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宝刀(4)
早晨,村里人家房前屋后的果树上大滴大滴的露珠被太阳照得熠熠闪光,清脆的鸟鸣悠长明亮。一只猎狗浑身被露水湿透,嘴里叼着一只毛色鲜艳的锦鸡出猎归来了。我的朋友看见了,马上就想动手去抢。我坚决把他拦住了,告诉他,在这个村子里,早上看见满载而归的猎人或猎狗,可以认为是好运气的开始。
他恋恋不舍地看着猎狗跑远,看着锦鸡身上五颜六色的光芒,嘀咕道:“但愿如此吧。”
今天,铁匠刮了胡子,一张脸显得精神多了,红红的眼睛里有种格外灼人的光亮。
刘晋藏一步就跨到了风箱跟前,开头几下,他拉得不是很好,但很快就很顺畅,铁匠出去走了一圈,回来,夹起一块铁准备投进炉里,叹口气:“看来,我这辈子真不会有儿子了。”
我心软了,说:“再等等吧,说不定,一下就从大路转弯的地方冒出一个人来。”
铁匠再一次走出门去,望了望大路,很快就回来了。他坚决地把铁块投进炉子。艳红的火星飞溅,在空中劈劈啪啪爆响。刘晋藏起劲地拉动风箱,炉火呼呼上蹿,发出了旗帜招展时那种声响。眼前的景象不能说是奇异,但确实不大寻常。
铁匠说:“难道不是你跟你朋友的要求吗?”
刘晋藏对铁匠说:“别理他,他有时像个女人,总爱莫名其妙地担心什么。”
铁匠接下来的举动使我十分吃惊,他对刘晋藏眨眨眼,说:“可能是因为他有个当喇嘛的舅舅吧。”
于是,两个人像中了邪一样,放肆地大笑。当他们两个举起锤子,开始把一块来历奇异的顽铁变成一把刀时,我走了出去,远远地望着村外静静的潭水。我从平静的潭水中看见红色悬崖,看见喇嘛舅舅从悬崖上失去了脑袋的黑龙身上下来。我望了一阵,不知道自己,铁匠,刘晋藏,还有舅舅,我们哪一个的生存方式更为真实,更接近这个世界本来的面目。更可笑的是,我们这些如此不同的人,怎么会搅在一起。
回到铁匠铺,那块铁还没有现出刀子的模样。
舅舅正从山上下来,那条黑龙一死,专门用来镇压的庙子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他一直想离开这座小庙,只是一种责任感使他留下,现在,黑龙已死,他的这个心愿终于可以实现了。
舅舅来到铁匠铺,围着炉子绕了几个圈子,炉子里铁正在火中变红变软。铁匠问他看出点名堂没有。舅舅说:“我们村的铁匠还没有做出过什么使人惊奇的物件。”
红红的铁再次放上铁砧锻打,慢慢变出一把刀的形状,慢慢失去绯红的颜色,铁匠带着挑衅的神情用锤子敲出一长串很有节奏的声音。
喇嘛舅舅没有说什么,笑了笑,走开了。
舅舅再次出现时,已经牵上了他的毛驴,驴背上驮着他从庙里带下来的一点东西:无非是几卷经书,几件黄铜和白银制成的法器。他只是从这里路过,但铁匠把他叫住了:“喇嘛不说点什么吗?”
舅舅把缰绳挽在鞍桥上,对毛驴说:“先走着吧,我会赶上来。”毛驴便摇晃着脖子上的响铃,悠悠然往前去了。舅舅走进门来,喝了一大瓢水,指指红色悬崖顶上,说,原先,那里有一对金色的羊子时,人们是一种生活,后来,羊子走了,黑龙显身,人们又过上了一种生活。现在,龙被削去了脑袋夺走了魂魄,就什么都没有了,又是一种生活开始了。
本来,铁匠是想和喇嘛开开玩笑,不想喇嘛正正经经一大通话,把他给镇住了。而在过去,两个人见面,总是要开开玩笑的。舅舅说:“要下雨了,我要赶路了。”说完,便追赶毛驴去了。
我们停下手里的活,听着丁丁冬冬的铜铃声慢慢响到谷口,又慢慢地消失。铁匠这才问:“这老东西说又是一种生活,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刘晋藏说:“就是什么都不信的生活。”
铁匠反驳刘晋藏,却又不太自信:“人总要信点什么吧?不然怎么活?”
