是。你还做吗？”

余文彬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吕阳的表情，他呵呵地笑了起来，做了个深呼吸：“当然。杀谁不一样。”他对吕阳扮了个苦脸：“你刚才是在担心我会拒绝你，甚至阻拦你去杀奉先武？你以为他跟我有交情。呵呵，江城很多人都用我的名字去吓唬对手，其实他们都跟我扯不上什么交情，除了钱。如果真要说有什么交情，那么这几年来，谁也比不上你跟我。你以为你跟我有交情吗？”

吕阳摇头。

在苏威胜决定去为妻子进行悼念活动的那个上午，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威胜公司老头子的办公室。整个针对陶夏的反击计划经过认真的考虑，完美无缺，不出意外的话，在今天中午就能够顺利实施完毕。唯一让老头子不太愉快、感觉缺陷的是，他不得不用他这一生最深爱的人——他的妻子来进行战术欺骗。但他已经决定对她进行补偿，结束这件事后，他会去市郊好好地为她做一场隆重的法事，无论那高僧是否是传说中的神奇。

在所有的人中，到达最早的是向明宇。这是自然，这些年来，他没有局二名声显赫，但在某种意义上，他具有跟局二完全相同的重要地位和作用，甚至有时还要超过一些。他的细心、考虑周到、跟政府和警察的关系都是威胜公司不可缺少的，无人可替代他。同时，因为他负责具体细致的工作安排，所以在管理整个公司上拥有更多的权力。在整个江城，只有很少几个人才能够明白他对于威胜公司的重要性。

第二个到来的是罗忠良。他脸上依然挂着他招牌式的憨厚微笑，虽然，他最近才遭遇黑道生涯中最惨烈的一次伏击。他的伤只好了一半，瘸着腿，这可能是他后半生无法改变的形象，但他并不因此心怀怨恨。他被伏击后，从来没有向老头子表示过一点要求复仇的愿望，他相信苏威胜，老头子永远是他心中的“大苏哥”，一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何况，自从加入苏威胜的黑道团伙那一天起，他就明白这样的事迟早会发生，他早有心理准备，而且也从不觉得后悔，或者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他真诚地认为，他能够被他的大苏哥邀请找到这份赚钱的事做，是他一生最大的幸运，如果不是靠他在威胜公司挣到的大钱，像他这样一个拉架子车的苦力，基本上是不可能供养他的孩子完成从小学到高中的学业的。老天保佑，去年夏天，他儿子居然考进了一所重点大学，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最骄傲的事，他体面地在河坝街摆下丰盛的酒席，享受了一个成功父亲的荣耀。没有他的大苏哥，这是不可想象的。而且，喜上加喜的是，一位相貌平常，但身子结实的寡妇也在去年成为他的第二任妻子。她让他重新享受到了久别的男女之爱和家庭温馨，生活重新变得美好，她对他充满真诚的爱恋，他相信这一生她都绝不会离开他。他由此更加对老头子感恩戴德，他对公司的忠诚也是众所周知，不用怀疑。同时，他也是公司最早的股东之一，虽然股份不大。

刘成离开威胜公司独立门户后，罗忠良接掌威胜公司的保安学校，虽然他一点管理才能也没有，但他的性格和品德让所有从保安学校毕业的学员都对他充满敬佩和爱戴，这些人无论是进入正规的单位充当保安或者被一些大哥看中变成黑道凶徒，都会一直把他当成真诚的朋友。他们有了心事的时候，都喜欢找他交流，虽然交流的方式，基本上都是把一瓶一瓶的酒消灭，从前是劣质的白酒，现在是高档的啤酒。他受伤后，他手下的战斗队伍交给了徐昌军，但这肯定不会影响他以后在公司的地位和所享受的尊敬，任何时候，他都是一位受尊敬的老实人和公司元老。

苏威胜带着苏雪峰和徐昌军一起到来。因为是非常时期，徐昌军住进了苏威胜家里，充当保镖。老头子家里现在就他和他的两个儿子，他的小女儿面临高考，一直住校。虽然河坝街是威胜公司的大本营，但最近黑道的形势比较复杂，老头子还是加强了防守的力量。苏雪峰和徐昌军虽然不如从前的“四小四”那样能打，但年轻气盛，身强力壮，跟刘成苦练过几年，有很强的打斗能力和经验，只要不是遇上超级厉害的杀手，任何时候都能够应付一般的偷袭。

