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们不能让一个败类夺走全体战士的睡眠和健康,对不对?这败类跟慢性腹泻一样讨厌,到半夜一两点还折磨这么多同志,连累得大伙儿没法睡觉。我们绝不能让腹泻和败类拖垮!大家说,对不对?”
丙种兵们不敢说“对”,也不敢说“不对”,肉头肉脑地吭了一声。
就在温强向执勤排长打手势,让他上来喊“立正——解散!”时,李欣开口了。
“就是他。”她说。
人们顺着她的指头尖,看见了站在队伍末尾的董向前。她的语气并没有多大爆发力,也没有雪耻的冲动;她已经默默地爆发过了,这时的她相当隔膜,依然是冷冰冰的高姿态。
正是李欣这种高姿态让温强心里一寒。他在她的高姿态面前木头一块,站了很久,一点反应也拿不出来。在他无反应的那段时间里,他隐约听见指导员问董向前承认不承认。又隐约听见董向前说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再接下去,他听指导员大吼,叫董向前少抵赖,脸都让人认出来了,还抵赖什么?!……
温强的反应来了。他走到还在说“不是我”的董向前身后,膝头一顶,飞速使了个坏,董向前跪趴在地上了。他使坏很有一手,别人看不出,以为董向前是畏罪心虚腿软,自己跪下来的。温连长见跪趴在那里的丙种兵突然回头,牙根都在嘴唇外面。那傻笑有点可怕了。可怕还在于丙种兵刹那间什么都接受了:一个突然从身后中弹的人反应都来不及,害怕都来不及,就接受了死亡、毁灭、永诀于世。
温强把执勤排长叫过来,让董向前跟执勤排长走。他说先关到司务长办公室隔壁堆食品的帐篷里,等他温连长睡醒了再来细细地审。董向前站起身,手还不停拍打裤子上的红色灰尘,一面看着李军医,热切巴望她改口。李军医根本不再抬眼睛,没一个人配让她抬起眼去看。董向前终于喊了出来:“你看错了呀,小李医生!……”
董向前这一声喊十分凄惨,两三个字都在嗓子眼里撕碎了。温强听不得这个,一个包、废物,喊得跟娘们似的。他上去再一次使坏,丙种兵再一次跪趴下去,裤子上的红色尘土也白拍了。
事后温强一想到他对董向前使的坏就惊讶。因为他发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做给李欣看的。不完全是讨她欢心而恶治董向前,动机不那么简单;他似乎是以那个阴狠毒辣的小动作来告诉李欣和其他人:他是我的人,再不成器也是我的弟兄,我打我杀是我自家的事,打完了也就给你摆平了,你就这儿说这儿了(liǎo)吧。似乎还有一层意思,那层意思温强简直不愿去看透:他恶治董向前是因为他理解这个丙种兵,他理解他是因为两人对换位置的话,温强不能担保自己不做董向前。男人受情欲所累,这是男人最可怜的地方,正如生命不可能抵御饥饿、干渴,这是生命之所以脆弱、之所以宝贵的原因。
第二天李欣在营地出现时,谁都不理了。她的哼唱从临时搭的厕所里飘出来,温强听到心里有种莫名的痛苦。他想全连一百五十名战士都会像他这样苦滋滋的:他们先惹了她,现在她又在得罪他们,连唱歌都是在气气他们。人们都知道李军医在等师部来车接她走,去省城。一去永不返。整个连的人都欠着她一场情分,或说整个连都受着她的冤枉。就这样让她走了。原来好好的情谊,一刀两断了。李欣穿着短短的军服裙和白色针织衫,一身都没有闲笔,不凸就凹,好看得很,可是一身都是“谁看谁负责”的警告。为了一个人独贪的那份“看”,全连都在受过。所以全连都要求严惩食品仓库里的独看者。
而被禁闭的独看者始终不承认自己爬到水泥袋上,独贪了浴室小窗提供的美景。夜里是指导员审,早晨换了温强,又是一审再审,他就是三个字:“不是我。”
“那人家咋就认准是你?”
丙种兵无话可说地看着自己的连长。
连长和士兵各坐一把折叠椅。审训台是椅背,温强跨骑着倒坐在上面,两胳膊肘架在“审讯台”上。对面五尺之外,受审人发出淡淡的汗酸,从小就被迫穿小鞋的脚放成内八字,两个粗糙苦相的大孤拐露在外面。一清早温强就被电话铃闹醒,营长在电话里脾气很臭,说也不知道丑事出门怎么这样快,连师首长都知道小李医生让阎王连的色鬼给看了。温强回答营长,一定是他的连队有内奸,利用“老乡网络”把事情告诉师部的同乡了。营长脾气更臭,对温强说他奶奶的,毙了他!温强说色鬼也不犯死罪呀。营长说他误会了,他要毙的是“内奸”。
温强现在眼前的色鬼就像个死罪犯,什么都认了,毙了也认了,就不认罪。
“那你说说看,不是你是谁?”温强问道。
董向前没听懂连长的中国话,眼睛里是大大一个“嗯?!”
