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这时谢成梁走到院里,提着木梯,拿着剪子,一看就是要摘葡萄。他头一偏,看见了冯焕和彩彩,“哟嗬!”了一声。
补玉的背靠在窗台下的书桌,所以他是看不见妻子的。
“冯总!老没见了!……”谢成梁眼睛只是盯着彩彩打量,“每回见您,都换个新的!一个比一个年轻!哪儿修来的艳福?!”
补玉见彩彩的脸一片懵懂,但马上阴冷下来。冯焕飞快瞥了彩彩一眼。
“你瞎贫什么呢?”补玉转过身,从窗口对丈夫喝斥,“该干吗干吗去!”
“我这是夸冯总呢!每回来咱这儿,都换个新美女,一回比一回年轻!……”谢成梁还是没领悟补玉的意思。
补玉此刻从门里跨出去,对着丈夫挤眉弄眼,做出恶脸,表示他那张嘴没及时闭住,祸已然从那儿惹出来了。谢成梁看着她,嘿嘿直乐,说:“挤什么眼哪?我没说错呀,冯老总招女人爱,不对吗?”
“别理他,他没正经!”补玉又转过身,对冯焕说,其实是让彩彩听的。
彩彩人站在那儿,心不知在什么地方;眼睛看着地,眼神是瞎子的。让晴天霹雳震的,一时满脑子都是嗡嗡声。彩彩再动作的时候,是五分钟之后,她慢慢打开连接冯焕卧室的房间的门,进去了。人们都不说话,似乎听她独自在那间房里做什么。她在那间房里一动不动,这份呆愣补玉和冯焕都听得到。过了一会儿,她又打开与那间房相连的门。门那边,是最靠西的屋;冯焕包的三间屋从东到西,坐北面南。
冯焕自己转着轮椅的轮子,转了个圈,慢慢进了中间的屋。他是跟随彩彩的路线走的。补玉突然听到“咔嗒”一声。那是彩彩把西屋的门从里面别上了,把跟她而去的冯焕锁在屋外。补玉接下去听见冯焕的呼唤声:“彩彩,彩彩!……不点儿!怎么了,不点儿?……”西屋没有任何动静:“不点儿,你信他的话?那人特‘二’!你还看不出来?”
补玉从来没见识过冯焕的这副慈爱面目。他不是在哄自己的小情人,而是在哄小孙女。
“你信冯大哥的还是信他的?”冯焕哄道。
反锁的门那边,似乎是个空屋。冯焕又是自问自答了几句,得到的所有回答都是静默。腰缠亿万一点都不能帮他改变无趣的处境。补玉从中间屋子的窗口看见他无趣地坐在轮椅上,轮椅无趣地停泊在紧闭的门前,一艘不允许靠岸的孤舟似的。补玉看不清侧脸朝她的冯焕的表情,但他瘫痪的整个身体显得更绵软无力,任人宰割。她心里一阵疼。没用啊你,她气恼自己在最不该的时刻,把怜悯施给了一个最不该施予的人。
当天晚餐之前,冯焕问补玉有没有看见孙彩彩。看见她在路边上跟几个游客说话。都说了些什么?那怎么知道?隔大老远,谁听得见。那是几点?大概两点半。
冯焕点点头,不甘心所有的问答就此结束。他的嘴唇一层干皮,整个下午都没有喝过茶或水。没有彩彩,他宁可渴死?天下会端茶送水的女人太多了,他冯总爷在葡萄架下随便一叫,从各屋都可能跑出一个愿意提供服务的。哪个女人不想在他深不见底的钱包里狠狠地挖一挖?他是瘫子,不挖白不挖,挖了他和你也没法像正常男女之间那样办公。
他点点头,慢慢转着轮椅往门口去。轮椅上坡上得十分吃力,有一次上去了又退下来。补玉快起步子,赶上去推了一把。他马上回头,眼神亮了一下又暗:他以为推他的是彩彩。补玉问他要不要她来推。他摇摇头。补玉又问他这是要去哪儿。他点点头。意思是哪儿都行?
补玉不放心地跟在他的轮椅后面,出了山居的大门。他顺着巷子慢慢向前去,补玉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脊梁上有一块初秋的夕阳。
晚餐过后很久,补玉才听见冯焕的轮椅进院子。她正在水池前涮一两百个碗,听见冯焕轻声对谁说:“谢了,谢了!”补玉伸头一看,他在谢把他推回来的一个村邻。村邻大声叫着补玉,说冯总怎么一个人遛弯儿去了?轮椅的轮子卡在河边石头缝里了!然后又对冯焕说,冯大老板可是给这儿的人造福的,咱可得好好巴结他,以后咱们种的果子蔬菜都上他的度假庄园卖高价儿!女村邻爽人快语,人走了笑声还没走。
冯焕被女村邻丢在葡萄架和玫瑰花丛之间,轮椅停得不斜不正,冯焕也不去管它,只是坐在那里,瘫了的人那种特有的被动消极全都在他的身姿上。他的侧面,三间北屋一律黑着灯。
“冯哥,给您留着晚饭呢!”补玉端着个托盘出来,上面摆着新面花卷,四样小菜,一碗小米粥。
冯焕没听见她的话。
“您是回屋吃,还是就在院里吃?院里有点儿凉……”她一边说话一边骂自己:犯贱犯贱,可怜自个儿的敌人!……
冯焕这才看见捧着一餐晚饭的补玉。
“我不饿。”他有气无力。
这个霸气十足的瘫子在此刻居然变成了个自卑的人。看他笑得多自卑呀。补玉突然恨起那个她一直喜欢的彪形女孩。手段够高明,能勾引得艳史壮观的冯焕害相思病!冯哥他为哪个女人茶饭不思过?
