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彩彩觉得自己的脸红了。挨教练抢白是常有的事。教练嘴损的时候,她都想冲上去掐死他。可她从来没有现在的不安。未来的老板声调平缓,态度不冷不热,抢白起人来有种不把你当人的气度。彩彩想,这人瘫着都这么厉害,站起来还了得!
“您是不是碰着啥事了,忽然想起要雇保镖?”彩彩问道。
“碰见啥事了?”
彩彩眼睛用着一股力,盯着他。他的茶色镜片同样也挡不住她的目光。她盯他的意思是:外面世界天天发生的那些凶险事物,看来是真的?还有另一层意思:假如真会发生那样的事,别怕,有我呢。
正是她一脸儿童模样的勇敢和凛然,让冯焕的锋利目光钝了。似乎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个勇于担待的儿童女勇士会存在,会把他变成被保护者,一个柔弱者,他先是一阵不知所措,接着颇感慨地笑了笑。于是,同一个冯老板、冯董事长、冯大富翁在彩彩眼睛变了,变得没了距离,更没了不可一世。
不久彩彩明白,冯焕的直觉有多么好。一切残疾人的直觉都好得惊人,而天生聪慧的冯焕的直觉简直是神鬼式的。就在第一次面试的大办公室里,她就感到他不是以表格上任何成文的东西评判她,而是以他的直觉给她打分。她发现他的截瘫一直到中腰,定制的办公椅扶手像个精密的小型操控台、开门、开窗、呼唤秘书、打开保险柜,都是他一手操控。她还发现他是个左撇子,写字的姿态很丑陋,左臂从胸前拐个弯,把左手基本围在里面,似乎倒着使劲,手推着走,把笔画用力推在纸上。他还有个怪癖,写字用蘸水钢笔,桌子右边搁着一个精致的日历牌加墨水瓶,他的左手斜着跨越桌面去蘸墨水,再跨越回来,回到纸上。彩彩和他谈话期间,他不断捺着椅子扶手上的捺钮,放人进来送文件,或到保险箱取文件,不断在文件上写一行字,或签名。彩彩忍不住上去把那个日历牌和墨水瓶挪到他左边,把一小套茶具挪到右边。再看看,觉得他坐得仍然别扭,从一个沙发上抽下弹簧垫,搁在他两只无知觉的脚下。他和她眼光不时碰一下,她便明白他的舒适度是否有所改善。
后来冯焕问她是不是照顾过瘫子。从来没有。可是学得挺专业的呀。这还用学?有的人学了好几年都学不会。谁这么笨?
冯焕没回答她。
她猜一定是他妻子。跟他认识的第二个星期,她的猜想被证实了。他的前妻是他出了车祸,瘫痪三年之后和他离婚的。他让她走开,别在他身边做个花枝招展的“殉葬品”,什么事也插不上手只是插手到他钱包里。他叫她走得远远的,自由自在合理合法地找个小白脸,别整天向他的生意对手或生意伙伴暗送秋波。
冯焕在面试彩彩的过程中,就在那间四面来光的巨大办公室里一面与她聊天,一面就把她的个人背景核实了。他把一个袖珍笔记本电脑打开,显视器竖在彩彩和他之间,却丝毫不妨碍两张面孔直面彼此。他说着自己的女儿,一个艺术体操爱好者和吃零食大王,每回他想见她都会被前妻大敲竹杠。谈话同时,他已经在网上搜索到了2002年全国散打比赛的女子冠军,名字果真是孙彩彩,点开果然看见照片上十九岁的大块头女孩满头大汗的脸,衣服的胸口还被对手撕扯了一个口子。
在彩彩对他说起她家早先多么贫穷,姐姐偷果园的果子被打断小腿,她如何在那人回家的路线上设埋伏,要以腿还腿,结果被那人揍得全身的血差不多都从鼻子里流出来。在听她不紧不慢讲述的时候,冯焕已读了记者们对冠军孙彩彩的采访,她对一个记者说,小时候她的伟大理想可不是实现共产主义,而是把看果园的那个男人捶扁。冯焕笑了起来,彩彩停下叙述,问他是不是笑她胸无大志。这志向还小?实实在在地把一个大男人捶成扁的!他笑出瘫痪人深受局限的笑声。接下去,他问她退役下来为什么不当教练?挣得少啊。多少算少?一千多一点。这还少?听他这么反问,她不自在了,嘟哝说也不完全是图钱,全国各地比赛了几次,心野了,一个省份的散打队哪儿装得下她?
冯焕在面试结束后告诉她,很荣幸认识全国冠军,但他招聘的是男人。她受了侮辱,感到血全涌到面孔的皮肤下,滚烫,并麻酥酥的。“我来面试之前,啥也没隐瞒,又没说我自个儿不是女的!”
“人才科的小子弄错了。”
“我的名字、性别,写得明明白白!”
“那就算我的过,行不行?我弄错了,我跟你道歉。”
“你没说真话!”
