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她们在码头改搭小船,地址给了船夫。那是个普普通通的船夫,身穿蓝白上衣,长相称不上英俊,一点都不抢眼。
“是!伊斯梅达别墅,是,我知道这地方!我替那儿一位先生做过船夫。不过,可有段距离的哟!”
他看来有点孩子气,心浮气躁的一个家伙,他划船的动作也很急躁,很夸张,穿过阴暗的支道,两旁是又黏又绿,蛮可怕的墙壁。运河所经之处都是较穷的地区,随处可见挂满衣物的一根根绳索,臭水沟味儿有时弱,有时强。
总算他划到一条宽敞的水道,两边有人行道,而旁边有一座座拱桥横跨在这条大运河之上。两个女人坐在小布棚子下,船夫在她们後面,位置高一些。
“小姐会在伊斯梅瑞别墅待很久吗?”他问,一边轻快的划着船,一边拿了条蓝白相间的手巾揩满头脸的汗水。
“大约二十天吧!我们两个都结婚了。”稀黛用她那种平平缓缓的腔调说话,使她的义大利话听来外国腔很重。
“哟,有二十天!”船夫道。顿了一会儿,然後他问:“太太待在伊斯梅瑞别墅这二十天要不要雇一艘小船?要按天,或按星期算钱?”
唐妮和稀黛盘算着。在威尼斯自己有艘小船总是方便些,这好比在陆上有辆车会方便些是一样的。
“别墅那边有什麽交通工具?什麽船?”
“那边有艘游艇,和一艘小船。不过”这个“不过”的言下之意是:那两艘船也不是你们的。
“你的价钱怎麽算?”
差不多是一天三十先令,或一个星期十镑。
“这是一般行情吗?”稀黛问。
“比较便宜的,太太!比较便宜。一般行情是”姊妹俩考虑着。
“好吧!”稀黛说。“你明天早上来,我们再安排,你叫什麽名字?”
他叫乔凡尼,他想知道他该什麽时候到,该说他等的客人是哪一位。稀黛没有名片,唐妮给了他一张她的名片。他飞快瞄上一眼,用他那双南方人热情的蓝眼睛,然後,又看一眼。
“哦!”他开怀起来,说道。“夫人!夫人,对不对?”
“康斯坦丝夫人!”唐妮说。
他点点头,又念了念:“康斯坦丝夫人!”然後仔细把名片收入上衣口袋里。
伊斯梅瑞别墅的确有段路,它座落在面向着乔奇亚镇的湖边。不是古旧的屋子,很舒适的,有观海的大阳台,下面则是座大花园,林木葱笼,环绕着湖边。
别墅主人是个体态笨重的苏格兰老粗,战前在义大利发了财,战时因为特别爱国而封了爵位。他老婆瘦而白,是那种精明的女人,但自己手上没本,而且不幸的老是在抓她那风流老公的奸。他对待下人的态度十分恶劣。不过因为冬天里稍微中了风,他现在容易对付多了。
屋子里住的满满的。除了李德爵士和两个女儿之外,还有七名客人,一对苏格兰夫妇,也跟着两个女儿;一位年轻的义大利伯爵夫人,是个寡妇;一个年轻的乔治亚王子;加上一名看来年轻的英国牧师。那王子是个穷光蛋,长得很俊,可以做个一流的私人司机,有他那种不可一世的傲慢和气焰!伯爵夫人则是文文静静的小猫咪,深藏不露。牧师来自白金汉郡教区,是个简朴的汉子,幸好他把太太和两个孩子留在家里了。古瑞德那一家四口,堪称是道地优良的爱丁堡中产阶级,实实在在的享受一切,尝试一切,一点也不冒险。