夜里十二点,卡拉OK歌房的灯还亮着,里面还有醉醺醺的歌声和笑声。住大炕的十多个年轻人一晚上叫谢成梁跑了三趟小超市,扛了三箱啤酒回来。一箱子空瓶子出来,厕所的便池边上就越来越多地溢满泡沫丰富的液体。随着月亮爬上小院当中的夜空,一种泡沫丰富的液体变为另一种泡沫丰富的液体的途径越来越快捷。歌房和厕所相隔不远,一个门“咣”地开了,另一个门“咣”地关上,两道门开开关关的过程中,歌声越来越疯狂,调门越跑越远,吐词咬字越来越稀里马虎,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似的、喝粥吸面条似的。最后都唱出鼾声来了。光听听歌声,都知道里面的人多么幸福,快乐得一塌糊涂。到这儿来住店,谁不图个一塌糊涂?这是大部分客人最终的、也是最佳的境界。年轻无罪、快乐无罪。一个瓶子碎了。人们先是一愣,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补玉认为有必要去看一看,会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酒瓶碎裂的趋势。
推开门,十二三个年轻人在球状的旋转灯光中有卧有坐。谁都没注意门被推开,以及门口站着的不安的老板娘。连默默地坐在轮椅上听歌的冯焕都没注意到补玉。冯焕既不能唱也不能喝,就是想分享一点热闹,把没有彩彩的孤独夜晚度完,把时间浪费掉。一个女青年唱着唱着,突然一声大吼,酒和着晚餐从她嘴里直喷而出。冯焕的身姿稍微有了一点变化,不再是完全彻底的消极被动了。所有人都笑起来。年轻的女醉汉顺势蹲在地上,再一软,躺倒了。冯焕的背影振奋了不少。除了把独处的时间浪费掉,他还在等待,等待彩彩回归,等不来彩彩,等来什么事情发生也行。任何事的发生都行,好事恶事都行,碎酒瓶子、呕吐,以至醉酒斗殴,都算是在发生什么,只要有什么在发生着就行,就能帮他更好地把时间浪费掉。补玉走进来,掩上门。她看见冯焕突然活了,打开攥在手里的手机,一看,又合上了它。一个不是来自彩彩的电话。也可能来自他情人团队中的某一个小姐。也许是生意场上的来电,这类来电弄不好就又给他送来一个天文数字的收益。现在这统统成了浪费。
补玉悄悄离开了歌房,不知如何给自己的一连串猜测判分。终究她是不了解冯瘫子的。他一向薄情更应该让她向另一个故事上猜测——彩彩掌握了他一些见不得天日的财路和生意关系,激怒了彩彩他有杀身之祸。开店这么多年,杀人放火的大祸没有在这里发生过,但是她毫不怀疑她的小院一定住过逃犯、凶手、小偷、骗子……十几年的客流,不乏凶险。
所以她一上床就蹬了丈夫一脚,说他“二”得可以,张嘴把冯瘫子的秘密揭给了他的现任小情人。谢成梁早就沉到了睡眠之底,被她那一脚和数落弄醒,问哪个小情人。就那个膀大腰圆的大个子姑娘。她还是小情人?妈呀!他翻身对着墙,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和鼾声马上混成一片。
直到周在鹏到达的那天,冯焕还在绝食。补玉每一餐端进去的饭菜,他都说闻着真香,让她就搁在茶几上,容他慢慢享受。而每次补玉去撤盘子时,饭菜基本没动。她撒娇发牢骚地说他太不够意思,一餐一餐的饭菜给她剩下,这不是在骂她?他会说:他吃得不少了,换了别人的厨艺,他才不会吃那么多。
老周又是一个新模样:头发剃短了,胡子刮掉了,肚皮扁平了不少。他不说话看起来大致是正常人,一说话嘴角就往斜下方扯动,扯动得眼睛、鼻子都有点斜。你再细看,就发现从他鼓鼓的鼻梁、圆圆的鼻头分界,他的两半脸各干各的。补玉不忍心盯着这张已认识了十几年、一向含着一丝不雅温情的脸看。小中风尚未痊愈,老周就来给她暗中打羽毛扇了。她说等等再说吧,等冯焕开始进食,再继续那场有关宅基地的谈判,再来正经敲诈他。
周在鹏走起路来也有点滑稽,左脚迈出去,右脚先把脚尖往里一挪,再抬起,放下时成了外八字。一般人看不出这场病留的这点小尾巴,只有很关注他、很在意他的人才看得出。就像补玉这样关注和在意他的人。她断定那个年轻的英文老师早就投奔了另一个男性怀抱。