“没错,我确实说的是谎话,一看申请表,我就想见见,一个女保镖什么感觉。挺好奇的。”
彩彩红着一张脸看着他。亏他想得出,就是想见见——让她在陌生的首都先乘地铁,再换汽车,最后为过一道大街当中的铁栅栏两头绕路,最后还是受了一个三轮车的诱劝,上了他的车兜了个大圈子才到达五十米远的目的地。不该绕的路绕了,不该上的当也上了,就为了他能平息他的好奇?
“那你……干吗要说谎话?”彩彩说。
“不是告诉你了吗?挺好奇的。”冯焕说。
“那也没必要说谎话呀!”
他把茶色眼镜慢慢摘下来,似乎想看看她怎么了,闹什么呢?为什么要揪住一个次要恶习不放。
后来她开始为他工作了,他对她说,在他身边工作,时时刻刻得对付谎话,没几个人跟他说的话不掺谎。第一次面试结束后,她回到住处,接到一个私家训练馆的信,说他们已经决定聘用她为教练,两千元起薪。还没开始到训练馆上班,冯焕又把她叫了回去。这回没让她从北郊乘火车换汽车地长征,他派了车到她住处接她。她刚刚走出少了半扇门的楼洞,停在垃圾箱前面的黑色奔驰就轻捺了一下喇叭。司机告诉彩彩,他奉命接她去见冯总。
彩彩一见冯焕就问怎么又想开了,让个女人做他保镖。不为什么,只因为一直没找着男人,找着的都是人渣。
“真话?”她问。
“真话。”他答。
一句不完整的真话。整个真情应该是他想看看按照她留下的地址能不能找到她。找到她就能大致看到她的生活环境,是不是跟她本人一样简单。而且他需要时间让手下去和她曾经的教练、体校领导联系,看她一个人流落到北京是不是真像她自己说的,只是心野了,一个省份装不下她。
正如冯总自己所说,跟着他时时刻刻都得应付假话,也得以假话去应付。上班第三周,彩彩在电梯门口碰见一个中年女人,白白胖胖,跟一个十三四岁的高挑少女手牵手走出来。中年女人和少女都是彩彩见过的,在照片里见过。只不过是十来年前的照片。十多年前的姿色现在在这张平展光洁的中年脸庞上仅留下了废墟。彩彩问她们是不是找冯总。前冯太太说冯焕约她和女儿在办公室见。彩彩一听就知道是谎言,因为冯焕那会儿正在做全身保健按摩。这段时间他不让任何人进出那个大办公室里面的小休息室。小休息室四面装了立体声喇叭,顶上开个大天窗,因此他在按摩时能进入小休息室的就是阳光、音乐、彩彩。
“冯董事长不在。”彩彩以谎言回击。
“可他叫我们来的呀!”前冯太太看看自己的女儿,“是吧,冯之莹?”
冯之莹打量着彩彩,问道:“你是谁?”
“我是孙彩彩。”她大大咧咧地说,“你爸爸回来,我转告他吧。”
“行,你转告我爸,我拿了全国艺术体操业余组的名次了——第六名!他答应我的礼物哪?!我取礼物来了。”
彩彩让她们等一等,她打个电话试试,看看冯总眼下在哪里。冯焕在电话里说:“我跟女儿天天通短信,她妈妈夹在中间干吗?准有大阴谋。告诉她们我在天津,谈事晚了今晚就住下。”
彩彩把谎话一字一字认真地转达,比真话还诚恳。等她们走了之后,她跟比赛场上被人窝囊地打败似的浑身燥热,情绪败坏。她站在电梯门口,电梯不锈钢的门成了竖在她面前的镜子,这么人高马大的身躯从今往后得装填多少谎话?一米七五、一百六十斤的女孩套在黑色西服里,越看越丑。
她走进小休息室,音乐把空间缭绕得烟云蒙蒙,把天窗筛进来的阳光软化了。冯焕熟睡在按摩床上,任凭按摩医师在他身上捶打揉搓。她跟按摩医师用眼睛打了个招呼。医师不知何故瞥了一眼横陈着的身体,从胸脯下搭了一块洁白浴巾。太阳是灰白的,浴巾下的身体死了一多半。
按摩医师结束了工作,在休息室里的卫生间洗手。彩彩站在外面,听他一遍又一遍地往手上搓香皂、淋水,再搓香皂,再冲洗,三番五次。彩彩突然把他刚才往那瘫痪者肉体上投掷的目光破解了:他厌恶他手下的病残的肉体,那不过是有着正常思维,准正常新陈代谢的尸首,可如此辛辛苦苦地搓洗他的一双手,一根根指头、手指尖、手指甲地清理,无非是想用肥皂泡和流动的水把那种给尸首按摩的错觉清除掉。
她把按摩医师送到走廊上。他摘下口罩要显老一些,有四十来岁,连头顶至脑后那块椭圆秃顶都比一般人的脸蛋显得白净。
“你不觉得长久瘫痪的人有股味道吗?”医师说。他明显地要在健康人和残疾人之间拉一条战线。
彩彩认为不管他离间她和冯焕的动机是什么,起因无非是被冯大老板得罪过,被冯大老板不当人过。冯焕拿人不当人的时候不少,对发型师、修甲师、按摩医师都一个态度:他们在他的空间里要么被当成会挪动的家具,要么就是有血有肉的工具。
她回到小休息室,把音乐声音调低。不能关了它,要不他会醒。洁白浴巾下的身体没什么好肉,惨不忍睹,不堪一击。所有按摩院的按摩室都幽暗暧昧,这里却相反,他在阳光中才能放松,感到安全。这个上了岁数的男人到底怕多少东西?这个死去大半截子的小老头找她来是要她来做伴,来壮胆,她看着想着,不明白心里的不得劲是怎么回事,是怜悯不是?那她怜悯他什么呢?
