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地下王国(11)

是老头子指示吕阳去投奔余文彬，其他什么也没有说。吕阳在省城终于跟这位黑道杀手联系上了，当他表示希望能够跟余文彬在一起躲藏一段时间时，余文彬出人意料地答应了他的请求。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近十年来，余文彬一向独来独往，除了出手杀人的时候偶尔需要配合，其他时间极少与人交往，更不用说让一个人长期跟在身边。随着他身上命案的增加，他对于警察和仇家的防范也日益增长，但是，毕竟是这样长时间的逃亡，他不能跟任何人沟通交流，倍感孤独，虽然他总是在人群中，还经常拥有女友。从消除孤独这个意义上来说，吕阳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更重要的，是这一阵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帮手。他在道上的名声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警方的追捕也空前的严厉，同时，还要防备受害者的报复行动，道上的仇家比警察更容易获得有关他的消息，追踪到他可能的藏身之处，他们的行动更有效率和直接，他们开枪的时候，绝对不会呼喊“缴枪不杀”。最终，他接纳了吕阳。吕阳现在跟他处境相同，需要他的帮助，同时向他学习一些躲避警察追捕的技巧和经验。他们不会像亲兄弟一样亲密无间，但能够像寒冬的两只野兽挤靠在一起取暖，共同抗击严寒。余文彬从来没有考虑过他曾经作为中间人摆平了吕阳与奉四之间的斗争，吕阳和奉四都应该算欠他一个极大的人情，在他们这个圈子，感恩之心比政治家的诚实还要罕见，他们都善于忘记过去，除了仇恨，如果你对某个人的将来毫无价值，他同样也认为你一钱不值。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余文彬都是吕阳以及江城黑道绝大多数兄弟的偶像，他遥不可及，高不可攀，但是现在，吕阳在为自己未来忐忑不安的同时，多少也有些得意，他们的地位、身份似乎开始接近，至少，他们现在的处境相同。但是一见面，余文彬就把吕阳震住了，他们依然存在巨大的差距。

“把枪给我。”他们到达目的地后，余文彬说。

吕阳有些迟疑。这十多天，突然发生的巨大转折让他极度空虚，茫然无助，枪是唯一能够给他壮胆，让他觉得自己还有力量对抗未知命运的东西。但余文彬的话对他来说，是一种不可违抗的命令，他掏出枪递了过去。余文彬把手枪拿在手中玩耍，冰冷的手枪好像活了过来一样，像条蛇似的在他的手中游动，他的动作像魔术师玩弄扑克一样优美，吕阳看呆了。但是余文彬叹了口气，说：“你要跟我在一起，首先就要学会没有枪的生活。”

他开始教导吕阳，要活下去，活得安全和长久，就必须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控制自己。只有在杀人的时候，才是杀手，其他时间，应该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甚至喜怒无常。余文彬对吕阳的表现非常不满，吕阳总是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一感觉到什么异常，就变得杀气腾腾，一副随时都可能拔枪的样子。他一半是安慰一半是命令：“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是我的表弟，来我这里作客。我是一个正当的普通百姓，你也是。不要把‘黑社会’几个字贴在自己脸上。”当然，他也知道，吕阳是新手，刚刚杀了人，还需要时间才能够做到对一切冷漠，才能够像他一样镇定自若。

这些话比余文彬炫耀的枪技更令吕阳佩服，但最令吕阳震撼的是，他惊异地发现，余文彬竟然已经在温城呆了将近半年。这位被省厅警察全力追捕的杀手，一直窝在省城警察随时可以打击的范围之内，这显示了余文彬过人的心理素质和聪明才智。跟他同时出道的黑道杀手，早已纷纷落在警方手中，而他依然逍遥法外，果然有他出众之处。而且，他还不是吕阳想象的那样，天天躲在挂着厚厚窗帘的屋子中酗酒睡觉，他在温城有一个情人，是一位离婚的出租车司机，他们像要结婚的样子，但这绝不可能实现。同时他还有一份正当的职业：卖报，每天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大街小巷，一份报纸卖一元钱，能够赚到三毛左右的利润。当然，这只是一个掩护，他不会像其他卖报人那样每天从天亮工作到晚。对于他这样抛头露面，吕阳大惑不解，余文彬的解释是，谁会注意一位穿着制服的卖报人的相貌？虽然他的相片可能在每一个派出所都有，每一位警察都可能看见过。事实上，这位久经考验的杀手，除了稍显阴沉一点之外，跟普通的市民没有什么差别，他的斯文儒雅样子能够骗过很多人，平凡无奇的言行举止也让他毫不起眼，他近十年来过着几乎都是正常人的生活，完全无视警方对他的通缉。虽然他一般只在一个地方待上两三个月，甚至十天半月。

