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从那之后,叫林伟宏的青年也开始叫她小赵。每晚下了班,林伟宏就开车带小赵到厂外去吃冰点。他的车在东莞不是最豪华的,也不是最朴素的,就像他的为人,适可而止。
他们关系的进展也跟其他类似的男女差不太多。开始她收到的礼物是高档服装,然后是首饰。收到首饰的同时,两人已经山盟海誓,已经并蒂比翼了。她知道如今一个处女的消失不是什么大事情,市价是十万,但两情相悦,就可以无价。在火热的恋爱中,他许了她一个无忧无虑丰衣足食的后半生,她多做一阵处女有什么意义?就在他来厂里接她出去吃甜点的那个星期,她从女孩变成了女人。
伟宏非常爱她,任何人都能从他看她的目光相信这一点。他把新居的钥匙交给她,把银行的卡片交给她,把两个手机的号码也交给她,似乎还没交完似的,长久地看着她,似乎要她提醒,还要他交出什么。要他交出性命,他都会交的,那就是她在他眼睛里看到的。那才是她要的恋爱。真爱总是有那么一点悲剧感,有那么一点性命攸关的沉重。
当她真的提醒他还有什么没向她交出时,他又模棱两可,得拖且拖了。她要他交出的是他父母的名字,他童年的相片集。他说等有了时间,他会带她去见他们的。他们远在江西,工作也很忙,副省长和他做大学党委书记的太太比他自己还忙。
春节放假,全国人都不忙,只忙着串亲戚逛山水,总该去看望二老了吧?她提醒他。他说好的好的,但必须打个电话先问一问。电话他是当着她面打的。内容她一字不落地听见了。秘书说他的首长父母去某疗养院疗养了,不希望任何人打扰。
后来她才发现主观愿望有多大魔力,它不让你看清事实,你是无论怎样也看不清的,即便假象千疮百孔,破绽处露出大片事实。主观愿望可以致幻,有酒精或毒品的功效。
从十九岁到二十岁,她锦衣玉食,唯一的痛苦是无聊和寂寞。她在健身房、游泳馆、美容院(真正的美容院)碰到和她身份类似的年轻女人,过着和她一样的美中不足的日子。其中少数人说,等有了孩子就好了。这个好是指消除了的寂寞和更正了的地位。孩子有时可以导致婚姻。婚姻是所有类似她的年轻女人的夙愿。
而伟宏让她实现了这个夙愿,就像带她去甜食店吃一次冰点那样轻易。他在一次出差回来,亲热一场之后说:要不要结婚?
她想,这就是那些年轻女人天天娇生惯养着自己,时时花枝招展地期盼的那件事?它怎么就这样发生了?一张纸就使她名正言顺地享受下去,永远过一模一样的寂寞无聊的好生活了?
其实还是有了些变化。首先她不再住门挨门墙贴墙的公寓了。伟宏在远郊拥有一栋独立别墅,大得够装她在安徽老家的半个村的乡亲。别墅的花园虽然很大,却像一片大荒田,所以整整半年她用了无聊去开荒,栽种花草,还种了几垄蔬菜(到底是农家女儿,看见好土地就想让它吐出实惠东西来)。无聊头一次不那么难受,不让她胃口减低,睡眠不实。
周围别墅的主人们谁也不搭理谁,似乎间距拉那么大,图的就是搭不上讪。只有一次,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邻居敲开她的门,说要借一把削土豆的刨子。她从来不吃土豆,但很高兴终于来了串门人,就把她请进门来。就在那个时刻,一个月没回家的林伟宏突然回来了,见了那个女客人就放长了脸,客人赶紧告辞。那是她头一次真正领教丈夫的脾性。他说别墅区里的男人女人都是男盗女娼,眨眼间就会把他的老婆诱惑走。
那次伟宏在家住了一个月。她从来没有那么幸福过,天天跟他冲着五颜六色的花草、几垄蔬菜喝茶。一个月之后,他走了,她怀孕了。
生下女儿的那段日子也是她的天堂生活。林伟宏虽然仍在外头忙,但回来得比过去勤得多,哪怕只回来看一眼女儿吃一顿晚饭再走。这天他刚进家就声明不吃晚饭,只是看看她和孩子。她嗔他以后回来汽车就不必熄火了。他皱着眉,似乎对她的娇嗔不解风情。那天她逼他在家吃晚饭,饭后又逼他陪她哄孩子睡觉。孩子一向睡觉很乖,给个橡皮奶嘴就睡着。可偏偏那天晚上拧来翻去像条毛毛虫,只有抱在怀里才安静。她看他又要起身,便把女儿往他怀里一塞。他只得坐立不安地抱着她。
电话铃响了,是找林伟宏的,他接了电话就要把女儿放回小床上。但只要孩子一离开他的怀抱,就哭喊挣扎,小手揪住他领子一角。她在一边痴痴直乐,他已经正颜厉色,说自己公务在身,一刻也不能再耽搁。她却跑得更远,笑得更幸灾乐祸。他突然在女儿背上狠狠揍了两巴掌。她停在一个笑弯腰的姿势上,抬起眼睛:这个男人怎么变得她不认识了,一脸横肉,两眼凶光。