刘晋藏给了他个不屑于回答的笑容。
不知怎么,我心里突然涌起了怒火,没好气地对铁匠说:“你有什么生活?指望儿子来找你吗?可你也知道他永远不会来。要是今天打了一把坏刀,你还可以等打出一把好刀,要是今天就打出好刀,就什么都指望不上了。”
铁匠把铁锤甩得飞快,火红的铁屑像他的怒气一样四处飞溅。他说:“让我什么都不指望了吧,我今天就要打出好刀。”
刘晋藏趁热打铁,催铁匠赶快。
铁匠锤头一歪,一串艳红的铁屑飞进了刘晋藏的左眼。他惨叫一声,这才用手把眼睛捂住了,直挺挺倒在地上。
铁匠冷冷地说:“眼睛伤了,又不是腿。”
刘晋藏并没有因为这句话站起来。
翻开他的眼皮,一小块薄薄的灰色铁皮赫然在目,铁匠伸出舌头,把铁屑舔了出来。清凉的泪水从刘晋藏眼中潸然而下。铁匠说:“这会儿,就是哭了也没有人知道,好好哭一场吧。”
刘晋藏骂:“我日你娘。”
铁匠还是说:“你这个人,肯定还是有伤心事的,想哭,就好好哭一场吧。这样,心里畅快了,还能保住眼睛。”
我们没有再去管那把不知能不能出世的刀子,一只实实在在的眼睛总比一把可能出现的好刀重要。
刘晋藏躺在铁匠家的门廊上,泪水长流不止。我也为朋友的眼睛担心,便把他的手紧紧握住。刘晋藏笑了,说:“你恨我,但你又是我真正的朋友。”
铁匠找来个正在哺乳的年轻女人。刘晋藏把好眼睛也闭上,说:“希望是个大奶子女人,我喜欢大奶子女人。”
铁匠附耳对他说:“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刘晋藏都躺在那里,没有动窝,女人来了两三次,掏出硕大的乳房把奶汁挤进刘晋藏的眼睛。太阳下山时,刘晋藏坐起来,说:“眼睛里已经很清凉了,看来瞎不了。”
铁匠用一片清凉的大黄叶子把刘晋藏受伤的眼睛遮起来,那只好眼睛便闪烁着格外逼人的光芒。铁匠被那刀锋一样的光芒逼得把头转向苍茫的远山,幽幽地说:“看来,你真想得到一把好刀。”
刘晋藏的回答是:“眼睛也伤了,要是连刀子都得不到,就什么都没有得到。”这个让我暗暗羡慕嫉妒的家伙,声音里的绝望 能使别人心头也产生痛楚。
起风了。
村前的潭水卷起了波浪,不高,却很有力量地拍击着红色悬崖,发出深远的声响。这声音是从过去,也是从未来传来的,只是我们听不出其中的意思罢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类能够听懂这些声音的时代早就逝去了。现在,我们连自己内心的声音也听不清楚。
我问铁匠为什么故意让铁屑溅进刘晋藏的眼睛。
铁匠的回答很有意思。
他说,因为这个人内心的欲望太强烈了,而不懂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随便得到。
早上的太阳把屋子照得明晃晃的,整座房子散发出干燥木头淡淡的香气。
铁匠已经走了。厨房里有做好的吃食:两只热乎乎的麦面馍,一小罐蜂蜜,一大壶奶茶,还有几块风干的牛肉。我想,平常铁匠的早餐绝对不会如此丰富。那女人又来了。我告诉她,眼睛需要奶水的人还在床上。她红了红脸,进去了。
走出屋子时,心口还在隐隐作痛。刘晋藏也跟来了,我们什么都没说。铁匠铺里一下就充满了非常严肃的气氛。铁块投进了炉膛,立即被旗帜般振动的火苗包围了,石槽里用来淬火的水被窗口投射进来的阳光染成了金色。盯着坚硬的黑色铁块在炉火中变红变软,心里的块垒似乎随之而融化了。
锤声响起,太阳特别明亮,天空格外湛蓝。
锤声再次响起,太阳更加明亮,天空更加湛蓝。
第一遍锤声响起时,铁匠手下已经初步出现了一把刀子的模样。村子出奇地安静,红色悬崖倒映在平静的潭水里,而天空中开始聚集满蓄着雨水与雷电的乌云。刀子终于完全成形了。刀子最后一次被投进炉火中,烧红了,淬了火,打磨出来,安上把,就真正是一把刀了,看上去,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就在这个时候,乌云飘到了村子上空,带来了猛烈的旋风。铁匠铺顶上的木瓦一片又一片,在风中像羽毛一样飞扬。村里,男人们用火枪,用土炮向乌云射击,使雨水早点落下来,而不至于变成硕大的冰雹,毁掉果园与庄稼。乌云也以闪电和雷声作为回应,然后,大雨倾盆而下。炉子里的刀烧红了。一个炸雷就在头顶爆响。
铁匠手一抖,通红的刀子就整个落在淬火的水里了。屋子里升腾起浓浓的水雾,我们互相都有些看不清楚了。狂风依然在头顶旋转,揭去头上一片又一片的木瓦,乌云带着粗大的雨脚向西移动,从云缝里,又可以看到一点阳光了。刀子再一次烧红出炉时,乌云已经带着雨水走远了,雷声在远处的山间滚动着,越来越远。红色悬崖和潭水之间,拱起了一弯艳丽的彩虹。就在刀子一点点嗞嗞地伸进水里淬火时,彩虹也越发艳丽,好像都飞到我们眼前来了。我看见铁匠止不住浑身颤抖。他嘴里不住地说:“快,快点。”手上却一点不敢加快。刀身终于全部浸进水里了。出水的刀子通身闪着蓝幽幽的颜色。那是在云缝之中蜿蜒的闪电的颜色。铁匠冲出铁匠铺,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冲着彩虹举起了刚刚出世的刀子。
就在我们眼前,幽蓝的刀身上,映出了潭上那道美丽的彩虹。
铁匠跪了很久,最后,潭上的彩虹消失了,而刀身上的彩虹却没有消退。虹彩带着金属的光芒,像是从刀身里渗出来的。
铁匠站起来,又冬一声倒下了。
刀子上的彩虹灿烂无比,铁匠却说不出话来了。
铁匠中风了。这是造就一把宝刀的代价。从此,这个失语的铁匠就享有永远的盛名了。
刘晋藏守着倒下的铁匠,我回了一趟城,请有点医术的舅舅回来给他治病。我回家时,韩月还没有上班。她还是十分平静的样子,没有追问我这几天去了什么地方。过去,我为此感到一个男人的幸福,现在,我想这是因为她并不真心爱我的缘故,于是,我又感到了一个男人的不幸福。我告诉她需要一个存折。她给了我一个,也没有问我要干什么。我在银行取了现金,便又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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