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地下王国(16)

水上派出所的管辖范围一直不能明确，警察们也乐于让它模糊，在这一场“扫黄打非”的罚款比赛中，水上派出所的成绩冲到了最前列，远远领先他的竞争对手们。由最初规矩的抓嫖抓赌开始，经过主动出击阶段，最后发展到了在街上看见不顺眼的人，就铐起来盘问。他们把一对散步的夫妻怀疑成****嫖娼者，分别关在两个房间拷问，施以毒打，最后确认身份后，还是要索取一笔费用才加以释放；他们会突然破门而入，把正在打麻将的一家人宣布为聚赌，每人视情况处以两千到五千的罚款；最恶劣的情况是给抓获的****女规定任务，必须交代多少嫖客，或者提供一些认识男人的名字，然后按名索骥，一一屈打成招，最后再废物利用，逼迫她们再去勾引好色的男人，成为下一批猎物。因为所长的锐意开拓、大胆进取，只有几名编制的一个小派出所，拥有将近一百人的联防队员。联防队员不享受财政拨款，全部经费来自罚款，因此他们在办案的时候全力以赴，以罚款为终极目的，不辞辛苦，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同时也不怕违法。

作为一向被打击的对象，无论威胜公司如何强大如何有钱，对付警察也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向明宇和局二联手制订了一个天才的计划，他们利用威胜公司在水上派出所的盟友——收买这些联防队员远比收买一位正式警察容易——由公司一位兄弟向他们提供了一个聚赌的线索，线索是真实的。但是当联防队员们冲进聚赌的地点抓赌时，遭遇了强烈的反抗。一位联防队员的头被这个家庭茶楼的老板——一位检察院科长用茶杯砸破，血流满脸。这一举动吓住了所有的人，双方僵持不下，接着支援的联防队员赶到，不由分说砸了这个家庭茶楼，并强行带走了所有赌客，其中有两位法院的工作人员。于是三个单位的领导纷纷出面，出于自尊、护短、私人感情和工作需要，三方争执不下，分歧严重，矛盾渐渐升级，争吵指责日渐激烈，成为江城一时的热点。

威胜公司的计划继续推进，这一次，他们选中的替罪羊是一位老实的财政局职员，但他有一位非常霸道的区委副书记姐夫。一位公司兄弟扮作小贩向他兜售黄色碟片，这在当时属于非常抢手的紧俏货物。这位财政局职员出于好奇，不加防备买了两张，然后，接到举报的联防队员在晚上破门而入，经过搜索，拿获了罪证。这个时候，水上派出所的联防队员少则三四人，多则七八人分成很多独立的行动小组，或者叫做创收小组，由于他们的严厉打击行动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江城一片风声鹤唳，导致了他们的案源严重不足，直接影响他们的收入，所以，他们接到这样的举报，没有丝毫考虑和犹豫就采取行动。这对老实本分的夫妻，在派出所内仅仅经过一番恐吓，就交代了所谓的不法行为，联防队员为他们提供的罪名是非法淫乱。但是，他们交纳了一万元的罚款后，立刻将冤情告诉了是区委副书记的姐夫。

区委副书记勃然大怒，又经过慎重考虑，觉得这是一个突破点，可以树立自己的威信，为仕途的进步打基础，类似水上派出所这样的违纪犯法行为反映到他那儿已经不是一起两起，而是成为了一种现象，舆论对他非常有利。当然，这也是对他小舅子的一个交代。于是，他立刻命令中化区公安分局局长和水上派出所所长到区委开会，毫无疑问，按照惯例，经过严厉的批评之后，就是处理意见，区公安局局长且不说，派出所所长首先会免职。这个消息迅速传回到水上派出所，几十名联防队员群情激奋，不是出于对领导的拥护和感情，而是担心自己失业和可能受到的某种附带处理。

区委立刻下文宣布直接解散这些联防队员，并且进行审查。这群乌合之众一哄而散，大部分人立刻离开江城躲避风头。区委副书记乘胜追击，在电视台和报纸的配合下，展开了一场文明执法的整风运动。

这年冬天，老头子死于癌症。

经过一年的过渡，苏雪峰接手了威胜公司的一切业务，江城黑道以及西部的黑道大哥都接受了他是威胜公司大哥的事实，威胜公司在黑道上的地位如日中天，老头子的死虽然是一个损失，会激起一些暗流，但不会影响整个黑道大局。

老头子的丧礼空前隆重，轰动一时。

灵堂搭建在河坝街胡凯的茶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光都在这一条街上度过，他的爱情，他的事业，他的朋友都在这条街上，所有的街坊都把他当做一位仁慈公正的大哥，并不因为他从事的是一种不正当的事业而疏远他，他们亲密地称呼他为大苏哥。