唐妮和稀黛立刻把那个王子排除掉。古瑞德一家子和他们多少是同一类的,有点钱,可是乏善可陈,再说,那两个女儿是来找丈夫的。牧师这人倒不坏,可是太过於毕恭毕敬了。亚历山大爵士在轻微中风之後,寻欢时更显得笨重迟钝,可是有这麽俊俏的女人在,还是令他乐不可支。古柏夫人像猫一般静静、阴阴的一个人,因为生活不幸福。真可怜。她冷冷监视其他每一个女人,这已是她的第二天性,她尽说些刻薄、尖酸的话,显示她对於人性的评价其低。而且唐妮还发现,她对待佣人充满恶意,颐指气使的,只不过是悄悄儿在做,不为人知罢了。她又善於巴结,使得脑满肠肥,自许为亲切,讲一口无聊笑话稀黛说是滑稽的亚历山大爵士觉得自己是大人物,是万圣之尊。
李德爵士在画画。是的,他三不五时的,仍旧会拿起笔来,画张威尼斯湖景,好和他的苏格兰陆景比较比较。所以一大早,他带一大块画布,乘船到他的写生地点去。过一会儿,古柏夫人则是带素描本和水彩,乘船到市区。她是个有画癖的水彩画家,一屋子全是她画的玫瑰色宫殿,幽暗的水道,摇晃的桥,中古时代的建筑,还有一些有的没的。再过一会儿,古德瑞一家人、王子、伯爵夫人、亚历山大爵士,有时再加上那个牧师林得先生,会一起去丽都泡泡海水,一点半再回来吃逾时午餐。
以一个屋子的聚会而言,着实无聊极了。不过姊妹俩倒不以为意,她们从早到晚在外面。她们的父亲带她们去看画展,一哩接着一哩令人生厌的画。他带她们到路奇思别墅见他所有的故交好友。闷热的黄昏,他在富罗安餐厅订了位子,陪她们坐在广场上。他带她们上剧院看郭多尼的喜剧。五光十色的水上庆典也有,舞会也有。这里是渡假胜地中的胜地。丽都好几亩大的海滩挤满了爬上岸来求偶,数也数不清的海豹。广场上挤了太多人,丽都海滩挤了太多人手人脚和人体,小船太多游艇太多,汽船太多,鸽子太多,冰淇淋太多,鸡尾酒太多,伸手要小费的男服务生太多,各式各样,吵吵闹闹的语言太多,实在太多了,太多阳光,太多威尼斯的气味,太多成批批运进来的草莓,太多丝巾,太多大片大片的生牛肉色的西瓜摆在摊子上:太多的享受,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唐妮和稀黛穿着明艳的洋装出去,好几打人她们认识,也有好几打人认识她们。麦克立斯很杀风景的出现了。“嗨!你们待在哪儿?过来一起吃个冰淇淋,或是什麽的!到我小船来,咱们到那儿去逛逛。”连麦克立斯都差不多晒黑了:虽然就大部份人肌肤来看,说是被烤熟了还比较贴切。
从某个方面来说这一切是很令人愉快的,根本它就是享受。然而,所有那些鸡尾酒,那些躺在热热的海水里,躺在艳阳下做日光浴,在闷热的夜晚把肚皮贴在某个男人身上跳爵士舞,吃冰淇淋求凉快,说到底它是一整套麻醉剂。天下人要的就是这一套,一种麻醉剂之波动的流水,是麻醉剂,阳光,是麻醉剂,爵士舞,是麻醉剂,香菸,鸡尾酒,冰淇淋,白葡萄酒,无一不是。大家都被麻醉了,只求享乐!享乐!