吕阳现在的住所，是由余文彬的情人出面租的，吕阳和余文彬能够互相看见对方的窗户。余文彬为他搞了一个假的身份证，虽然意义不太大，但能够应付一些意外情况。接下来这一段时间，变得非常无聊，但不轻松。吕阳无所事事，他现在多少能够明白余文彬为什么要去卖报了，如果可能，他甚至愿意去菜市场卖菜，去工地上干沉重的体力活。余文彬继续教导他，忍受孤独，只是一个杀手的基本技能，要把自己变得像其他普通市民一样，那才真难。出于帮助新手的考虑，余文彬减少了他的卖报时间，下午他们会去茶馆娱乐，玩纸牌和麻将，晚上的时候，他们一般在大排档喝一点酒，或者直接让他的情人送他们去省城度过一个享受的夜晚，他们对她宣称是去谈一些小生意。这种时候，他们一般带着枪。

有一天，他们从省城娱乐回来，没有尽兴，时间刚好十二点，他们决定再玩一会儿，然后吃了消夜再回去睡觉。他们去了经常去的茶馆。这个茶馆是当地一个小混混开的，实际上是一个小小的赌博场所，当然，几乎所有这种茶馆都是这种类型，人们都习以为常。吕阳喜欢跟人打麻将，似乎在一场未知输赢的斗争中，多少能够体味命运的神秘和莫测。余文彬通常玩一种两人纸牌游戏“跑得快”，他更喜欢一切尽在掌握、依靠自己的计算击溃对手。而这个游戏的名称又非常吉利。虽然赌注很小，但他们都玩得津津有味，每每沉迷其中，忘记烦恼。但这一次出现了意外，将近凌晨一点的时候，一群人闯了进来，大声喝令所有的赌客不许动。

这位混混在当地的关系不太过硬，他的茶馆常常营业到夜深，打麻将声影响到整幢楼层居民的休息，当地派出所不断接到投诉电话，这天晚上派出所决定采取打击行动，正好将余文彬和吕阳堵在了其中。余文彬和吕阳都大惊失色，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背后摸枪，但吕阳马上反应过来，及时制止了余文彬。他不如余文彬老练，但更加机敏。这些日子他开始反省自己的行为，他曾经有一个看起来很辉煌的前途，因为自己的冲动把它毁了，他经常回忆起苏威胜告诫过他要克制的话，充满后悔和感伤，在反省中得到了教训，所以这次能够冷静地判断形势。整个麻将馆只有一个狭小的出口，参与这次打击行动的警察加上联防队员将近十人，他们不可能一次将对手全部枪杀。吕阳拔出枪来，不是射击，而是把枪塞在余文彬手中，小声说：“窗子。”然后他站起身举起双手走向抓赌的警察。

警察有些惊诧地看着他，喝令他蹲下不许动，但吕阳继续前进，突然猛跑，冲向出口。两个联防队员上前截住他，但是瘦小的吕阳这时候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拳打脚踢，似乎很有可能击败这两人逃跑，于是又有两人上前合力制服他。吕阳的行动刺激了其他赌客，他们都明白被派出所抓获，意味着几千块的罚款，于是有人开始抢路逃跑，有人开始藏匿赌资。余文彬当然没有浪费这阵骚乱，早已不动声色地接近窗口，他对吕阳的暗示心领神会。他飞起一脚踢开窗子，然后纵身跳下二楼，整个过程在几秒钟内完成。事实证明，警方的这次打击行动过于草率，或者说，他们过于自信，不仅没有在第一时间控制现场，而且也没有布置外围的堵截警力，导致了余文彬的漏网。

但是最后，警方对于取得的战果还是相当满意的，制服了吕阳后，他们总算抢到窗子边堵住了其他妄想逃跑的赌客，整个麻将馆三四十人束手就擒，被全部带回派出所。每个赌徒在警察眼中，都是一笔不菲的罚款，具体金额要视这些人活动的能量、家庭富裕程度和顽抗的决心而定。他们收获颇丰，不会在乎多一人少一人，虽然，抓到余文彬很可能成为他们警察生涯中最辉煌的战绩。吕阳的假身份证帮了忙，或者派出所的警察根本没有想到把这些人跟通缉名单上的超级罪犯联系在一起，以为所有赌客都不过是普通的街坊和住户，他们再次错失了一个立功的良机。最后，在余文彬情人的出面周旋下，交纳三千元罚款之后，吕阳大摇大摆地离开派出所，他甚至没有使用黑道兄弟最常用的最后手段：自残。这个突如其来的危机被安然化解，他们都暗自庆幸，但是，余文彬保持了高度的警惕，吕阳出来的当天，他们就离开了温城。

吕阳跟威胜公司联系后，他们被安置在省城附近的一个镇上，这里是汪海洋一个兄弟的地盘。但除了汪海洋，其他的人都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一天，汪海洋亲自开车来见他们，他遇上了麻烦。