随着那刚落下去的两巴掌,他顺势把孩子扔在了床上。六个月的女儿。
孩子安静了至少十秒钟,就像进入了一个短的休克。是恐惧疼痛造成的休克。休克过后,真正的惨号开始了。那是一个一向受呵护宠爱的婴儿第一次面对凶恶和强大。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凶恶和强大势力的存在。她哭喊,是她还不甘认下自己作为弱者的地位。
年轻的母亲和她一样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她扑上去,头撞在他胸口。她老家的村子里,女人们跟男人们拼打玩命,就把最致命的部分(也是最坚硬的部分)做武器。他横着一巴掌,打在她一侧脸上。耳朵进了水一样,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在出掌同时,另一只手也配合得很好,以拳头从另一边夹击,她的下巴似乎飞了出去。
当她在地上回过神,发现自己下巴完好,而一只耳朵的确背了气。她一边往起爬一边咒骂:做什么生意?不就是偷盗奸杀,无恶不作吗?!省长的公子?哼,黑社会的高干子弟吧?……
她一边出气一边暗暗吃惊,长期以来,自己从来不允许往坏的方面去想林伟宏,从来都是一次次打消自己的狐疑:相随心变,怎么看他的相貌都是正的。而这时她吐出的每句话,都不再是怀疑,都是证据确凿的审判。女人对自己的男人,认识和发现,往往是刹那间完成的。越是爱,对他的发现就越彻底。
坐在地板上,一面腮帮像掺入了速效发酵粉一样迅速膨胀起来。她就拿这张一边胖一边瘦的脸长久对着他,目瞪口呆。她心理上的“长久”,其实也只是一个相互对视的冷场。她在说穿了他是什么人之后,就进入了一个冷场。
冷场中,孩子渐渐安静下来。哭喊渐渐变成了小病狗的那种哼哼。
她马上后悔自己把事情说穿。一切事物说穿了都没什么大意义。更何况本来就丑恶的事物。不说穿它,它就可以不那么丑恶。她认识的那些游手好闲的宠物女人,谁的幸福优越满足堪被说穿?宠物被说穿,就是狗、猫、鹦鹉、热带鱼。狗被说穿,就是四足、犬科家畜,杂食类,在自然界吃大兽残剩和粪便。
于是她希望从被她说穿的那一刻逆转。
逆转出现了。或者可以勉强叫它逆转。林伟宏走上来,跪下,双手托住她的腰,把她抱起。他身上没有烟味酒味,只有一个正直男人的清爽气味。他即便作恶,也是正正经经、兢兢业业去做的。做歹徒也不必破罐子破摔地做啊,这是她在他面孔上、身上看到的。同时她又在心里急促呼唤,快否定我快否定我,说我胡扯,说你不是个歹徒!……
他果然否定了她。否定了一半。他的忏悔情真意切,说自己太虚荣,太想博得她欢心,就冒充了高干子弟。他的父亲仅仅是个县一级的干部,他家庭八辈子的荣耀都来自他的出国留学。但她其余的指控,全是凭空臆想。一个寂寞的女人,对常常外出的丈夫胡乱猜想,非常正常。这个别墅区基本上每栋房子里都住着一个胡猜乱想自己丈夫或情夫的女人。而她们中的不少人,猜到的都不算胡猜乱想。
主观愿望使她马上接受了他的忏悔,马上融化在他那句“我真心爱你”之中。她还是住在巨大豪华城堡中的灰姑娘,这一个基本点是没有变的。
为了弥补他给了她的一巴掌、一拳头,他竟然留下哄她睡觉了。一个肉体狂欢节,一次性潜力的相互挖掘。她睡着之后,两个多小时突然惊醒。幸福的醉意还使她晕晕然,但她觉得她把他从一件大事中拦了下来。一件天大的事。他在她身边睡得死沉,一条胳膊搭在她腰上有一千斤重。一个闹睡眠荒的人才会睡这么死。连手机响了他都没听见。女儿睡在隔壁,中间的门没关严,她怕女儿被惊醒,手机刚一响她马上抓起它。这时他也醒了,第一个动作就是上来夺她手里的电话。但她在半秒钟前已经捺下了答话键。她用背抵挡他,使他够不着手机。
“……一车货都给警察截走了!阿六经不住审,恐怕要把我们都咬出来!……”
原本以为是另一桩可怕的事。也就那么几桩可怕的事会导致男人的手机在半夜两点响起。这个别墅区的大多数房子里,也许都住着一个要么是半夜把可怕的电话打出去、要么是被可怕的电话惊醒的女人。但她没想到这是另一桩可怕的事。更加可怕。
其实她也想到了。一个忙成那样的男人不可能是忙正职的。尤其是那种行踪不定、神出鬼没的忙法。
等他电话一挂断,她立刻拧开了床头灯。他眯着眼,脸皱成一团。一小团灯光对他来说都亮得成了折磨。
“关上灯!”他低声呵斥。
“干什么光明正大的事?灯都不能开?!”
