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丛林之子·血滴
他叫“血滴”。
如同围坐在篝火旁的其他孩子一样,这并不是个真正的名字,这只是一个绰号。
那个张着一对大招风耳,长着逗趣的兔牙的女孩叫“兔子”;那个整天沉默不语,你跟他说话也只是默默的回望着你的叫“画家”;那个体格像兽人一样粗壮,脑子也像兽人一样愚笨的叫“大熊”。诸如此类。
而血滴,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他有一双如血滴一般鲜红的眼眸。
据从来也不忘记任何事情的“唠叨婆”说,血滴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不是爸爸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他是裹在一条漂亮的棉被里,由一个老得像乌龟一样的老头送来的。那老头还唱了两句奇怪的句子:“月光的刀刃割破烈焰的皮肤,滚烫的铜汁滴在苍翠的大地。燃烧!燃烧!”
那老头的嗓音也老了,破烂得像生锈的锯。在他喊着“燃烧”这个字眼儿的时候,唠叨婆痛苦的简直要把半夜吃的烂豆子吐出来。不过她依然把每一个细节记得清清楚楚,就像十多年来她经历的一切大大小小的事件一样。
唠叨婆已经超过十三岁了,几乎是篝火一家最大的孩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大人。她的记忆力是天赐的,她的小脑瓜总是不停的记录着各种琐碎的事物,多到她必须用嘴把这些琐事吐出来以免脑瓜爆炸。她每次出现在篝火旁,便一刻不停的对着其他孩子讲她记住的故事,当一个孩子烦了、走了时,她便找到下一个,重复同样的过程。最后所有的孩子都叫她唠叨婆,躲她像躲一场致命的瘟疫,就连爸爸也这样做。铁岩城的生活已经够艰难的了,烦心的事情比虱子还多,爸爸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唠叨婆身上。
篝火一家中,只有血滴不回避唠叨婆。只为了听她一千遍的重复血滴自己的故事,那个婴儿时代的血滴无法记得的故事。在这个过程中血滴和唠叨婆建立了某种高于普通兄弟姐妹的友谊。
“这孩子是你的了。”老乌龟一样的老头对爸爸说。
爸爸神经质的搓着粗粗的两手,态度谦卑得像老乌龟的重孙子:“当然,当然。篝火一家永远是您的仆人。”
“你得让他成为一位爱子。”
“当然的。毫无疑问,只要我口袋里还有一粒豆子,就有这孩子的份儿。”
故事就那样短,一点值得玩味的东西都没有。可是血滴总觉得里面藏着一些什么,一些深刻的,迟早会改变他的生活的事情——就像每一个自认为天生不凡的孩子一样。
铁岩城的生活难啊。一天二十四小时之中,血滴有十五个小时都在城市的各个市集游荡,期望能捡到或讨到一些吃的东西,有时他也不得不动用自己灵活的手指,到那些初来乍到,毫无警惕性的人们的口袋里讨生活。再抛除睡觉的时间,肚子空得心烦意乱的时间,剩下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不到半个小时了。血滴就用这半个小时来思考。
该思考什么呢?血滴也不知道。那只是他的一种习惯,一种保护他小小的自尊心的习惯。通过这种思考血滴把自己同那些整日浑浑噩噩,一看到他你就知道他活不到十岁的那些傻孩子明确的区分开。
血滴必须要聪明,因为他既不够强壮,也不够灵活,更没有像唠叨婆那样奇妙的天赋,他不能仅凭爸爸在多年前答应老乌龟的事情就成为一位爱子。爸爸的许诺就像那些寻常人家屋顶上的石雕土行兽一样,只是一个空架子,什么用处也没有。
没有人,能不做任何事情成为篝火一家的爱子。
篝火噼噼啪啪的燃烧着,每个孩子手里都有一块小小的面包。那是地地道道的黑麦甜面包,靠乞讨和偷窃很难得到,只有爸爸能把这种传说一样的美食带给孩子们。如果他们这一个星期中的表现足够好,在向爸爸感恩祈福之后,他们还能得到额外的一小块,那就像天堂一样美好。