跟着到来的是古进。他是古大智的伯父，因为古大智的缘故，他拥有公司的少量股份，跟罗忠良一样，是公司的元老。他的特长在于他有一定的商业经营头脑和才能，管理着公司庞大的财务，他的谨慎、保守和坚持原则，得到了老头子的高度赏识，因此在公司中有很大的权力，但他从不滥用。他跟局二和向明宇他们负责不同的领域，他只负责公司内部的事务，从来不过问其他，甚至不参加任何跟公司有关的应酬，包括税务部门的检查。但这一次，他也来出席这个会议，因为，在这个会议上有一个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宣布，远超过对陶夏的反击。

另外一位与黑道事业无关的与会人员是公司招聘的建筑工程师，他叫易奎，年龄和性格都跟古进差不多，他们也差不多是同时进入公司的。他曾经是一家国营建筑企业的高级工程师，比一般人工资高，受人尊敬，但是改革开放后，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们单位承建的工程慢慢减少，最后完全没有，直至宣布破产。生活的压力迫使他放下架子去寻找一切能够工作的机会，他的清高和骄傲让他饱尝生活的辛酸和屈辱，四十岁后，他才像刚刚毕业的学生开始学习认识真实的社会。最后，他来到了威胜公司，这似乎是很正常，同时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威胜公司的业务迅速扩展，需要一些专业人才，而对易奎来说，似乎江城只有一家建筑单位在招收像他这样的人。最后，他抛弃自尊和原则，前来应聘，但最后的结果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他意外地发现，这里似乎比他经历过的任何工作单位都要让他感到满意和舒心。苏威胜谦逊明理，局二平易可亲，向明宇温和儒雅，每一个都不是他想象中的野蛮粗暴的黑道大哥；苏威胜对于任何不懂的专业知识都能够不耻下问，后来索性放手让他全权进行工程质量方面的管理，这让困境中的他顿生知遇之感。开始的时候，他继续了他的管理风格，制定了各个环节严格的规章制度，对于工程质量严格把关，绝不让步，公司很多兄弟对他颇有怨言，但这迎合了苏威胜的某种理念和喜好，苏威胜全力支持他的工作，毫无保留，让他在公司内部言出令行，使他获得了极大的尊敬和成就感。最后，当他监督的威胜公司承建的糖酒大楼获得省建设厅评选的优质工程奖后，老头子个人赠予了他百分之零点五的股份，这是令人恐怖的重奖，促使他几十年坚如堡垒的人生观念和原则信条发生改变，他开始对一些小小的违章操作视而不见，有些时候，为了公司的更大利益，他能够接受一些建议，做一些圆滑的变化。这很自然。说到底，他现在是威胜公司重要的管理人员，同时，还是股东，公司赚到的每一分钱，都有他的利润。最后，他完全跟这个曾经令他充满戒心、具有黑道背景的公司融为一体，觉得自己是这个公司的一分子。实际上也是这样，他同样也被苏威胜和向明宇、局二他们认可，今天的会议，他们也觉得应该邀请他来参加。

其他参加的人，还有徐昌军和刘成。刘成还保留着少量的公司股份，他自然有资格，同时，他追随老头子那么多年，应该让他来见证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徐昌军现在是公司的执法人，这是以前刘成的工作，实际上就是平时具体管理着其他公司头目，在行动时负责具体指挥的人。他在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起着承上启下的桥梁作用，需要对公司无比忠诚。如果他出了意外，整个公司就会出现暂时的瘫痪，指挥不灵；如果他被对手收买，那么他下面的一些头目很可能会追随着他叛变，这对于公司将是巨大的损失。但他是完全值得信任的，他父母是住在河坝街的老街坊，他跟苏雪峰从孩子时就一起，宛如亲兄弟一般。经过几年的磨炼，他的锋芒收敛了很多，但增添了一种含而不露的阴森。相比之下，苏雪峰倒是一点没变，任何时候都是一副威风凛凛的霸道气势，一旦冷下脸来，就露出残酷无情的本来面目。