“不是你看的,小李医生为啥谁都不点,就点你呢?!你个浑蛋,你以为在村子里看大姑娘小媳妇下水沟洗澡?”
董向前就那么看着他,越来越不懂他那口西北味道的中国话。
“你要不承认,我就叫保卫处来人,把你带到师里去。”温强把这句威胁讲了多遍。
董向前低下头看着地上,想在红泥土上看清自己结局似的。红泥土被夯了几遍,又在来去的脚步下渐渐紧实,红色皮肉般的光润,帐篷下透出薄薄一片白色阳光,刀似的把红泥土切出浅红与深红。五号尺码的脚动也不敢动。是个老实的小脚男人。胆小色大,色胆包天。
“我没有看。”他说。红泥土地面上,他看到自己的下场了,承认不承认都一样,不管什么样的下场他都接受。
温强想到早晨看到的李欣。她吃早餐出来,迎面碰上温强。温强说了几句“吃过早饭了?昨晚没睡好吧?……”之类的扯淡话,渐渐把话转入正题。他说董向前一直是个品行端正、老实肯干、三脚踹不出屁来的四川山里人,她李欣有没有可能看错人。李欣垂着眼皮,长而密的眼睫毛和眼皮上深深的褶皱都使她比睁大眼更可人。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温强当然明白自己的话又惹了她。他马上说自己并不是为自己的战士强辩,这个连出了如此不是玩意儿的兵他当连长的要负很大责任,不过一百五十个人数过来,可能最后一个才数得上这位董向前犯事。李欣还是垂着眼皮,她说她和那个兵无冤无仇,她何苦屈他呢?温强提了个建议,让小董再站到那一摞水泥上,她再从澡堂看一眼,假如再次证实他就是那张丑陋罪恶的“大白脸”,他们马上叫保卫科把他铐走。李欣垂着眼皮好美好美。她就这样很美地发出一声冷笑来。笑他护短心太切,亏他想出这么馊的主意。笑完她说,温连长真是爱兵如子啊,就绕着他走了过去。他不死心,又叫她一声,她说她还要收拾行李,师部的车在路上了。
他想着她的话:爱兵如子。这句古来的溢美之词怎么听上去成了一句恶毒攻击?
温强把董向前留在帐篷里思过,告诉他只要他坦白,他连长绝不扩大事态,只给他记一次大过算拉倒。如果他不坦白,那也没关系,保卫科的人会让他坦白。
他急匆匆去了工地。所有机械比平常吵闹一倍,一个个安全帽下面都是汗淋淋的脸,五官都热得要化了。战士们的动作比平常大很多,手脚也重得多,抬什么挑什么老高就撒手,摔摔打打,这里那里都是“咣当!咣当!”整个工地就是一场巨大的牢骚。
他还没从工地回到连部,好几个电话都要到指挥台。都是责问他小李医生遭人耍流氓的事件。事件成了大案件。团长、政委全都成了李欣的长辈。政委说看来温强是爱隐瞒的人,瞒了士兵们的身体健康,又企图隐瞒他们的道德思想健康,而后者更可怕,远远比隐瞒水质更可怕。
突然之间,他开了窍。看来把秘密报告打到师里的不是他连里的战士,而是医疗组的人。他应该给自己脑袋几大锤:这些医生护士当然认识师部的人!一个电话,几句悄悄话,丑闻赛战报。就在他跟团政委在电话上道别时,政委冒出一句:“李欣上军医大学是谁保送的你知道吗?”
