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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小说: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作者:(英)D·H·劳伦斯

包顿太太捧了两杯麦芽牛奶进来,一杯给克里夫,让他好睡,一杯给唐妮,让她恢复丰腴。这是她推荐的例常睡前饮料。

唐妮喝完了自己那一杯,很高兴她可以走了,幸亏不必服侍克里夫上床。她替他把杯子搁到托盘上,然後端起托盘,要放到门外。

“克里夫,晚安!好好睡一觉!拉辛的诗让人觉得像在做梦。晚安!”

她一阵风的就走到了门口,连给他个晚安吻也没有。他目光凛冽的看着她走。就这样!他念了一晚上的诗给她听,她竟然一个吻也吝於给他,这麽无情无义!就算亲吻只是种形式,可是人生就是建立在这些形式上。她是布尔什维克,货真价实。她的本性就是布尔什维克的!他气呼呼的,冷眼瞪着她跨出那道门。气死他了!

他又对夜晚起了畏惧感。他一向神经质,如果他精力充沛,偏偏又没事让他卖力干活儿;或者,他没有听收音机,然後觉得自己男不男、女不女的,那他就会陷入焦虑和可怕的空虚之中,他怕死了。只有唐妮能够让他不害怕,如果她肯。不过显然她不肯。他为她做那麽多,她却冰冷无情。他为她倾尽生命,她却以无情无义来回报他。她一味的要为所欲为。“那夫人真爱自己的意志。”

现在,她满脑子想要孩子。这样,那就是她自己的孩子,专属於她,不是他的!

说起来,克里夫算是十分健康的。他看起来气色红润,肩膀健壮,胸部厚实,身上长了肉。可是同时他又怕死的很。一种可怕的空虚感彷佛在威胁着他,一碰上这种空虚,他再好的经历也应声而垮。他变得奄奄一息,老是觉得自己死了,真的死了。

所以他那双浅色的,略有些粗暴的眼珠子总透出一种古怪之色,显得狡诈,又有那麽一点残酷、冷漠,同时,更有傲慢之态。这种傲慢之态极为怪异,好像是尽管命运作祟,他仍然战胜了命运。“谁能了解意志力的奥秘因为即使和天使对抗,它也能得胜!”

但是,教他恐惧的无法成眠的夜里,当灭绝感由四面八方向他逼来,那真的很可怕。在暗夜里,行屍走肉般的活着,了无生机的活着,那太恐怖了。

好在如今,他可以按铃把包顿太太叫来,她一呼必到,这简直是一大安慰。她穿着睡衣过来,头发紮成一条辫子垂在背後,有点像引不起别人注意的女孩儿,虽然她棕色辫子里已夹杂了白发。她会为他煮杯咖啡或菊花茶,陪他下棋或打打牌。她有女人那种特异功能,就算带着三分睡意,棋还是下得很有一回事,值得和她较量。於是深宵里,在一份无言的亲密感中,他们对坐,或说她坐着,而他歪在床上,台灯的光寂寂的投映在他们身上,她差不多睡着了,他则挣扎在恐惧之中,他们下棋玩牌一起喝咖啡吃饼乾,在孤寂的夜晚,默默无语,但相互慰藉。

而今天晚上,她念念不忘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猜测那是谁。她想到自己的丈夫,铁德,死那麽久了,她却从不觉得他真正死了。思念他时,从前对世界那份旧仇,又涌上心头,特别是对矿主的仇恨。是他们害死他的。虽说他们并没有真正对他下手,可是她在情感上觉得,他就是死在他们手上的。也因如此,她心深处相信虚无的说法,而且衷心赞成无政府的世界。

在半睡眠状态下,对铁德的思念和对查泰莱夫人情人的猜测交织在一起,到最後,她觉得她和另一个女人是同仇敌慨的,痛恨克里夫爵士和他所代表的一切。她同时却又和他在玩牌,他们拿七便士下注。能够和一位高高在上的爵爷玩牌,甚至还输给他几个孤子,也不无是一种满足。

