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从那次之后,打架吵嘴的事便经常发生。洪伟回家的时间也渐渐变迟,有时十点钟之后才回家。回到家他打开冰箱,想自己热点儿剩饭剩菜,常常见到一整顿晚餐存放在里面,大多数时间是洗净切好没有下锅的,有时已经烧好盛进了一个个盘子,但显然母女俩人一口也没动。每逢这时晓益就一身睡衣,抱着胳膊晃晃悠悠跟在他身后,话和笑都很风凉:“又开始忙啦?忙就告诉家里一声,我也不必费劲买呀做的。你不回来,我跟女儿吃也吃不出什么家庭气氛。”
她看见他的火气飞快往眼里冒。现在可不比几年前的眼睛:那么大,冒起火气吓死人。
“我忙工作!公司里人人都忙,规定营业额了你懂不懂?”他说。
她没什么好说。她还没抓住他的狐狸尾巴。
这天她吸尘的时候发现一间屋的声响特别大。硬木地板似乎成了个共鸣箱,把吸尘器的马达声放大了若干倍。她终于发现了一块被启开又装回去的地板。撬开那块地板,下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可地板被启开,不可能什么也不放的。她坐在那个狭长的地板洞边上,左看右看看不出名堂。或许是装修时留下的毛病,一块地板没有铆上茬口?她想起刚买下这套公寓时,洪伟不喜欢原来的地板,他自己去建材市场挑了这种白橡木,说他在美国住的房子就是这种白橡木地板。然后他请了包工队来安装,指点他们把地板铺了上去。她还是心不甘,伸手沿着地板洞边沿摸了摸,也没摸出名堂。她找来手电筒,往地板洞里照,但电筒的光不会拐弯,她还是看不出蹊跷在哪里。
这时她已经胸腹贴地伏在地板上了。她用一根筷子伸进去,拨拉过来拨拉过去,横的直的斜的,似乎碰到了什么,拨拉了几下,那东西被拨拉出来了,是一个小球。就是露天市场上卖的那种塑料玩具球,里面一包糖汁似的。她刚要放弃,突破性的发现出来了:小球拖了一根钓鱼线。一扯那鱼线,她马上明白它牵拉着什么。
几分钟之后,她把用鱼线系成串的一小袋一小袋白色药粉给牵拉了出来。
什么都清楚了。人家是忙里偷闲,她丈夫这几年是闲里偷忙。那些个周末夜晚,他们一同去邻居家打牌,他一定把家门钥匙交给了马仔,马仔便老鼠搬家似的,一次次地把货品从工场运进来,在地板下建起了一个小毒库。多聪明啊,就用一根钢丝推着小球滚动,让它把成串的毒粉盘起来。
有了新面孔新名字新身份,搬到了新城市,他仍旧要做旧人旧事。也就是说,这桩旧事是魅力无穷的。她撕开一小袋白色药粉,慢慢伸出舌尖,跟那据说会令人神魂颠倒的粉末发生了一下似有若无的接触。基本是中性的滋味,还有微凉的触觉。就是它令人性命不顾、天理不顾地去制造、去贩卖、去购买。什么也挡不住,学问地位尊严,碰到它就是一片崩溃。碰到它,那个原本还有长长的活泼泼生命的柳亚兰就死了,化做一捧灰。柳亚兰死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
也是因了它赵益芹变成了赵晓益。现在这个赵晓益要晓得一下它的厉害。等女儿睡着之后,她走到主卧室,冲着刚刚上床的洪伟一笑。洪伟见她的这种笑,知道事情不好了,今晚的太平没了。她边往床前走,边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小袋毒粉。
“你怎么弄到这个的?!”他一下子跳起来。
“教教我怎么吸。”
“你疯了?!”
“自家产的,不吸多冤枉?”