所有的人都来送别他。苏家湾的乡亲，公司的员工和江城黑道的所有混混和大哥。陶夏和丁军也专程从外地赶回来。在这一年间，陶夏把他在江城的所有产业逐一转卖，去了省城发展，同时，他父亲也调往省城担任化工厅副厅长。丁军在东北某地建立了自己的“根据地”，同样成为当地的大哥。赌王鲁龙水亲自来送别他的老朋友。苏南派出了他的秘书，他即将由副厅长提拔为正厅长，处在接受考查的关键时期，无法出现在这种人多的场合。几乎西部所有黑道大哥都亲自或者派出了“特使”前来悼念这位具有传奇色彩的黑道大哥。所有的人，老头子一生的朋友和敌人在他的灵堂前齐聚一堂，缅怀老头子的一生，充满感伤。

似乎只有在这一刻，他们才能够忘记他们所处的圈子和仇恨，才能够品味人生的沧桑与真实。正如老头子临终前伤感地看着病床前的苏雪峰、局二、向明宇和公司其他的重要人物，说：“活着，多好。”

像所有的传奇人物一样，老头子的一生充满矛盾，贯穿着幸运和不幸：他曾经生活在社会底层，在这个社会苦苦挣扎，但后来成为显赫的特权阶级；他饱尝了世态炎凉，但也曾获得了一份最珍贵的爱情；他算计别人，也被别人算计；有些人对他感恩戴德，他是他们的父亲、兄弟和最亲的朋友，同时也有人对他恨之入骨，长时间准备对他进行毁灭性的打击；他具有江城人固有的强硬、坚忍不拔、冷酷无情，但同时，也常常显露仁慈的一面；他具有睿智的思想和杰出的才干，但选择了一条充满荆棘的危险之路；他明知政府和警察是无法战胜的，却不得不无奈地充当他们的敌人和对手；他拥有巨大的财富，但一生生活俭朴，不喜欢奢侈浪费；除了他妻子，没有第二个女人，在生活上，除了喝茶，别无嗜好；他疯狂地摄取金钱和权力，却又慷慨地赠予别人。他是一个矛盾体。

向明宇尽可能客观地讲述老头子一生的故事，聂山鹰默默倾听，面无表情，只有听到吕阳和余文彬的故事时，他有些动容，忍不住问：“他们后来呢？”

“还能有什么不同的结局！”向明宇无奈地苦笑，“杀手只有一条命。余六是拒捕时被当场击毙，吕阳受伤被捕。”看着聂山鹰探究的目光，他迟疑了一下，决定告诉聂山鹰所有的真相。“因为担心他招供，公司派人进监狱准备搞掉他，但他自己了断了。小二娃现在接了他们的班，成了道上有名的杀手。但是，现在杀手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风光了，大家基本上都喜欢上了枪支。”

聂山鹰沉默起来。这简短的几句话中，不知道包含着多少惊涛骇浪，正如老头子的那些听起来平淡的故事中，却真实地谱写了不平凡的一生。

聂山鹰站起身，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小雨挟着雪把这个东方大都市搅得一片凄冷。他喃喃地说：“真是奇怪。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成为一位大哥。”十多年前，他接到那个女孩的来信，做梦也没有想到等待他的竟是如此离奇的命运。

“唉，没错。”向明宇脸上带着愉快的感伤，“对年轻人来说，生活是残酷和艰苦的。”

聂山鹰用向明宇的电话拨通了苏雪莲的电话。

电话接通了，两个人长时间的沉默，苏雪莲猜到了是谁在电话线的另一端。但是他们都没有说话。或者，在这一刻，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她终于开口了，她说：“欢迎回家。”然后，她挂断了电话。

这个电话让聂山鹰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转过头，看着向明宇说：“我需要一点钱。三千……大约是两千七百万左右。”

“没问题。”向明宇回答得很快，他可从没想过不花一个子儿得到这个年轻人。“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古进，他负责公司的财务，然后你把账号给他，明天他就能够用安全的账户把这笔钱转过来。”他表情轻松地笑着说，“那我今天就先走。你把这边的事情处理一下。我在省城等你。”

聂山鹰最后一次回到了他的公司。他在心中默默地跟荆戈、许雅涵，还有那些忠心耿耿的员工告别。然后，他带着苏树东悄悄离去。

离开上海的那个晚上，他明白这一次完全不同于三年前他被苏雪莲捉回江城的那一次。那时候，他随时准备着逃跑，就像一个一只脚站在门里、一只脚站在门外的淘气孩子，一旦大人怒喝，他就撒腿溜走。这一次是彻底没有退路。

他明白他的世界将会彻底改变，他的生活将与从前完全不同，而从某些方面来说，他的真实生活才刚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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