“……谁保送的?”温强觉得自己这样问很傻,蠢驴开口才会这样问。
“算了,不告诉你了。”政委说。
不知为什么,自从这个电话之后,他再见到李欣就不觉得她那么美了。他看出她的脸偏宽,腿嫌短,肩膀太方。美丽的东西美就美在它为美而美,没有目的动机,一旦美丽有图头,图上军医大的保送,图后台,这美就显出腿短、肩方、脸宽来了。他明白自己这样认为很可笑,因为李欣的美给一个后台大的男子占去了而没他温强的份儿,他才这样认为。姓董的倒霉蛋想以眼睛去对这份美丽占有小小的一份儿,一闪即逝的一份儿,还将有个不可想象的下场在等他。
温强对着这份腿不够长、脸形有些遗憾的美丽说:“我代表全连向你道歉。真的,全连战士干部都觉得特别对不住你。”
接她的车在路上出了点故障,团部派了一辆车出来,先接她去团部招待所住一夜。出了偷看大案,她觉得在这个连受了十面埋伏,绝不能再住一夜。李欣此刻坐在铺位上,跷着不长的二郎腿,偏宽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患腹泻的战士们原先进到帐篷里面来打点滴受诊疗,现在都挪到连部去了。他又一次艰难地开口,请求她再好好回忆回忆,那窗口上的大白脸是否就是董向前,因为董向前一直咬定自己没有干那下流事。李欣说,他当然咬定没干啦,换了你你也会咬定嘛。温强想,原来李谷一、郑绪岚、远波的嗓音里还能包藏一条很泼的嗓子。他忍了忍,更加低三下四了,请求她看在他的面子上,再考虑一下,要不要收回对董向前的指控。她的指控将是一颗子弹,会消灭老实巴交小伙子的下半生。
她又是那样垂着眼皮笑笑。当然还是笑他,妄想什么呢?收回指控?!她的一小份贞操还被那双贼眼消灭了呢。
温强全线溃败,在正午后的烈日下顶着含尘量极大的风踱步。他完全不理解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去为那个倒霉蛋求情。为了连队的名誉是一方面,剩下的呢?他怎么这么婆婆妈妈妇人之仁?在太阳里走了一大段路,背上能烙馍了。他发现卷起袖子露出的胳膊被划出白色道道,过了一会儿,白道道红了,细小的血珠一串一串冒出来。仙人掌像一个个疯人,指天骂地,撒野撒泼。站在坡上,能看见远处的筑路工地。有了距离,就看得出一条轨迹正在地球上形成。将来从那里掠过的火车窗口里,一双双眼睛会怎样看这个可怖的仙人掌森林?无数窗口飞掠而过,无数双眼睛看着张狂的荒野,进攻性极强的寂静;那些眼睛后面的脑浆会怎样翻腾?会有个浪漫的家伙想到:原野也有欲望,仙人掌们正在欲火中烧。
温强跟指导员碰了个头。指导员告诉他,董向前的交代总共只有三个字:“不是我。”指导员的主攻佯攻、招降纳叛都不灵,两三个小时的对峙,还是溃退下来。他的溃退比温强还窝囊:是在嫌疑犯的鼾声中溃退的。董向前昨夜被指导员审了两小时,缺觉缺得狠,所以坐得笔直就大睡过去。
温强走到门口,听见董向前正睡得好,进气出气地直拉风箱。气流从他只有鼻尖没有鼻梁的鼻孔进去,给挤压得“嗞溜”一声,再通过他嶙峋的门牙出来,形成一股冲击波。睡得真是好。
他在门口蹲下,掏出烟卷。一个火苗伸过来,他扭头一看,是司务长。司务长小声问他会怎样处理董向前。他回答说那不是他的事,他等着师保卫处的干事们来带他走呢。保卫处会怎样处理?该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呗。本来就丑,回老家探亲几次,找对象都没找着,现在就更找不着了。那能怪谁?眼睛大会餐也得让它们吐出来!咋吐?处理他回老家到村子里慢慢吐去。肯定要处理他复员?那是最宽大的……司务长不吭声了。
温强想起来了,司务长也是川北人,跟董向前同乡。
司务长又问李医生未来的公公是不是北京的某大首长。温强说他不知道。瞒什么瞒?全师都知道了。全师知道你问全师去!
温强突然发现帐篷里的鼾声停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他走进去,看见董向前歪过身子,脊梁对着门,似乎还在睡。
听见汽车马达声,温强走出去。远远看见两边山坡的仙人掌夹道中,一大团红烟渐渐近来。慢慢地,红色尘烟中出现了一辆越野吉普。温强见指导员帮李欣提着旅行包从招待所的帐篷出来。吉普在陆地上乘风破浪,走得高一波矮一波。
从吉普上下来一个保卫干事,系着武装带,别着手枪。他告诉温强和指导员,他先要看看现场,再进行第一轮审问。
这时一个尖厉的声音说道:“我不跟那个流氓坐一辆车去团部!”
温强一看,李欣一手叉在腰上,凶悍而美艳。他奇怪了,这个女人有多少不同的嗓子?连重庆贫民小巷里收购废品旧货的嗓子都有一条。
保卫干事马上说,当然不会让她跟臭流氓坐一辆车;他还要在三连待一两天,了解了解情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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