猴子回来了。跟往常一样,猴子没有提着一大袋东西。他交给爸爸的只有小小的几个布袋。当爸爸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时,它们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于是爸爸堆满皱纹的老脸就在红红的火光里闪亮了,把黑麦面包甚至乳白色散发着阵阵香气的奶酪用力的塞到猴子的小手里。
只有蠢货才提大袋子,为了使袋子看起来更像话,蠢货还要在袋子里装满石头或者蜥蜴的粪便。猴子带来的东西永远只有一种,那就是钱。铜币,银币,甚至金币。
猴子是一个金手指。他可能是铁岩城最好的金手指,单论手指的灵巧程度,没有一个成年的小偷能跟猴子叫板。在十岁之前,猴子就已经达到妙手空空的境界了。那时猴子真是一个传说,每次家庭聚餐的时候孩子们都巴望的看着爸爸和猴子,等待爸爸把壶里的蜜酒给猴子喝上一口,宣布他为这个家庭的爱子,但是爸爸却一直让大家失望,直到猴子为独眼叔叔做了一件“特别的事情”。
唠叨婆当然也记得那件“特别的事情”,作为家庭的第一秘书,爸爸让唠叨婆见证了一切重要的事件。尽管爸爸也警告过唠叨婆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些,可是对唯一亲爱的血滴弟弟,唠叨婆并不隐瞒。
“你知道吗,血滴。我们的独眼叔叔小时候也曾是家庭的一员。现在他长大了,离开了篝火边,成了更大的一个家庭的一员,当然,是一位爱子。他在那个家庭的责任,就跟我们篝火家的大熊一样,对付那些讨厌的,非强硬手段不行的坏蛋。”当血滴的目光远远的注视着独眼叔叔时,不用血滴发问,唠叨婆就自动自觉的把故事说给他听。
“独眼叔叔可不像大熊。大熊的肩膀像铁板,拳头像战锤,五岁的时候,一头发疯的蜥蜴撞到了大熊,被大熊一拳打爆了肚子,内脏暴得到处都是,现在那面墙上还留着绿色的血污。而独眼叔叔,他瘦得就像竹竿。我打赌他瞎了一只眼睛前一定叫竹竿。”血滴轻蔑的撇了撇嘴,故作姿态的摆手说道。
“没有人能像大熊一样强,这毫无疑问的。但独眼叔叔也有他的法子。他走路悄无声息,安静得像一个鬼魂,他黑瘦的身子能像泥鳅鱼一样钻进影子里。如果独眼叔叔要宰掉一个蜥蜴,那蜥蜴在知道疼之前就已经死了。独眼叔叔特别喜欢用一种带毒的短刺给活物放血,通常在他们的后颈上来那么一下,嘘——你就能看见一个小孔,就死了!”唠叨婆伸出一根细瘦的手指,作势在血滴脖子上戳了一下。
血滴拨开了唠叨婆的手,她那皮包骨的样子让他感到难受:“独眼叔叔靠这招成为我们家的一位爱子?”
“不知道,毕竟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你知道,独眼叔叔他可是够老的。不管怎么样,独眼叔叔他现在是一个更大的家庭的爱子,他们让他做一些小孩子无论如何也做不了的事,通常是处理一些麻烦的大人物。有这么一位大人物,爸爸和独眼叔叔叫他大脸伯爵,他是碧落城领主家族里的一个舅舅,非常好斗,三年零四个月前,蝶族和兽人的大军打到碧落城的时候,领主全家都打算投降,而大脸伯爵就是反对,还叫人来我们铁岩城搬救兵。”
“然后呢?”血滴追问道。政治是大人的事情,血滴不懂,可是血滴是个好胜的男孩子,对任何事情都有兴趣,多多少少也了解了一些。
简单来说,蝶族是兽人和绿人的主子,带着兽人和绿人来北方攻城略地。四年前是碧落城,三个月前是铁岩城。所以,篝火一家现在是亡国者了,尽管血滴观察、思考了很久也没发现亡国者的生活和过去相比,有什么大的区别。蛮族,绿人和兽人越来越多的出现在城里。市集更乱了,施舍的少了,但偷东西的机会多了很多,两相抵消。
“关键就是那个送信人,一个女人,南方蛮族来的,是个驱蛇人。她随身带着一只壶,里面装满了各种可怕的蛇和蝎子。她身上还带着一只笛子,当她吹笛的时候,她的蛇和蝎子会为她做任何事,附近的野生毒虫也会来帮忙。独眼叔叔受命要干掉这个南方女人,夺走那封信。”唠叨婆快速的眨了眨眼睛,据说这个时候她的眼中能看到她记忆的画面。
