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指导员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沉甸甸一包东西,先用报纸裹了千层万层,再装进塑料袋的。他把塑料袋捧给李欣,说那是炊事班的土特产:泡仙人掌心子。炊事员们观察到小李医生特别爱吃这道菜,原来是只在早餐上这道菜,后来三餐都为小李医生上这道菜。李欣接过礼物,白蜡一样的脸软和了一刹那,马上又凝固了,她说难为炊事班了,观察真够细心的。温强在一边站着,觉得自己笑得比指导员还忍气吞声,李欣的言下之意梗在他感觉中。他们都是基层指挥员,不擅长猜言下之意,但她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太难听了,就是在骂人:洗澡有人看,吃饭也有人看,这不是落到色狼群里了?!
李欣把那个被报纸和塑料袋的襁褓包成了宝贝儿的一罐泡仙人掌心交给了司机,叫他别弄翻了,泡菜卤味道大,一洒出来他们等于乘坐在泡菜坛里回团部。
指导员还在装迟钝,说肯定翻不了,洒不出来,报纸外面包了至少十个塑料袋。温强却忍不下去了。他走上前,说人家李医生到这里是没东西吃才吃那玩意儿的。有东西吃谁吃它呀?就别让她带了。路上那么颠,屁股都颠得碎,何况坛子?泡菜汤又酸又臭,还不把李医生泡成泡菜?他嘻嘻哈哈,但李欣却全听明白了,眼睛看着他,委屈和伤心都在目光里。她当然是受害者、牺牲者,难道这位连长还不认账?
医疗组的人去了工地,只留下一个小卫生员。她说她好想跟车和李欣一块走哟。温强叫小姑娘别急,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他温强就是开铲车也得把他们送出去。
李欣上了吉普之后,拉开车窗,叫了一声温强。她说一旦他到铁道兵部机关办什么事,或者去北京玩,千万去找她。她不久会调到兵部的门诊所去。
温强谢了她,说一旦去兵部出差,一定找个毛病让小李医生瞧瞧。但他的笑容含着歹意和取乐:你拿这么个遥不可及的邀请赏我?我不领情。
他看出李欣的无趣。那是她自讨的。她关上车窗,目光却还留在车窗外,留在温强脸上。温强这时才意识到,这个天鹅般的年轻女医生对他这蛤蟆连长始终是暗暗倾心的。那有屁用?它不会对两人的人生造成一丁点儿改变。
就在这时,一声枪响来了。
吉普车在红色尘烟里停了停,又向前行驶,乘驾着红土的浪涛,起起伏伏远去,半个天都红了。
温强和指导员相互对视一眼,一块儿转身向枪响的方位跑去。这正是下午风最大的时候,天上的鹞鹰们都给刮得直偏斜,醉了酒似的。温强和指导员对视的一瞬,两个人的潜语是一点不差的:妈的这个连还能出什么事呢?!他们一块去寻找枪声的源头时,从来没有如此相依为命,所有的不和都在刹那间消失。
董向前倒在红色地面上,给了帐篷口一个背影。现场是一把倒了的折叠椅,几乎跟那上面刚才坐着的人倒的姿态一模一样:侧身曲背,一摊血在倒下的人和倒下的椅子周围艰涩漫延:红泥土夯得够紧实,居然一时没有完全吮吸那年轻黏稠的血。
帐篷外响着“踏踏踏”的脚步声,像是一个军团的人都来了。温强叫指导员马上拦住人们。指导员很听话地就去照办了。温强感到肩被撞了一下,然后一个身影已超过他走到离倒卧的人体很近的地方。保卫干事刚要向人体佝下身,温强说还看他妈什么呀?哪还能有气儿?!