他看着她。过一会儿说:“我也没吸过。”
“我不信。”
“在美国的时候,干过几回。觉得意思不大。真的。”
现在的局势挺可笑,她捏着了他的七寸,他怕她似的。他说“真的”,她倒是不怀疑。害人不害己,这像他干的事。
“我就尝尝,别以后让你连累了,丢了性命,连它都没尝过,那可太不值了。”
“只尝一次。”
“行。”
尝了一次,什么也没发生。又尝一次,还是什么也没发生。她说什么感觉也没有不能算,总得让她欲仙欲幻一回才算数吧。又一次尝试之后,她等着什么发生,还是什么也没发生。洪伟说晓益可能是亿万人中最不幸的一种,对致幻剂天生免疫。她可不甘心做最不幸的那种人。她要他跟她到海边去,她要在海边尝最后一次。
刚刚下了楼,走在小区院子里,她看见所有的灯光晶莹闪亮,闪得珠光宝气。她慢慢坐在了一个长椅上,再过一会儿,她发现自己的头枕在洪伟腿上。所有窗子的灯光都那么好看,她从来没有发现普普通通的夜景可以像一个巨大的珠宝柜台。
尝试成功了,这是洪伟事后宣告的。她不属于亿万人中间那个不幸的极少数,或说那个幸运的极少数。
第二天孩子去了托儿所,洪伟上班之后,她再次撬开那块地板。
洪伟一回来就发现了她的异样。公文包都没放下他就往书房跑,看着那块地板,对她宣布,她已经上瘾了。前几次的尝试并不是没有效果,只是效果发生得过于徐缓逐渐,她的理性拒绝承认罢了。她问他该怎么办。他说乘她还没有和毒处得难舍难分,马上戒了它。
这天晚上他在书房里轻声打电话。她耳朵贴在门缝上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很晚了,女儿已睡熟,电话铃响了,她赶紧抓起床头的话筒,听见了一声:“喂?……”这是一个男人的嗓音,只是一个“喂”,她就听出他母语不是闽南话。书房的话筒是被同时抓起的。洪伟眼巴巴盼这个电话盼了一晚上。然后她听见洪伟说:“晓益,放下电话,是找我的。”她只好把话筒撂回机座。
这个家已经是个毒穴。她和女儿都是毒穴的守护人,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她听见书房门开了,洪伟朝主卧室走来。三岁的孩子熟睡着,其实是在前沿上,掩护他伤天害理。她把脸转向朝窗子的一面,用后脑勺对着轻轻进来的洪伟。让他在她乱蓬蓬的后脑勺上看她的情绪吧。她的眼珠在闭得十分吃力的眼皮后面快速走动,错乱的钟摆那样。她得尽快想出办法。办法无非以下几个:告发,逃跑,同流合污。告发他?告发她真心爱过或许是她此生唯一爱过的男人?……
第二天上午,她穿上一套裙装,化了淡妆,走在小区的林荫道上想,今天早上洪伟不知道他见我的那一面是今生的最后一面。她知道有几班飞机从厦门飞往广州,也知道有几班飞机从广州飞往南京。从南京只有一班慢车去她老家那个镇子。对不起,父老乡亲们,我带着来历不明的孩子,从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闯荡经历中回来了。对不起你们从小对我的种种厚爱,对不起你们为我设想的好前程,我辜负你们了。
父老乡亲们一定会把她看成一个谜,那就做一团谜了此一生吧。
银行排队时,她把一张张陌生人的面孔都看成了故乡那些叔叔婶子大妈大伯。心里排演着一句句未来的对话,计算着给每个乡亲带一样什么东西作为心意。队伍排到她了,她还愣愣的。柜台里的人问她需要什么服务。她说要开个新账户。她递上女儿的身份证件。要给孩子把将来的教育经费都存下来呢。以后女儿是要出国读博士的哦!很多人用孩子的教育基金投资,等他们大了,投资可以有几倍的回报呢!……
她和银行女职员一个里一个外地闲扯。现在她每天说的真话极其有限,但几分钟之内就可以流畅地说出成篇的谎言。账户开好,还要什么服务?请把这个账户的钱转入新账户。请稍等。好的。请输入密码。对不起,密码不对。不对?!请再输一次,仔细点儿。好的……
连输三次密码,都错了。
洪伟是舍不得她的。他换了新密码,以此留住了她。她晕晕乎乎地走在太阳里。他就这样卑鄙下流残忍地把她挽留下来,留给了他自己。他是什么人?闭着眼走棋都明白她下面要走的若干步棋,都早早设防,以防为攻,她还没拿起棋子,他已将了军。并且她输得牢骚都不敢发,晚上照样做一桌菜,摆出水晶葡萄酒杯。她活活是个吃了黄连满脸苦笑的哑巴。
他也是个吃了黄连脸上堆笑的哑巴。明知她又撬开了地板,偷做了一会小神仙。她和他都在各自知道谜底的哑谜中谈话,举案齐眉。他们的谈话内容主要是关于孩子。孩子坐在自己的高凳上,一会儿一个“NO”,拒绝母亲或父亲夹给她的一块鱼或一块蛋。孩子哪里知道,父母可以用这种打哑谜的方式冲突,或说相处。