稀黛可是非常喜欢被麻醉,她喜欢打量每一个女人,多方去揣测人家。女人对女人是全神贯注的感到兴趣。她长得怎样?她钓上了什麽样的凯子?她从中得到什麽乐趣?男人好比穿白色法兰绒长裤的大狗狗,等着人家去拍抚,等着沉沦酒色之中,等着把自己的肚皮贴在某个女人肚皮上跳爵士舞。
稀黛喜欢爵士舞,因为她可以和某个称之为男人的家伙,肚皮贴着肚皮,由着他从肚肠之中来牵制她的动作,在地板上来来回回的舞动,之後,她便甩掉他,不再理会“那生物”。他只是被利用而已。可怜的唐妮着实很不快乐。爵士舞她跳不起来,因为她就是没办法把自己的肚皮往别的“生物”的肚皮上贴。她也讨厌丽都海滩上近乎赤裸的人肉兵团,海水根本就不够他们每一个人泡。她不喜欢亚历山大爵士和古柏夫人。她不要麦克立斯和其他任何人对她穷追不舍。
她最高兴的一次是,她哄稀黛和她越过湖泊,去到远远的对岸一处不见人烟的碎石子沙滩,她们在那儿泡水,完全不受干扰,小船则停泊在沙洲内侧。
那回看乔凡尼找了一个别的船夫当他的帮手,因为水路太远,他在太阳下汗流浃背,辛苦异常。乔凡尼人很好,和一般义大利人一样,有感情,却没有一点热情。义大利人不具热情,热情是可以深沉有余的。他们易受感动,往往很有感情,然而他们鲜有持久不变的热情。
所以说,乔凡尼对这两位夫人已经是全心全意了,正如过去他也是全心全意对待那一船船夫人。他已完全准备好要把自己卖给她们,只要她们要他:他私底下巴望她们要他。她们会送他一份大礼,这礼来的正是时候,因为他正准备是成家。他告诉她们他的婚事,她们很有兴趣。
他料想这趟跨过湖泊到没有人烟的对岸去,八成表示要做买卖了:买卖的是爱情。所以他找了个夥伴来帮忙,因为路程很远,再说夫人有两位。两位夫人,两尾鲭鱼!划算得很,而且还是相当美的夫人哩!他十足以她们为荣。虽然是年长的那位付他钱、吩咐他做事的,他却希望是年轻的那位挑上他当爱人。她出手也会大方一点。
他找来的帮手名叫丹尼尔,他不是正式的船夫,所以没卖身乞讨的味道。他划大船,专从各岛运送蔬菜水果过来。
丹尼尔长得帅,高个子,身段好,一头淡金黄的鬈发,一张俊男的面孔,有点像狮子,一对距离很远的蓝眼睛。他没有乔凡尼那麽兴冲冲,好说话和好喝酒。他沉默寡言,划船时轻松有劲,好像在水里的只有他一个人。夫人就是夫人,和他没关系,他甚至看都不看她们。他看前方。
他是个真正的男人,当乔凡尼喝了太多酒,长桨乱挥,东摇西歪的划船时,他有点生气。他正是密勒斯那种不出卖自己的男人。乔凡尼不知检点,唐妮同情他的老婆,不过丹尼尔的妻子会是人们现在还看得到的那种甜蜜蜜的威尼斯姑娘,温婉贤淑,像城中迷宫似的後街的一枝花。
啊,多可悲的一件事,男人领先向女人卖身,接着女人向男人卖身。乔凡尼一心一意要卖身,狗也似的淌口水,想把自己卖给一个女人。图着钱财!
唐妮遥望在远处的威尼斯,倒映在水中泛着玫瑰色。用金钱打造,因金钱而繁荣,也因金钱而衰亡。金钱等於衰亡!钱、钱、钱,不外乎卖身和衰亡。
不过还有丹尼尔堪称是个男人,能够凭自己决定效忠的对象。他没穿船夫的上衣,只套了件蓝色的针织运动衫。
他有点狂妄、粗犷和骄傲。如此他受雇於醒目的乔凡尼,而乔凡尼受雇於两个女人。就是如此!当耶稣拒收魔鬼的金钱时,他像犹太银行家似的,主掌全局,甩下魔鬼走了。
唐妮从潋艳的湖光中恍恍惚惚的回来,发现家里来了信。克里夫按时写信来。他的书信相当优美端整,全像印在书上的。正因为如此,唐妮觉得那些信不怎麽有趣。
她恍恍惚惚活在湖的波光里,一波波咸的水,宽阔阔,空荡荡,空无所有,然而是健康,无忧无虑的健康。这种自然态状令人心满意足,她沉醉其中,什麽都不放在心上。而且,她怀孕了,她现在已经知道。所以,阳光、湖盐、海水浴、躺在碎石子沙滩上、寻找贝壳、坐在小船上任其漂流,加上怀孕,都成为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充塞在她心中,另一种充实的健康,使人感到满足又有点茫茫然。
她在威尼斯已经逗留两星期了,准备再待上十天或两星期。天天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身体的健康和充实感使她把一切都忘了。她在一种安逸之中,无知无觉的。
克里夫的一封信却把她从安逸中打醒过来。
咱们这小地方也起了个小小的趣事。似乎是守园人密勒斯私奔的老婆回到了小屋,发现自己不受欢迎。他把她打发掉,而且把门都锁了。可是,人家说,当他巡园回去之後,却发现他那位不再娇美的老婆四平八稳的躺在他床上,纯裸体,或者该说是不纯的裸体。她敲破一扇窗进屋子去的。他没能够把那位粗鲁的维纳斯从床上赶去,自己只得逃走,据说是逃回泰窝村他娘那儿。而那位史泰克的维纳斯就此在小屋定居下来,她声称那是她的家,至於阿波罗,显然就在泰窝村落脚了。
这些我乃根据传闻转述,因为密勒斯本人尚未来见我。这件详细的地方八卦来自咱们的垃圾鸟,咱们的朱鹭,咱们四处觅食的秃鹰,包顿太太。要不是她在嚷嚷那女人要是在那里混着,以後爵士夫人就不会再到树林去了我才不会告诉你这种事!
