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满洲花园里(4)

他绕围墙走到将军的住所。用人进去通报，他以贵宾的身份被引进。他进去的时候，兰儿的父亲醒来了，他急忙从长袍褶缝中捡回烟斗。母亲把针线活放到膝盖上。荣禄可以看到兰儿和她妹妹低着头，在挑棚那一边的屋里，用心地伏案读书。老师突然惊醒，他肥厚的嘴唇爆发出一声烦躁的吼声，然后他用满洲语向两个女孩咆哮着什么。女孩们的头垂得更低了。荣禄笑了，他装着没有看到挑棚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他坐到房门对面的炕上，仆人送上茶点。兰儿的父亲向来好客，特别是来的是荣禄。他对荣禄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钟爱，并且在心灵深处埋藏着这样一个理想：将来有一天，荣禄会真的成为他的女婿。除了兰儿的父亲自己，谁也不知道这个理想。兰儿的母亲也有类似的想法，但是她也是什么都不说，因为当家做主和安排子女的婚姻都是父亲的事。但是母亲能耐心等待，她希望兰儿能得到幸福。要是荣禄能知道他们——与他相爱的姑娘的双亲，有这种打算，那他该高兴得从心里笑了。可惜他不知道。

兰儿家里的五个人有各自的秘密。小竹，她和兰儿共同保守着幽会地点的秘密。兰儿的妹妹，她猜想的比她实际知道得多，因为这个文雅的姐姐对她来说有些不可思议，她的姐姐总是有梦想，有时说的话表现出极大的野心，完全不像是一个出身于贵族家庭的女子：她们不会幻想到这个世界上来能在彩虹脚下捡到一罐金子。兰儿的父亲有他的秘密，母亲也有自己的秘密。

但是荣禄自己却什么也不知道，而正是他，使这些秘密中最大的秘密永远成为秘密。

他是一个步军统领，负责带领一支部队守卫紫禁城，保卫皇族的生命财产。并且，由于他肩负着这样一个责任，所以他常常能得到关于紫禁城内发生了什么新鲜事的消息。这些消息他总要先告诉兰儿的父亲，因为他虽然年老，不能再指挥军队了，却仍然对军队事务感兴趣，喜欢议论。

经过通常的寒暄后（这是一种传统习惯，它把客人来访的真正目的先掩盖起来），荣禄开始转入正题了。“皇后未能给咸丰生一个儿子。”他慢悠悠地说。

老人不做声，只是从嘴唇里喷出一缕轻烟，但是他的眼睛却发亮了，荣禄一会儿会告诉他底细的。荣禄似乎对仆人送上的茶点很欣赏，他懂得如何最稳当地宣布一个戏剧性的消息。

“大清帝国的皇位没有继承人。”稍等一会儿，荣禄接着说。

然后，下面的话就一下涌出来了，因为荣禄看到在挑棚那一边听着的兰儿正在不耐烦地把头仰起，尽管她一直装着在用心地读古书。

“所以，”“圣上降旨要立妃子。当然，

他接着说，她必须出身高贵。圣旨里提出十七名满洲姑娘，都是出身于官宦之家，她们将要在指定的日子去紫禁城，以便圣上从中挑选。他们告诉我，皇后大发雷霆，但是她什么办法也没有，因为皇帝有绝对权威。不久，宫中就要有皇妃了。皇上希望从此扭转皇室命运，得一位太子继承皇位！”

这时候，兰儿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她不管老师，也不管她妹妹惊恐地对她皱眉示意，竟离开自己的座位，甚至那本为装样而打开的书都忘了合上，就跑进屋里。

“我的名字在那十七人中！”她激动地尖叫着，“我知道，是这里告诉我的！”她娇嫩的手按着她的心。

荣禄胸腔里的那颗心冷了。那里有什么东西，一种很冷、很重而且郁闷的东西，好像一个溺水人的手，重重地压在了他心上。当他接触到兰儿的目光时，他的脸变得呆滞了。他看看兰儿的父亲。父亲用惊呆的目光看着兰儿，张开了嘴想说句什么话。

突然，一个仆人进来通报：皇上的使者到。

使者是一个穿着宫服的太监，他威严地进来了。他是咸丰的使臣。他亲切地递给兰儿的父亲一张盖了许多封印的黄纸。

一纸圣旨！仅仅是一张黄纸。黄色在中国代表皇权的颜色！

但是它毕竟注定了去改变荣禄和兰儿的整个一生，去谱写中国冗长的历史篇章。兰儿的父亲读着圣旨，拘谨地叩着头，然后抬头看荣禄。

但是房门已经在荣禄的身后关上了。也许他猜到了，也许他的心已经告诉他，太监带到他心爱的姑娘家里的是什么消息。于是，在将军读完圣旨前，他已经走过了花园。这是他在这一天中第二次走过花园。这个花园掩蔽着凉亭，那凉亭啊，是他梦想并希望在那里实现他的美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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