有时他回来,看到她一脸的与世无争、自得其乐、两眼空泛、把世间一切——包括他和女儿都看做俗物,他就会小声说一句:“吸少点儿!”她现在才不会和他计较语气和态度。学佛得学多久才进入得了梵境?她不学佛进入的这个超凡脱俗的境界也不低吧?在麻将桌上打牌,她觉得自己也是另一个境界,似乎也在一个隐形小空间里,她可以一点儿也不和那些女人一般见识。
这天她又去撬地板,却发现那块地板被钉死了。她把家里能用的工具都找出来了,还是撬不开。她一头汗,拖鞋东一只、西一只,手上两个水泡。她在那个封死的洞边上坐着,像只快饿死的猫又焦急又绝望地等着水里的鱼自己跃到岸上。
她突然跳起来就往门外跑。得去找一个适用的工具。世上的东西只要能闭合就能开启。王八蛋钉死的是口棺材今天也得启开它。她进了电梯,里面有一对老夫妇和一个保姆似的女人,他们三人看见她就去相互对视。她偶然抬起脸,看见电梯铮亮的不锈钢墙壁映出个人影;蓬头散发,满脸苍白,并且只穿了一件汗背心。这个没人样的女人把老夫妇和保姆吓着了。电梯停在一楼,她却没下去,又捺了上行键,乘着电梯回去了。
回到家她直奔储衣间。一捺亮灯,她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比在电梯墙上看到的人更可怕。因为那死白的脸上静静地埋藏着一股暴力,似乎下定决心要去对谁下毒手,或者对自己下毒手。
她原本是打算去物业办公室借工具的。但她一看镜子里这个女人,便打消了念头。换了她是物业的管理员,也不会借工具给镜子里这个女人的。
她走回到那个地板洞边,围着它转了转,走到厨房,拔出厨刀。她有一套好厨刀,从宽到窄,从平口到尖口再到锯齿口。洪伟对西方厨刀更加欣赏,所以花大价钱买了这套德国厨刀。她把尖头厨刀****地板缝,再用榔头去敲刀把。刀在榔头下顺利地进入了缝隙。她扔下榔头,开始用双手去扳刀把。也是很顺利地,刀断成两截。好钢!她被它弹出去,刀柄狠狠杵在胃上。死了一刹那,活过来,她疯了似的用另一把刀****刚才的缝隙。这棺材钉得够牢,下面的国宝还真不容易掘出来呢!
哪止是什么“国宝”?简直就是她自己的魂。她必须撬开那块板,取出自己的魂来。否则她就是在镜子里看到的行尸走肉。电话铃响了,门铃响了。爱什么响就响去吧,她挖掘灵魂要紧。
她是用带锯齿的厨刀把这项工程完成的。现在她可以听听门外的人在喊什么了。小事一桩:楼下的人想打听一下,他们头顶上的巨响是什么引起的,这种不让人活的噪音还要持续多久。
累得软绵绵的她懒得答理他们。反正她马上可以进入自己神仙境界,跟凡人们啰唆什么?她把那根带钩的粗铁丝拿出来(她为了在地板洞里自取自足,做了一根好用的专门工具)。但铁丝在里面钩来钩去,始终没有东西上钩。小球呢?……不对,她不是要让小球上钩,她要的是小球后面的东西。
她的魂系在那根似有若无的透明钓鱼线上。
她可不能没魂。
电话铃响成一根线,断不了了。门铃也响成了一根线,也断不了。电话铃和门铃连接起来,拧成一股,滴滴滴、叮叮咚……拧得越来越有劲,越来越结实,断不了……
“砰”的一声,门开了。她抬起头,见面前无数张面孔。
“你怎么了?!”一张面孔问道。
一个没人样没有魂的女人坐在一个地板洞旁边,还能怎么了?不是明摆着吗?
“你家孩子被幼儿园的车送回来了,你也没在大门口接,所以我把她带回来了。以为你不在家,邻居说你在家,家里一直有响动。”
她看清说话的人穿着制服。另一个人抱着自己的女儿,站在人群前面。这是个舞台,自己忘了化妆道具台词动作出现在拉开的大幕前,出现在目瞪口呆的观众前。这是个演员的噩梦中的舞台。
“在修地板吗?”
有提词的了。台上台下总不能这样面面相觑下去,总得垫一两句词儿,风马牛不相干也没关系,得让一个僵局破碎。
“找一个球。”她被人提了词,由衷地感激让她抬头朝那人笑笑。
“什么球?”另一个人急于推动剧情。
“就是……孩子玩的。”
她的回答似乎给所有人的提问填了空。假如是选择题的话,她这项填空似乎离题八丈,接下来会引出提问者更多的疑惑,更大的不满足。人们就是带着越来越大的不满足离去的。他们刚走到门口,洪伟就回来了。小区物业有每个业主的单位电话以及手机。洪伟接到电话就飞车赶了回来,因为物业管理员告诉他,他妻子不知出了什么人身灾祸,只听房间里有响动,却怎么也叫不开门。
洪伟迎着人群进来,人群七嘴八舌地告诉他“没事了没事了”,他等人走光之后,走到书房,看了一眼地上七七八八散乱的各种工具、厨刀,又看了看散乱一摊的女人,什么也不必问不必说了。人群被他辞退了。他替她谢了幕。
他照顾女儿吃了晚饭,又打开电视,拨到动画频道,把音量拧得大致能盖住他和她下面要进行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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