我喜欢你对李德爵士的描绘,白发红颜,大摇大摆跨进大海的架势。我嫉妒你们那种好阳光。这里下着雨。可是我不欣赏李德爵士他那种无可救药,沉迷女色的老瘾头。但这倒和他的岁数相当。显然人愈老,就愈不顾老命,愈老不羞。只有青春有一种永恒不朽的味道。
这个消息使得唐妮那迷迷糊糊的安逸受到影响,她的心情变得烦躁,再变成愤怒。现在,她不能不被那泼辣女人干扰到了!再变成愤怒。现在,她不能不感到震惊、感到忧虑了!密勒斯没给来信,他们本来约好不通信的,但现在她盼着能得到他亲自捎来的信息。他到底是她腹中胎儿的父亲。让他来信吧!
不过,好可恨哪!现在所有事都搞得一团糟了。这些低阶层的人真是讨厌!比起英格兰中部那乱七八糟,阴沉沉的地方,这里阳光亮丽,与世无争的,让人多舒服!毕竟,人生里最要紧的事,莫过於拥有一片晴朗的天空。
她甚至没把自己怀孕的事告诉稀黛。她只写信去向包顿太太打听详情。
他们一个艺术家朋友,杜肯.传比士从罗马北上,来到伊斯梅瑞别墅。现在,他成了她们这艘小船的第三个乘客,做她们的护花使者,陪她们在湖对岸泡水,这个小伙子相当安静,几乎不开口的,他的艺术作品很前卫。
她收到包顿太太的回信:“夫人,我有把握等你看到克里夫爵爷时会很高兴。他卖力工作,神采飞扬,而且满怀希望。当然,他一直期待着你重返我们的生活。少了夫人你,这宅子黯淡无光,我们每个人都欢迎你回来。
关於密勒斯先生的事,我不知道克里夫爵爷跟你说了多少。似乎是一天下午,他太太突然跑回来了,他巡园回来时,发现她坐在门阶上。她说要回他身边,和他一起生活,因为她是他合法的妻子,他不能把她离掉。好像是密勒斯先生想要离婚的样子。可是他再不愿意和她有任何牵扯,不肯让她进屋子去,他自己也没进门,掉头就进树林去,连门都没开。
可是天黑之後,他再回去,发现有人闯入屋子,所以他上楼去看看她搞了什麽鬼,结果见到她脱得精光赤条的,横在他床上。他要给她钱,她偏说她是他老婆,他一定要接纳她回来。我不清楚当时他们吵成了什麽样光景。这事是她娘告诉我的,老太太烦心得不得了。反正他告诉那女人,他情愿死掉也不要再和她过日子,所以东西一提,直接回泰窝村他娘那儿去。他在那儿过夜,第二天穿过园林到树林,没走近小屋一步。那天他好像没跟他老婆碰上。可是第三天,那女人跑到宝加村去找她兄弟丹恩,大吵大闹,说她是他的合法妻子,说他在小屋和女人乱搞,因为她在抽屉发现一只香水瓶,还有菸灰屑上留有金嘴菸蒂,还有什麽,我不知道。又好像听说,邮差小柯一天清早听到密勒斯先生房间里有人说话,而且小路底停了一部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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