听了补玉对冯焕失恋经过的叙述,老周连说这事有点儿意思。一个一百六十斤重的彪形姑娘把风月老手冯瘫子给甩了。并且,这女孩还瞧不上他几十处房地产,他的十几处度假村,他那深而又深的钱包。看来她对人品是注重的,对自尊也是注重的,绝不肯成为冯焕那一大群窑姐儿中的一员。尽管是正得宠的一员。
彩彩消失了三天之后,冯焕成了另一个人:面颊苍白瘦削,目光辽远而充满伤痛。你跟他说半天话,他才认出你是谁,你的每一声笑都在他那里引起不解进而是极度的嫉妒:彩彩都没了,你怎么还笑得出?第四天早上,补玉端着托盘走进冯焕卧室的时候,闻到一股极其不悦人的气味。她看见冯焕躺在床上,眼睛朝着帐顶眨巴。彩彩走后,冯焕的起居是几个女村邻照料的。她们轮流值班,值夜班的那个就在卧室旁边的屋里熬着,闹钟一小时一闹,夜班值班员就替冯焕翻个身。但褥疮还是没被避免。一个躺在自己褥疮气味中的男人,在补玉面前已不再有任何自尊。他大声哽咽起来。
补玉放下早餐,束手无策地呆立在蚊帐外。那个值夜班的女村邻一手端洗脸漱口水,一手拎着倒净的夜壶,听见大富翁的抽泣,动作马上贼似的轻。他哽咽地说:“你们都出去……”他的“出去”吐字发音很怪。补玉这才悟到冯焕是胶州半岛人。他心碎得伪装也碎了。
她跟老周说,看来宅基地的事且有一阵谈不下来,冯焕根本不是做交易的状态。老周却说太好了太好了,一个人在感伤时心灵是美丽的,会发现亿万产业的最终价值是为了换取一份真实爱情,换不来什么都没了价值。他说服补玉抓紧时间找冯瘫子谈,在一个人心灵美丽时不让他干点儿善事是不对的,对不住他那在爱情的忧伤中纯化了的灵魂。万一他的失恋结束,那个心狠手辣的冯总又回来了,补玉可就错过了一个好机会。
这可是对双方而言的大好机会,它让冯焕发展一个温良的自我,它同时让曾补玉充实资金,在这小山村里经营最后一个民俗山居,维护最后一份原汁原味的乡情,坚守最后一个民风淳朴的“原住民保留地”,以对抗一切都市人的庸俗梦想,比如他冯焕的“法式度假庄园”。这个曾经色彩沉着,跟周围绿色植被、浅褐色石头和谐交融的山村现在还能看吗?城里有点钱的人都来投资客栈,他都不敢放眼眺望,不然那些橘红色、天蓝色的瓦屋顶一定会把他的视觉刺得流血。那些想当然的西班牙式、意大利式的门窗拱廊,比大红大绿的土地奶奶庙还土,这种不伦不类,简直就在杀他。不为她补玉自己,单单为了爱护她的老周的视觉健康,她也该利用冯焕失恋所造成的良机。补玉被他说动了,从他的屋子出来,又停下脚步,转身对一只脚外八字,一只脚内八字站立的周在鹏说,她怎么觉着这像是乘人之危、趁火打劫呀?老周的一半脸平和超然,另一半脸又是焦急又是唆使,两根手指狠狠朝冯焕的屋甩了甩。
十点钟左右,补玉觉得这是个合乎时宜的钟点。她敲了敲冯焕虚掩的门。没人应声。值白班的女村邻在中间的屋打草帽辫,手里的窸窣声又响又急,没听见补玉敲门、进门。
冯焕跟早晨一模一样,仍然躺在帐子里,对着帐顶的细密纱网眼眨眼睛。
“冯哥?”
冯焕啧了一下嘴巴。
“您这是何苦?为这种女人值吗?”补玉还是第一次说彩彩的坏话。
啧嘴声很响。慢说补玉这种擅长读人家心思的人,就是谢成梁那种“二”透了的家伙,此刻也听得出他啧嘴的意思。那一声“啧”是求饶!求求你别提那名字,疼得慌啊……
补玉更加愤恨那个憨脸鸡贼的彪形女孩:她凭什么折磨冯瘫子?人家瘫着建立丰功伟业还不耽误恋爱,那是容易的吗?她还不就是贪图冯哥的亿万身价,一看他暗中豢养了一群女人,她们都在惦记他的身份,她就气跑了。其实就是做做姿态,她会真跑?凭她那么五大三粗,她值亿万吗?若不是她把冯哥搬上搬下搬舒服了,冯哥也不会为她绝食。
“要不,我想法去给您找找她?”补玉说,“她倒是跟我提过她父母,老家在哪儿什么的。”
冯焕的消极被动马上荡然无存。隔着帐纱补玉也看出他一动不动地振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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