保卫干事回头白了他一眼。保卫干事已经发现董向前从哪里得到的枪。他从司务长办公室的一箱备用武器中偷到了那支“五四”手枪和子弹。保卫干事向温强白眼是有资格的:你一个连长,既看不住人也看不住枪。
温强这才想起来:董向前一直是在装睡觉,他被审问得腻烦了,或是想躲在佯睡里避开回答问题,因为他从头到尾就只有三个字的回答,“不是我”。他还躲在佯睡里偷听温连长和司务长的谈话,谈有关他的丑陋,还谈了有关他名誉扫地的下半生:连穿军装的民夫都没得干了,即将作为不名誉复员军人回村,背着铺盖卷和攒下的几套新军装、五号军用鞋和一口大黑锅回到山窝里的茅屋前。母亲看到儿子除了相貌丑陋又添了相貌之外的丑陋:这儿子会把光棍耍到老、耍到死。
温强后悔,他从来没有问过董向前,他的父母怎样怎样,是否有兄弟姐妹。后来司务长告诉他,小董没有亲父亲,作为拖油瓶随母亲从云南改嫁到四川。后来四川兵们还告诉他,小董听说了铁道兵整个兵种集体转业的传言,高兴地龇着大牙直乐,因为他再也不用担心复员回原籍,复原成一个成年拖油瓶了。他的拖油瓶心理使他特别能忍受欺侮、冤屈,可谁都没想到这一回他不忍了。谁都没想到他那么有种。温强在多日后一直想着小董自杀的现场。温强从当兵到当官,亲自送走的牺牲者不下十个,铁道兵死人不新鲜,但董向前的死是不同的。他自己洒出自己的血给你们看。有没有干丑事,那都是有血性的血。
许多年之后,温强在“补玉山居”小住,老板娘小曾问他怎样和李欣认识的,他差一点儿就把实话告诉她了。
一天,成了兵部文化科温干事的温强在电话上听出一个熟悉的嗓音。这是李欣愿意做个礼貌乖巧的女人时的嗓音。她问张主任在不在。温强问哪个张主任。就是“外办”的张主任啊。没有什么张主任。哎哟对不起,总机班插错电话了。她没在电话上跟温强相认。那是一九八五年的春天,北京春风扬沙,细沙打在玻璃上“嚓嚓”响的季节。温干事在董向前事件后托老乡给他活动到师里,又托在兵部的老乡把他活动到政治部文化科,管俱乐部的业余球队比赛。在温强从黑瘦英勇的阎王连长变成细皮嫩肉、懒洋洋的干事期间,铁道兵们也变成了一帮铁道建筑工。一个下雪的新年早晨,起床号哑了,人们从营房、宿舍走出来,还是绿军装,却没了“三点红”。人们奇怪了,没了“三点红”的绿军装多么庸肿丑陋!而穿着这种绿衣服的人也都丑陋了几分。丙种兵全靠那三点红打扮呢。
温强耳朵里全是李欣的甜美嗓音:“对不起……”
他突然抓起电话,把电话要到通信科的总机室,四个月前还是电话兵的女孩们现在都是电话小姐,一副含气半哑的流行嗓音:“要哪里?”
“刚才谁接的文化科?”温强问。
小姐们相互打听了一番,一个小姐说是她接的。
“怎么老接错电话?脑子整天想什么呢?”温强说道。他在错怪小姐们,但错怪就错怪吧。
“没接错呀?刚才那个女的是要的文化科呀!”那个电话小姐最多十八岁,奶声奶气从流行嗓音下冒出来。
“人家要的是外办!外办该他妈装十部电话!装十部都不够他们忙的!……”他还想说外办忙着把丙种兵们当“猪仔”卖出国,去国外那些鬼都不下蛋的地方出苦力、修铁道,赚的钱外办的人先滋润。但他及时管住了舌头。虽然他已从一个雄心勃勃的温连长变成了胸无大志的温干事,他还不能把吊儿郎当的话说过头。胸无大志的人有一大共同点是过头话不说过头事不做。
电话小姐再次说她没接错电话,刚才那个从门诊部打出来的电话确实是要她接文化科。
那就是说李欣打电话来文化科买电影票或办借书卡或讨要球类比赛的票,没料到在电话上跟他温强撞了个满怀,随口胡扯说要找什么张主任。从温强离开了连队,他只在师部生过一次值得吃药的病。一年后从师部调到北京,头疼脑热都没发生过,所以他连门诊部的门朝哪方开都不知道。万幸他体健如骡子,否则他免不了跟李医生在走廊里撞个满怀。他不是怕她,他是怕自己。小董死后的第二个礼拜,有两个战士从夜班下来,到澡堂去擦身。那是凌晨三点,风息了,月亮特别好。也是偶然间的一瞥,一个兵看见了高高的小窗口上一张“大白脸”。玻璃蒙尘,又是月光灯光朦胧,所以“大白脸”看去既滑稽又狰狞。那个兵推搡一下同伴,同伴眯着肥皂沫下面的眼睛,倒是马上把“大白脸”看清了。一只猫头鹰,颈子像断了似的左边转、右边转。
或许真相就是:董向前做了色迷迷的猫头鹰的替死鬼。董向前的遗体当时被粗粗掩埋在仙人掌丛林里,一个像他鼻子一样扁平的坟丘象征着一场轻如鸿毛的死亡。可是到头来人们发现他死得比原先定义得还不值,为一只猫头鹰替罪而死,不是比轻如鸿毛还轻?那就是温强决定离开连队的时刻。他最终调到这个曾经的兵部大院,跟那个受着百般宠幸的李欣同在一圈围墙里,是不是认定自己也将轻如鸿毛地终其一生,他不是完全明白。是否因为那漂亮的面孔对他发出一个邀约,他是应约而来,他也无法确定。连他自己是恨那女人还是爱她,他都不知道。
电话小姐问他是不是温干事。他反问她怎么知道的。小姐说她当然知道。然后神秘地笑起来。再逼问一句,她就供了出来:她经常看见他在总机房外面一个人玩篮球,有时上班时间也看他在玩,可又从来不跟别人玩。总机房的女孩们一打听,知道他是管俱乐部的,玩和上班区别不大。
他叫起来:“你个小丫头,拐着弯儿骂我!”