他们玩牌一定会下注,他藉此可以忘却自己。他一向会赢。今晚也一样,他是赢家。所以他不战到天亮,不会罢休。四点半左右,运气不错,曙光出现了。

这晚,唐妮在床上睡得很安稳。但那守园人却不一样,无法入睡。他在关好鸡笼,巡过林园之後,便回自己的屋子吃晚餐,可是却迟迟不曾上床,坐在火边左思右想。

他想着他在泰窝村的童年岁月,想着为时五、六年的婚姻生活。一念及他老婆,每每痛苦万分。她似乎一直那麽令人难受。不过自从一九一五年他入伍之後,就不曾见过她了。然而她人就在那儿,距离不到三哩远,如今的德性比从前更可厌。他巴望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她。

他也想到在国外从军的生涯。他到过印度、埃及,之後重返印度,那懵懵懂懂,与马为伍的日子;那与他惺惺相惜的上校;他干军官的那几年,曾经有中尉升上尉的大好机会;结果上校得了肺炎死了,他虽逃过一劫,健康状况却因此大受影响;他极度焦躁不安;最後,他退役返回英国,再度成为工人。

他一步步的和人生妥协。原以为隐遁在这片山林之中,他至少能够明哲保身一段时日吧。他负责养野鸡,但还没有打猎,他不必忙於准备枪枝。他大可独来独往,离群索居,他就只有这麽一个愿望。他自然需要有些来历,而好在此地便是他的家,连他亲娘都住在这儿,尽管他们母子向来不亲。他大可了无牵挂的,一天混过一天,也了无希望,因为他对自己的将来一片茫然。

他一片茫然。他当过几年军官,和其他文、武官员,他们的老婆、家人都打过交道,对於“力争上游”早失掉了所有野心。中、上阶层之人有一种匪夷所思的强悍,不顾一切的拼,他对他们有这层认识,感到心寒,觉得自己到底和他们不同。

所以,他乖乖回到自己的阶级来。却发现他离乡多年竟然忘了,这阶层的人狭隘、粗鄙的地步,令人不胜厌恶。至此,他总算承认了,社会永远有多麽重要。他也承认,要假装不计较一点小钱,不计较生活里那些芝麻豆大的琐事,都是大事一桩。问题是,芸芸众生并不假装,买火腿多花一分钱或多省一毛钱,可比修改福音书还要紧。他受不了这个。

还有老问题,就是工资争议。他在有产阶级里待过,他不太清楚不必对工资争议的结果抱希望。那绝对解决不了,除非,闹出人命。他们唯有不在乎,根本不要在乎工资多寡。

然而,要是你两袖清风,那你就不能不在乎。反正,这变成人们唯一在乎的事了。视钱如命的心态有如一种致命的癌症,吞蚀着各个阶层的男男女女。至於他,则不肯和他们同流合污。

那怎麽办?人生除了追逐金钱之外,还有什麽搞头?什麽搞头也没有。

但是,他好歹可以遗世独立,享受一个人清静的快感,虽说带了几分寂寥,还可以养一群到头来仍然要被那些脑满肠肥的家伙打死的野鸡。这是徒劳无功,几次方的徒劳无功。

不过,又干嘛在乎?干嘛烦心?他本来是万般不烦恼的,直到现在。直到现在,这女人闯入他的生命里,他几乎大上她十岁。若说在人生阅历上,那他大她就有足足千百岁了。他两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他可以料想,总有一天这关系会牵缠在一起,他们势必要相守。“因为爱的牵绊难以松绑!”

那麽,接下来怎麽办?他得从头再来,赤手空拳的从头再来吗?他非得和这女人扯上关系不可吗?非得和她那个残废的老公吵翻天吗?还有,跟他自己那个恶妻吵翻天,他可恨死她了!烦呀,烦死人了!他已不再年轻,不再莽撞,但却也没法子得过且过。任何痛苦、任何丑事,都会让他吃不消,加上那女人!