他手下一个兄弟经常去另外一位大哥的游戏厅赌博，这种电子游戏机，是一种随机函数下的计算结果，但输赢的概率可以自由设定，一般会由庄家根据赌场的人气、市场推广需要和赚取利润速度等各种因素加以控制。会有一部分运气好的人赢到钱，但输钱的肯定更多，一般来说，刚刚开张的新场子和规模大、实力雄厚的大场子，赌客赢的概率可能会大一些，但绝不会超过四成；一些涸泽而渔、没有打算长久存在，希望在短时间内捞到一笔钱的场子会降低这个概率；甚至有些贪婪的庄家会把某台机子或者整个赌场赢钱的概率都设定为零。这位省城大哥的电子游戏厅是与某位省委领导的儿子合伙经营，开在去机场的半途中一家小宾馆里，交通方便但不引人注目，开业一年竟然没有遭到一次警方的打击，生意一直很好。按照赌徒的经验，这种场子赢钱的机会要多一些，但是汪海洋的这位兄弟运气似乎特别不好，他总是输，输光之后，他开始向赌场借高利贷。

这是很多黑道混混的习惯行为，同时也是混混们最常见的自杀行为。当然，高利贷公司会掂量借款人的还款能力。这位兄弟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妹妹，是汪海洋的情人，这等于给他的借款贴上了保险的封条，他们对他表现出非凡的慷慨，有求必应，当然，最后这些借据都会辗转送到汪海洋那儿。汪海洋重复了几次这样让人恼火的还款行为之后，不得不亲自出面，严厉告诫这个驻扎在电子游戏厅的高利贷公司，不许再向他的兄弟放款。但是，出于利益的驱使，或者是没有将他放在眼中，对方我行我素，一切照旧，当又一张六十多万的借据放在汪海洋面前时，他勃然大怒。他无法不管他这位兄弟，除非他能够克制自己对他妹妹美妙身体的迷恋，但是如果照付这笔钱，他觉得受到侮辱。一位大哥下面的小头目就敢无视他的存在，忽略他的招呼，这远比让他付钱更难以接受。按照以往的解决办法，这件事通常是通过谈判，支付一部分金额了结，当然，在解决的过程中多半还有一些小规模的斗殴。但这一次，汪海洋觉得有必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他现在拥有威力巨大的秘密武器，他为什么要浪费这种有利情况呢？他要好好利用余文彬和吕阳这两张好牌，狠狠打击一下对手，树立他在省城大哥中与众不同的形象。

“六十多万。这样吧，汪大哥，你给我们二十万，我们两兄弟给你跑这一趟，摆平这件事。”在听了汪海洋的请求后，余文彬说。这种业务类似收债，按照收债的规矩，出面做业务的兄弟可以得到整个金额的一半，但是考虑到他们与汪海洋的关系，这一半还应该适当减少一部分。

“好。我明天先送十万过来。”汪海洋表示同意，这笔生意就此成交。“明天你们跟小贺见面，具体怎么解决你们自己把握。这件事与我无关。”汪海洋老练地对自己采取了保护措施。

汪海洋的这位兄弟叫贺发明，得到强援的他喜出望外，他立刻打电话给对方，准备跟对方谈判。如果他能够巧妙地利用这种优势，加上有技巧的威胁，凭借余文彬和吕阳的名头，应该能够让对方屈服，签订一个对他非常有利的合约。但是出于报复心理，他决心在最关键的时刻才亮出他的秘密武器。想到这些狂妄的对手在最嚣张的时候，突然服软哀求，对于一位黑道混混来说，是再美妙不过的享受了。为了达到充分的戏剧效果，贺发明谈判前没有透露一点风声，在跟对方约会的时候，甚至还装作像平常一样的胆怯，但是，当对手气势汹汹地带领大队人马到来时，有恃无恐的他居然毫无惧色，不停地出言挑衅。他的气势开始时唬住了对手，或者说是让对手感到迷惑。他们这次有备而来，加上外面接应的兄弟，接近二十人，可以应付一场规模不小的混战。就算汪海洋倾尽全力伏击他们，他们也不会吃太大的亏。然而现在，贺发明仅仅带两个兄弟就敢前来跟他们谈判，而且态度这样强硬，虽然，他那两位兄弟看起来都是狠角，有种异于常人的冷漠和镇定，令人畏惧。但是，他们人数的优势是极大的，这不是电影里上演的那些能打的主角可以以一敌十，而且，他们也是久经考验的混混，绝对不会轻易屈服，放弃应得的利润，这关系到他们整个团伙的声誉。谈判越来越僵，当对手终于控制不住火气、准备动武的时候，贺发明得意洋洋地准备揭开他的底牌。但是，这时候局势已经不受他的控制了。

余文彬和吕阳不慌不忙地拔出手枪，镇住所有的人，然后他们从容不迫地对着对方领头的人开枪，一人两枪将对手当场击毙。“这笔账就这样了结。我是余六。”“我是吕阳。”他们丢下两句话，从容离去。他们早看出汪海洋的这位兄弟是位愚蠢的混混，他既然不想圆满了结这件事，而是想借他们的手来狠狠打击对手，他们就让他如愿以偿，他愿意承担无穷无尽来自警察的麻烦，他们也用不着替他担心。至于他们，用这种方式来了结这笔业务，是最简单轻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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