冯焕告诉彩彩,女儿冯之莹得了全国艺术体操名次,向他讨礼物的有两个人:一是莹莹,一是前冯太太。莹莹讨的礼物小,一套校园言情小说才不过两百块,而前冯太太要的“培养女儿奖励”就是个抽象的长期勒索:房子不够大,小区邻居素质不够高,统统摆在冯焕面前,没有上千万休想从她那儿买清静。
问冯焕为什么不给自己买个清静,既然有那么多钱。他说彩彩不懂,不懂的事甭插嘴。有时彩彩感觉自己招架不住前冯太太的追问,一辈子的谎言都用透支了,便忘了冯焕的教诲,会对他说:把钱给她,让她称心吧。
“你以为我真有那么多钱?!”冯焕说,“就算有那么多钱,那钱是好挣的吗?”
彩彩心想,自己也没有那么傻,当然听说过这个大款那个富翁的创业史。从杂志、报纸、电视上看见过不少人物故事,彩彩对自己一次次惊呼:这年头罪犯不叫罪犯,叫“大款”了!所以瘫痪了的冯老板一定也有不可告人的创业史,他也是用经不起推敲的手段去创的业。又过了一阵,冯焕对彩彩说:没有一个人致富不用别人的钱,要是没有银行贷款,全中国有百分之九十的富翁得自杀。
她在心里深深地谢了冯焕,他终于把自己最后的假象剥去,剥给她看了。
在冯焕身边工作到第三个月,她把这个残疾男人全弄懂了,没什么假象遗漏在外了。他的衣食住行都在她手里掌握,都被她盘熟了。她的行动总是比他的支派要快,看见他结束一个漫长的电话争论,低下头喘一口气,她就知道下一个指令就是要她往冷了的茶里掺热水,而一杯不冷不热的茶正好递他右手边。只要他跟前冯太太一通电话,五分钟之后她就会去把空调的温度降低,因为烦躁比酷暑还消耗他。有时候他正阅读文件,突然私下里张望,她马上走过去,把窗子打开,因为他憋闷了,需要点儿室外的噪音和质量很差的空气。
她从来不会毫无目的地走到他面前,也很少空着手从他身边走开,总是能发现一样事务需要操持或处理:几个被他团掉的纸团需要从桌上拿走,展平,放进粉碎机粉碎掉,或者在他的桌角搁上几枝栀子花。她早就发现他对带香味的东西爱得不近情理。也许出于瘫痪者的自卑,生怕自己分泌代谢不正常而产生令人窘迫的气味。一旦有人来访,尤其来的人超过两三个,客人一走,她就会把地面擦一遍。她知道他不仅仅怕脏,也是出于一种动物似的领土本能,及时清理外来动物的气味和行迹,使他感到安全。瘫痪的人最在乎的莫过于安全。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让人进他的办公室的。他宁可麻烦自己和彩彩以及司机,去对方的地盘谈生意,谈合作,谈贷款,或者谈分手谈毁约谈赔偿谈崩。去人家的地盘,他有一种主动感,攻击感,占领感。三个月过去,彩彩对这位重残的富翁的理解还剩一道题空着没填写:到底是什么突然让他想起雇贴身保镖?
她终于把最后这一则问答题列在冯焕面前。这是去戏院的路上。冯焕坐在车子后排座上,彩彩坐在副驾驶座上。她向后视镜探一下脸,那张戴浅茶色眼镜的脸蜡像似的。所有表情都封在里面。彩彩当然是机灵的:冯老总不愿意这个跟了他五年的司机听到什么。
车停在长安大戏院门口,彩彩把冯焕安置在轮椅上。那是个比一般轿车还贵的轮椅,会上下车,会爬楼梯。冯焕似乎知道自己还欠着彩彩一个回答,突然在她手上握了握。
一直把冯老板当长辈的彩彩明白这一来不好了,辈分变了。
进了剧场第二道门,彩彩看见他们是第一拨入场的观众。冯焕爱好不少,爱看球赛,爱逛古董市场,爱看京剧、昆曲,爱听相声,芭蕾和歌剧他也常常订票。就在他和她往第一排靠拢时,他向后仰起脸说:“你见过恐吓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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