就算他们甩得掉克里夫爵士,和他自己的老婆,就算他们自由了,接下来他们要怎麽办?他呢,他自己要怎麽办?这一生他该做什麽打算?他一定要做点什麽才行,因为不能光靠她的钱和他自己那微薄的退休金坐吃山空。

问题简直无从解决。他唯一想到的就是美国,试试新环境。可他对美元是完全没有信心,不过也许,也许那儿会有别的可搞。

他坐立不安,更甭谈不上床睡觉了。他横在椅子上翻来覆去的想心事,一直耗到半夜,突然站起来,伸手抄起外套和枪。

“来吧,妞儿,”他喊狗儿。“咱们最好到外面蹓一蹓。”

是个有星无月的夜晚。他跨着轻悄悄的脚步,小心翼翼的巡了一圈子。他只会碰上一种状况,就是靠近梅海农场那边,矿工会和设陷阱抓兔子,尤其是史泰克门的矿工。不过目前正值野兔繁殖的季节,即使矿工也晓得收敛一些。不管如何,暗中巡园,搜捕偷猎者,多少纾解他的焦虑,使他不再胡思乱想。

可是当他小心谨慎的巡完了一圈,那是将近有五哩的路程,他觉得累了。他登上小山岗眺望。除了史泰克门日夜不断的噪音依稀可闻,此外什麽声息也没有;除了矿场里成排明晃晃的电灯,此外什麽光也没有。整个世界在幽暗、迷蒙之中沉睡着。夜里两点半了。但纵使在沉睡中,这世界依旧扰嚷不安,它跟着火车或马路上的大货车在骚动,跟着熔炉所迸发的红光在闪烁。它是铁与媒的世界,有铁的残酷,煤的暧昧,和驱策一切的没完没了的贪婪。就是贪婪,贪婪在沉睡的世界骚动作怪。

外面很冷,他在咳嗽。一阵寒风轻轻吹过山岗。他情不自禁想到那女人。此时此刻,他情愿放弃所有的一切,或可能会的一切,来换取她暖暖的抱满怀,两人共拥一床被子,温馨入眠。本来全部的希望,过去一切的所得,他都愿意放弃,以求得她人在他跟前,与他温温暖暖共拥一床被子安眠,只求安眠。似乎他唯一的需求,就是拥着那女人安眠。

他回小屋,裹了条毯子,躺在地板上想睡觉。可是他睡不着,太冷了,再加上他感到欲求不得满足,痛苦不堪。他的寂寞,他的欲求使他辗转反侧,无法安宁。他想要她,在心满意足的那一刻抱紧她、抚摸她,然後安然入睡。

他再度起身出去,这回他朝园林的门走,沿着小路徐徐接近大宅。快四点了,夜色冷清,天还没有要亮的样子。他已经习惯在黑暗中行动,反而看得清楚。

慢慢的,慢慢的,大宅子像磁铁般吸引着他。他想接近她,这不是出於慾念,而是那种寂寞,那种不得满足,渴望把一个女人拥在怀里的痛苦感受。也许他可以碰到她,甚至把她叫来,或者想办法进去找她。因为对她的那种需要迫切之至。

他无声无息,缓缓上了大宅之前的斜坡,之後,绕过坡顶的大树,走上菱形草坪外围的车道。他已经看见大片草坪上那两株大山毛榉,老树以超然物外之姿,黑幢幢的耸立在黑夜里。

大宅就在那儿,低而长,阴阴暗暗的。楼下克里夫爵士的房间还亮着一盏灯。可是她的闺房在哪里,那个拉着细细一条丝线的一端,没心没肝的拼命牵引着他的女人,他不知道她的房间在哪里。

他走近了一些,长枪在手上,闻风不动立在车道望着大宅。也许,就算这时候他都可以想到方法找到她。这房子不见得毫无缝隙可入,他的身手和偷贼一样好。所以,为什麽不直接进去找她?

可是他依然一动不动的站着,等到晨光已经不知不觉在他身後泛白了。他看见屋里的灯光熄了,却没发现包顿太太走到窗前,拉开老旧的暗蓝色丝质窗帘,站在黑幽幽的房间,望着窗外破晓前的昏暗天色,寻找渴望已久的黎明,等着,等着克里夫爵士真正放心天要亮了,因为等他一确定天亮了,他就会马上沉入梦乡。

她睡眼惺忪的站在窗前等着,忽地一惊,险些叫出来。因为微毫的晨光中有条黑影子,外头车道那儿站了一个男人。她迷迷糊胡醒过来,仔细瞧,不过没吭出一点声音吵到克里夫爵士。

晨曦开始亮闪闪的投入人间。那条黑影子彷佛变小,却更清楚了。她认出那枪、绑腿和松垮垮的外套应该是奥立佛.密勒斯,那守园人。错不了,因为有只狗影子就在一旁,到处吸吸嗅嗅的等着他!