小丫头咯咯地笑了。不知为什么,她的嗓音笑声都讨他喜欢。所以下午四点,他提前让自己下了班,到总机房外面的球场上又是投球、又是阻截,风沙都挡不住他的威猛。
五点左右,几个复了员的女孩子出现在门口。她们大多数穿着暗淡的旧军装,不军不民,看起来一般齐的没有曲线没有魅力。只有两个穿便装的。一个穿红黑格子呢外套,另一个穿白色厚毛衣。他向她们叫道:“来玩呀!我当免费教练!”
他希望穿白色厚毛衣的就是在电话上讨了他欢心的女孩。这女孩是她的群体里最打眼的一个。那个站在最前面的高个子女孩开口了。她一开口他就认出了她。这是个北方农村女孩,当兵三四年,村姑的单纯加上女兵的单纯,细看确实讨人喜欢。她剪了齐颈短发,眉毛上漆黑的刘海儿,旧军装干干净净,谈不上漂亮,但那个岁数的女孩没有不美的。
“你个儿高,不打球是浪费!”他拍着球说。
“你个儿高,快上去吧!”其他女孩起哄,把那女孩往门廊外面推。
“讨厌!”高个儿女孩真的又怕又急,而不是忸怩作态。
“小方说‘讨厌’!温干事听到没有?”一个河北口音浓厚的女孩叫道。
温强想,她到底是“小方”还是“小芳”?不久他知道她叫方小芳,玩字眼儿游戏似的。小方和他正式交谈,是在电话上;他心血来潮地给小方打了个电话。她当了夜班,白天在宿舍睡觉,被他的电话叫起来,跑到走廊上接的电话。温强问她是河北哪里的人。唐山附近。哟,没有口音嘛。当兵那阵儿就改了,唐山口音招人乐,再说,电话兵得练普通话呀!
小方反过来问温强,为什么不留在下面基层,其实机关挺没意思的,难道他不觉得?那基层又有什么意思?大家处得近呗,和首长都能天天见面,吃得也比机关好——基层都自己生产。温强觉得她真的单纯极了,单纯却还装得挺老道、挺有见解。第二次电话,小方就问他难道还没成家,都多大了。他说基层千好万好,就是没女兵,没有像她小方这样的女兵。第三次电话,他说他要送她两张电影票,她可以请她最好的朋友一块看。第四次电话是小方主动给他打的,说她买了两张话剧票,文工团演的话剧,问他有没有空。到了晚上,他老远就看见小方站在俱乐部礼堂门口,穿了一件长风衣,大红色,侉气十足。他差点儿想转身逃掉,但小方从台阶上跑下来,火炬似的一身红。从她脸上都能看出她飞快的心跳。
“俺俩坐一块儿!”小方心跳得喘气都浅了。
她的快乐让他心里怜爱。他接过她给他的戏票,跟在她后面入场。她的大红风衣新崭崭,布料被折叠压挤出道道硬伤,还浮着一层蜡光。她似乎给自己刚上了一层红漆。
进到场内,小方往左走,他看看自己的座位号,是双号,便叫住她:说他俩的座位该在右边。小方说不对吧,该在左边呀。他把她的票根拿过来,一看,两个号码是紧挨的“47号”、“48号”,但两个座位一个在礼堂最左边,一个在最右边。小方愣住了。他说售票员捉弄了她。小方快要哭出来,说是她自己要求买47号和48号的,她捉弄了自己。
到了温强和小方的关系密切起来,小方一提这件事就要笑死。他们用了三个月才开始蹓马路。七月的一个傍晚,小方和温强在遛马路时闲扯,扯到了李欣身上。小方说门诊所的小李大夫早晨吃西餐呢。温强装腔作势问是哪个小李大夫。就是某副总长没过门的儿媳妇李欣啊。温强又问小方是怎么知道人家早饭吃西餐的。她们全体电话小姐都知道!因为小李大夫太漂亮了,太奇怪了,大家就乐意知道她的事。总机合法监听只有三秒钟,三秒钟听一个句子都听不完整。小方笑起来,说她们监听小李大夫电话,那“三秒钟”可以很长很长。还听到什么了?多了!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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