在所有的人中，局二最后到来。现在在威胜公司中，局二举足轻重，他是苏威胜在黑道的代言人，威胜公司第二号重要人物。至少，在外人眼中是这样的，实际的情况也差不多。他拥有自己独立的战斗队伍，他手下的伍明、王金胜，都是江城黑道上有名的狠角，同时，他还拥有自己的置业公司，他完全有实力、也有资格自立门户，像刘成一样，成为江城黑道货真价实的大哥。事实上，前几天，在最终确定了对陶夏的反击计划后，老头子跟他有一次坦诚的交谈，经过慎重的考虑，他最终放弃了这个打算。他向老头子表示，除非发生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或者情况变得无法挽回，他决不像刘成一样从威胜公司分裂出去，这是他一生中难得的一次真心实意的宣誓。除了在十多年追随老头子的黑道生涯中建立了对威胜公司的深厚感情之外，他明白独立门户不会赚到更多的钱。刘成独立门户就是一个教训，现在刘成的威望和声名并不比他离开威胜公司之前有提高，相反，他们对他的尊敬中多了虚假的成分，因为他的实力不如以前。局二今天迟到，是因为今天是对陶夏反击的日子，是威胜公司跟陶夏的夏宇公司最后决战的日子，有些人和事，必须由他做最后的安排和确定。

但是，在这一个决定江城黑道未来秩序的时刻，这一间作为指挥部的办公室里的气氛并没有什么紧张和兴奋，除了苏雪峰和徐昌军，所有的人更多的是怀着一种压抑和感伤的心情。因为，今天威胜公司还有一件比打击夏宇公司更重要的事，老头子要正式宣布退休。

他抢在病魔发威之前，给自己和威胜公司安排好了以后的路。就像他的这一生，都在努力追求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绝不妥协，谁也无法主宰他，使他屈服，不可一世的病魔也不行。

老头子选择这个时候交班，显示了他对战胜陶夏的信心。局二、向明宇、罗忠良、古进、易奎和刘成虽然明白这一点，但他们并没有即将获得胜利的喜悦，反而人人情绪黯然。一想到老头子的运筹帷幄、战无不胜都将成为历史，无法再看到他展现卓越的领导才能，这不能不让他们充满感伤和失落。同时，还有一个原因让局二和向明宇怏怏不乐——作为威胜公司新的领导者，苏雪峰，他的个性太强，他们对于跟他的合作不是十分有把握，虽然这不会影响彼此的感情。他们是看着苏雪峰长大的，对于局二、向明宇、罗忠良和刘成来说，他几乎算是他们的半个儿子，但他们从事的是一项充满危险的事业，感情不能替代一切，任何错误都可能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在苏雪峰变得更加老练、更加冷静之前，苏威胜本来应该好好再带领他几年，但是病魔找上了苏威胜，他们无可奈何。老头子这一阵的身体日渐衰弱，甚至能够明显地看得出他一天天衰老。

为了打破这种沉闷的气氛，老头子起身亲自给局二和向明宇沏茶。刘成现在喜欢喝的是听装的啤酒，罗忠良的爱好与他相同。他把第一开的水倒掉，然后重新冲满，放在局二和向明宇面前。这个并不复杂的动作老头子做起来似乎有一些困难，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暴露出被病魔进攻的迹象，比过去更瘦，显得十分衰弱，虽然依然精神饱满。他的表情不再像从前那样冷漠，在皱眉的时候，会露出无法掩饰的感伤和无奈，这样的表情是罕见的，在这种时刻，它具有特殊的意义，代表一种安慰和恳求，同时还有隐隐的歉意，似乎他不能继续跟他们战斗，完全是因为他个人的原因犯的一个错误。他把手放在他们肩上，轻轻地拍打他们的肩膀，局二和向明宇心领神会，刘成善解人意地走过来，站在他们身边。这一刻四个人找回了他们刚刚从河坝街崛起时的那种亲密无间的感情，曾经的分歧荡然无存，他们像多年住在一起的一家人一样轻松融洽。但是，没有人说话，他们都不喜欢过分直白地表达彼此之间的感情。

刘成受到了感动，他终于忍不住，虽然明知威胜公司可能把一切都早已安排好了，还是主动向老头子提出：“我可以去对付程世一。”

苏威胜柔和地笑笑：“让年轻人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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