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鱼(2)
再回到溪边,又从老地方投下鱼钩,很快鱼就咬钩了。
就这样,我一口气从那漩涡下面的某个所在扯出来十多条鱼。每一条都像是一个年龄组的青年人,长得整整齐齐。看看乱七八糟躺在草地上的鱼,再看看四周无声无息间或翻起一两只气泡的沼泽,觉得许多鱼从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来从容赴死,确实让人感到有种阴谋的味道。阴谋!这念头像闪电一样从脑海中一掠而过。是我自己让它从脑门上一掠而过的。如果我让这个念头驻留下来,可能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打破关于鱼的文化禁忌了。
我们不断投入行动,就是不想停下来思考。
今天的行动,就是不断把鱼饵投进小小的水潭(现在我相信坚韧的草皮掩盖下就是一个小而深的水潭),看到底有多少傻瓜样的鱼受命运的派遣前来慷慨赴死。秋天的鱼沉在深水里,又肥又懒,并贪婪地把鱼饵带鱼钩整个吞进肚里。想到这里,我回头望望身后草地上那些懒懒地躺着等死的鱼,心里竟生出些莫名的仇恨与恐惧。
我不知道为什么又往鱼线上绑上了一只鱼钩。上好饵后,三只鱼钩慢慢沉到水下,又慢慢漂向那个漩涡,慢慢被吸进那个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水潭。我大口地呼吸,以使自己松弛下来。同时想象鱼饵慢慢在无底的水中坠落,落在一条鱼的面前,那条鱼一动不动。鱼饵有些失望,再继续往暗黑的深处下坠。想着那种下坠,我的身子也有些飘飘然的轻盈了,四周的黑暗却让人害怕。当我想把鱼竿提起来时,一条鱼很猛地扑住了鱼饵。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这么狠地扑向鱼饵。即便是扑向死亡本身也用不着这么大的力量。鱼把饵和饵包藏的钩吞下去后,便静静地一动不动了。我继续等待。第二条鱼上钩了,之后,又安安静静地漂在水里,一点也不挣扎,不想逃离死亡。
还有第三只饵没有被吞下。
鱼上钩是手上的感觉,所以,我一直在悠闲地观望远处山丘上那三个熏旱獭的家伙在无谓地忙活。山丘上的烟已经很淡了。看来他们已经放弃了无效的劳碌。开始用随车携带的军用铁锹开掘地道。这是一个更浩大的工程,因为旱獭的洞穴在地下一米左右蜿蜒曲折至少也有一二百米。
看上去很笨的旱獭很聪明,这些看上去灵活敏感的鱼面对鱼饵却表现得这么不可思议。这不,第三只钩上又有一条鱼扑上来了。往上起鱼的时候,三条鱼把竿子都坠弯了。三条鱼一起离开水面,一起开始挣扎,差点使鱼竿落到水里。我知道它们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再回到水里,而我当然不会同意,于是发一声喊,用力一摆鱼竿,三条鱼便沉甸甸地落到了我脚前的草丛里。
我注意到它们一旦落到草地上便不再挣扎了。
我对鱼,这些猎获对象的一切都很注意。不是一般注意,而是非常注意,带着非常敏感的非常注意。甚至对并不存在的一切都非常敏感地注意着。
这回,我注意到鱼一旦落在草丛中便不再挣扎了。有些鱼离水实在很近,只要弓起脊背,挺一下身子,轻轻一个鱼们都很在行的弹跳,就回到一溪秋水中了。当草原开始变成一片金黄时,流水便日渐冰凉,那些大群大群的候鸟离开了。鱼们便像潜艇一样,沉到很深的地方,那些地方黑暗而又温暖。在冬天将临的时候,选择明亮就相当于选择冰冻。但这些鱼从很深的地方被钓起来,躺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仿佛不知道身边就是能使其活命、使其安全的所在。它们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存心要用众多死亡来考验杀戮者对自身行为的承受极限。我今天钓鱼是为了战胜自己。在这个世界,我们时常受到种种鼓动,其中的一种,就是人要战胜自己,战胜性情中的软弱,战胜面对陌生时的紧张与羞怯,战胜文化与个性中禁忌性的东西。于是,我们便能无往而不利了。现在,我初步取得了这种胜利。而且,还想让同伴们都知道这种胜利。于是,便挥舞着双手,向他们大声叫喊起来。
他们停止了辛苦的挖掘,直起腰来,向我这里瞭望。我一手抓起一条鱼,叫喊着挥舞。差不多两公里远的距离,他们不会看到我手中的鱼,但我相信他们可能会看到鱼的闪光。鱼体表那层泫滑的物质确实会在当顶的太阳下闪闪发光。他们站在小丘顶上向这边瞭望。在他们背后,西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座座山峰一样的雨云。中央墨黑一团,电光闪闪,四周让阳光镶上了一道耀眼的金边。随着隆隆的雷鸣声,那团乌云往东而来。河面上有风走过。直立的秋草慢慢躬下身子。悬垂的鱼线也被吹出了好看的弧度。
鱼又上钩了。
我暗暗希望这是最后一条。
但是,又一条鱼上钩了。我仍然希望这是最后一条,心里却明白,还有很多鱼等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正在等待着前来受死。果然,第三条鱼又上钩了!