那男人要做什麽?他想吵醒一屋子人吗?他干嘛站在那里,失魂落魄的仰望屋子,活像一只发情的公狗守在有母狗的屋子外!

天老爷!包顿太太豁然领悟过来,他就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他!他!

万万想不到呀!唉啊,她,阿薇,包顿,从前也一度对他有过爱意呢!当时他才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夥子,他是二十六岁的女人,她正在进修,在解剖学和别的必修科目上,他帮了她不少忙。他相当聪明,拿过雪菲德中学的奖学金,学法文和别的功课,後来却成了打马蹄铁的铁匠,他说,因为他喜欢马嘛!但其实是他害怕出去面对世界,不过他死也不承认。

怎麽说,过去他是个好男孩,帮她不少忙,很会写字讲解事情,几乎和克里夫一样聪明,随时为女人效劳,和女人在一起的时间多过和男人相处,他们这麽说。

一直到他跑去娶了那个白莎.古兹,简直就像在找自己的碴儿。有些人的确是对什麽事失望透顶了,才跑去结婚,给自己造麻烦的。难怪会婚姻失利。战时,他好几年不在家,当上军官什麽的:成了绅士,十足的绅士!然後回到泰窝村,竟然做了守园人!真是的,他就是机会到手也不会把握的那种人!而且又开始满口操着土里土气的德比郡方言,跟个大老粗一样!但她阿薇.包顿可清楚的很,他的谈吐和其他绅士一样好,真的!

哎呀!哎呀!原来爵士夫人是迷上他了!哼!她不是破天荒第一个;他的确有教人动心的地方。但,真是奇事呀,一个是泰窝村土生土长的男人,一个却是在薇碧山庄养尊处优的爵士夫人!老天,那可是对趾高气扬的查泰莱家摔了一记耳光。

至於守园人,当天色渐明,他也觉悟到:没有用的!想摆脱自己的孤独是没有用的,你注定一辈子孤独了。只有偶尔的时机里,那个缺憾会被填补。偶尔!你非得等到时机不可。接受自己的孤独吧,认命吧。然後,等填补缺憾的时机一到,接受它。但这种时机只会自己到来,你无法强求。

於是,那拼命牵引他去找她的渴念,一霎之间断了,是他自己斩断的,因为非断不可。这种事必须两下都有意,如果她不来找他,他也不愿硬要去抓住人家。他不能这麽做。他应该走开,等她来找。

他慢慢腾过身去,若有所思,再度接受孤独。晓得这样做比较好。必须由她自动来找他,他对她穷追不舍没有用。没有用的。

包顿太太看着他走远,他的狗跟在後头跑。

“呵,呵!”她嘀咕。“我可怎麽也没想到是他,但我早该想到的。铁德死时,他待我很好,那时,他还是个小夥子。哦,哦,要是这事给他知道了,他会这麽说!”

她胜利的瞧一眼那已经呼呼入睡的克里夫,然後悄然走出房间。

唐妮动手整理薇碧山庄的一间储藏室。薇碧山庄有好几间储藏室:屋子里拥挤的要死,因为这家子从来不肯卖掉一件东西。克里夫的祖父喜欢画,祖母喜欢十六世纪义大利家具,克里夫的父亲则热衷老雕花橡木箱子,教堂用箱子。所以一屋子杂物是数代累积下来的。而克里夫自己收藏很廉价的现代画。

所以,储藏室里便有艾德温.蓝田尔的烂作品,有威廉.亨利.韩特令人感动的鸟巢画,加上一堆别的画派的东西,多到把这个皇家艺术学院院士的女儿吓坏了。她决定有一天要把所有的东西一一过目,来个彻底清理。倒是那些造型奇特的家具引起她的兴趣。

紫檀木造的家传旧摇篮,因为怕受损和虫蛀,所以仔仔细细的包紮起来。她得拆开来一瞧究竟。那玩意儿果真精致,她久久端详着。

“这东西派不上用场,实在太可惜了,”在一旁帮忙的包顿太太叹道。“不过像这种摇篮现在是已经过时了。”

“可能会用得上,我可能会生个孩子。”唐妮顺口说道,好像在说她打算买顶新帽子。

“你是说克里夫爵爷会有什麽进步!”包顿太太结结巴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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