“他就悄悄溜到南方女人的影子里,在她脖子后面来这么一下呗。”血滴不以为然的说。他始终觉得唠叨婆对独眼叔叔的评价有些夸大其词。没人能和大熊相比。他们知道的只是表面上的大熊,真正的大熊,连爸爸也不知道。
“独眼叔叔试了啊。可是那女人的衣袖里还藏着一条锦蛇。蛇这种东西很厉害,如果你有杀意,它远远的就感觉到了,即使是独眼叔叔也拿它没办法。因此独眼叔叔就来找了爸爸,问他有没有哪一个孩子能帮忙。爸爸就点了点头,叫来了猴子,拍着猴子的肩膀对他说:‘猴子,我要你去帮独眼叔叔偷一件东西,做成之后,我就带你在大家面前喝蜜酒,做我的爱子。’”
这是一场考试。每一个孩子在成为爱子之前都要经过考试,考试的内容是爸爸决定的,有难有易,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从考试中活下来,很多通过了考试的人,身上也留下了永久的纪念,有的少根手指,有的少条胳膊。
“爸爸不会让猴子去偷那条蛇吧?”血滴有些吃惊,替过去的猴子捏了一把汗。
“爸爸让猴子去偷那根笛子。南方女人到处找不到笛子,就放出了袖子里的锦蛇,让它去找。这时早就等着的独眼叔叔就来啦。在那个女人的脖子上‘嘘’了一下。”唠叨婆兴致勃勃的比划着,又想用她的食指刺血滴的脖子,她虽然年纪不小了,可还是像小女孩一样贪玩。
血滴索性不管唠叨婆,由得她胡闹:“哈。那么她死了。那个南方女人。我们的猴子成了大家里的爱子。”
“那女人没死。她变成了傻子。据说独眼叔叔现在还养着她呢。那是个好看的南方女人,爸爸说她有几分像铁岩的百合公主……”唠叨婆说着说着,发现血滴已经没有兴趣。她对这种情况早已熟知,因为不想失去血滴这个唯一的好听众,她识趣的住了嘴,过了五秒钟又说:“多嘴一句,血滴,你来到我们家已经九年零五个月了。”
“我知道。”血滴转过身,默默的看着篝火那边的猴子。猴子可真瘦,虽然他吃过的面包比五个孩子加起来还多,却一块肥肉也没有长。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能从砖缝钻过墙壁,手指更是能从针眼里掏出东西。
如果我有猴子那样灵巧的手,我也可以去偷一封信,一根笛子,或者别的什么,安全的通过考试。血滴不无遗憾的想。
血滴曾跟着猴子学了很久,现在也算家庭里一个主力的金手指,可是他的技巧并不足以使他成为一位爱子。偷窃也是需要天赋的。
爸爸站起身,绕过篝火走了过来。他拍了拍呆坐着吃面包的画家,向傻乎乎的、除了食物什么也看不到的大熊笑了一下,最后来到血滴身边。
爸爸用最和蔼可亲的笑脸对着血滴,仿佛天下所有的蜜糖都藏在他嘴角、眼角的皱纹里:“血滴,我最最聪明的孩子。我为你准备了一场考试。考试之后,你可以喝到篝火家祖传的蜜酒,你就是我们家的爱子。每一块面包都有你的一口,你还可以随便把它分给别人。无论你做了什么,也不能把你踢出家门。”
篝火边上渐渐安静下来,每一个孩子都注视着爸爸跟血滴。小一点的孩子显得很兴奋,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仿佛是他们而不是血滴接到了爸爸的邀请。而大一点的孩子……血滴只希望自己此刻的表情不要像那些大孩子一样就行了。
“我还没准备好。”这句话永远也不属于篝火家的孩子。爸爸说的好,生活不会等你准备好。人生就是一场遭遇战。那些得意洋洋,像对待狗一样对待别人的家伙们,看到了吗?他们只是侥幸赢过一两场而已。如果你赢了,你也将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我很早就想喝酒了,爸爸。”血滴用骄傲的语气说。篝火四周一片欢呼,孩子们像看着一个新的爱子那样崇拜的看着血滴。连吃多了的大熊也傻乎乎的往这边看了几眼,才又睡倒。唠叨婆用她黑色的双眼凝望着血滴,篝火的红光在她如丝的黑发间跳跃闪烁。无疑,他在她的心里又多了一个永恒的画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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