三条鱼起出水面时,仍然只在离开河水时做了一点象征性的挣扎。然后,便与别的鱼一起静静地躺在草丛中了。那么多垂死的鱼躺在四周,阳光那么明亮,但那不大的风却吹得人背心发凉。
我再一次向同伴们呼喊。叫他们赶快拿家伙来,来装很多的鱼。我实在是想离开这段河岸了。一股小小的水流里,怎么可以有这么多这么大的鱼?鱼们上钩的速度好像越来越快了。于是,每提起一竿鱼,我都向他们呼喊一次。
我不知道乌云是什么时候笼罩到头顶的。这时上饵,下钩,把咬钩的鱼提出水面只是一种机械的动作了。因为不是我想钓鱼,而是很多的鱼排着队来等死。原来只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不想活的人,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多想死的鱼。这些鱼从神情看,也像是些崇信了某种邪恶教义的信徒,想死,却还要把剥夺生命的罪孽加诸于别人。
我的心中的仇恨在增加。头顶的天空被翻滚的乌云罩住了,清亮的水面立即变得黯淡。这时的我,脸上肯定带着凶恶的表情,狠狠地把鱼饵投进面前那个小小的漩涡中。水流变得像乌云一样墨黑的时候,那里好像是地狱的入口。鱼们仍然在慷慨赴死。
伙伴们行进得很缓慢,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沼泽之间寻找着路径,这倒不是像传闻中那样,任何一个人被淤泥吸住了脚,便会遭受灭顶之灾。事实上是,这些出生于这片荒野,又进了城的人,害怕又臭又黏的淤泥弄脏了漂亮的鞋子。
我的孤独与恐惧之感却有增无减。
雷声在头顶震响,越来越大的风撕扯着头发与衣服。河面上的水被吹起来。水珠重重地射在脸上。想张嘴呼喊,但却让狂风噎得喘不过气来。鱼们还在前赴后继,有增无减。邪了门了!见了鬼了!死神狞笑着露出真面目了!我听见自己咬牙切齿地说,来吧,狗日的你们来吧。
我听见自己带着哭声说:来吧,狗日的你们来吧,我不害怕!
我听见自己说:我不相信你们也不害怕。是,我害怕,可是,你们不害怕就来吧!
就在人都快要疯狂的时候,不是潭里的鱼没有了,而是那个装鱼饵的马口铁皮的罐头盒子终于空了。我颓然坐在地上,手一松,短短的一段鱼竿,便顺水漂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声哭了起来。因为,头顶上响亮的炸雷,把所有的一切声音都掩盖了。雷声中,头顶上那座高及天顶的云山便崩塌下来。雷声停了,闪电也停了。四周像是深重的黄昏景象。我的同伴,和宽广的草原都从四周消失了。甚至连风的声音都听不见。很压抑的黑暗。很让人毛骨悚然的安静。刚才被大风压倒在地的秋草又嚓嚓地直起身来。这时,我听见了一种低沉的声音:咕,咕,咕。像鸽子的声音。但我马上就肯定这不是鸽子的声音,而是……而是鱼!
是鱼在叫!
从来没有听说过鱼会叫!
但我马上意识到这是鱼在叫!很艰难,很低沉的声音:咕,咕,咕咕。不是鸽子叫,而是脚踩在一块腐烂中的皮革上发出的那种使人心悸的声音。踩到那样一块皮子时,你会觉得是践踏了一具死尸。现在,好像所有这些将死未死的鱼都叫起来。它们瞪着那该死的闭不上的眼睛,大张着渴得难受的嘴巴,费力地吞咽低低的带着浓烈硝烟味的湿润空气。吞一口气,嘴一张:咕。再吞一口气,嘴再一张:咕。
那么多难看的鱼横七竖八在草丛中,这里一张嘴:咕。那里 一张嘴:咕。
我不能想象要是雨水不下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我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如果站起身来,身子好像就会顶到天空,就会触及到滚动不息的乌云里蛇一样蜿蜒的电流。又是一声震得我在地上跳动一下的炸雷,然后,乌云像一个盛水的皮囊打开了口子,雨水夹着雪霰劈头盖脸地打下来。那一下又一下清晰的痛楚让我恢复了正常的感觉。
当雪霰消失,只剩下雨水的时候,我干脆趴在地上,痛痛快快地淋了一身。同时,我想自己也痛痛快快地以别人无从知晓、连自己也未必清楚意识到的方式痛哭了一场。但是,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是哭终于战胜了自己,还是哭自己终于战胜了自己。或者是哭着更多平常该哭而未哭的什么。
很快乌云便携带着巨大能量与丰富的水分,被西风推动着,往东去了。太阳又落在了眼界中的天下万物身上。冰凉的身体又慢慢感到了温暖。
三个同伴终于到了。
他们抬着柳条筐四处收捡那些鱼,竟然装了两个人抬起来都很沉的满满一筐。当我指给他们看那个打着小小漩涡,躲在草皮底下的小潭时,他们决不相信它是那么多鱼所在的地方。在车里换了干净衣服,闻着干净衣服的味道,车子散发出的橡胶味和汽油味道,我觉得自己完全安全了。汽车开动后,我转头去望钓鱼的地方。那么多水流在草原上四处漫漶,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已经不能确定哪里是曾经发生那样一件离奇遭遇的地方了。于是,人还没有离开事件的发生地,这件事情本身,便变得虚无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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