他和她甜言蜜语的世纪结束了。他们从此会应用你咬我我咬你式的谈话风格。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搞什么鬼?你以为你给我住豪华房子、买金银珠宝我就真把你当成功企业家了?”她每说一句话,自己额头上披落下来的一绺卷发就狠狠一抖,在眼前像个抖动的阴影。
他不说话,急急忙忙穿衣服。一面穿着,又想到什么,走到衣帽间,把一个箱子拿出来,从衣架上扯下她的两身衣服,扔在箱子里。
“你干什么?”
“把你的首饰装进去!”
“我们不会跟你去死的!警察来了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是把我骗到手的!”
他不理她,动作飞快地抓了几件孩子的衣服,又扔了一大摞尿布在上面,然后把它们塞进箱子。
她跑过去,把箱子踢翻。他看看箱子,又看看她,转身便走。她不知愣了多久。“哇”的一声,女儿哭起来。她追到走廊,见他已经抱着女儿到了楼梯口。细软都拽不走她,他怎么早不想到女儿可以做根绳?她即便是头牛,这绳子也能把她牵走。
她果然被牵走了。唯恐他不牵似的,跌着爬着也要跟上去,跟着挤进车里。她刚一进车门,他便锁上了儿童保险锁。车子从车库开出去之前,她还叫喊、撕扯他的后脖领,把他衬衫领子变成绞索,他两臂马上没了力气,但车子已从车库倒退出去。一旦进入公共地界,她便撒开手。她看着棕榈树一棵棵往后退,奶油糖球般的路灯挨着树立着,一下子觉得她不能没有他。她被关在门内关得太久,关得没了用场,早就不是那个一张火车票就敢离家三千里闯荡的女毕业生了。一个没有任何社会功用的年轻女人,拖着一个孩子,什么样的下场等在前面,这可一点儿也不难瞻望。
车子开到一个纺织品集散地小镇。小镇的坏名声比它的商业效应大得多。凌晨三点多,等于其他地方的初入夜时分,人们吃了第二次夜宵,冲了三次凉,街上一片无事生非的生机。发廊门口,粉红灯光照出歪着斜着的窈窕剪影,一个个食档一会一声油腻腻的“嗞啦”声。
伟宏转过身。她抱紧女儿,直眼相向。
他摸摸她的头发,又摸摸孩子的脸蛋儿。他细长的眼睛柔柔地含着感激。她明白了,她无意间留他过夜,救了他,不然他现在会跟他的同伙们蹲在警察的拘留室里。
伟宏说他必须把危险引开,以至警方不会来伤害她们母女。他从口袋掏出皮夹,从里面拿出一沓钞票。假如他不再回来,用她的现金卡把银行所有现金提出来,用那些钱哺养孩子和她自己。钱不多,但他无能为力了。孩子长大,姓赵,改个名字,随母亲的心愿改就行。
她不知怎样已抓住了他的手。不知怎样,他的手背已成了她拭泪的帕子。她的泪怎么会为一个罪犯洒,并洒个没完?
他轻轻拍拍她的后脑勺。他万一逃脱,回到她身边,就把一切真话都告诉她。
她把脸搁在他手背上想:还是假话好。这个臭名昭著的纺织品集散地是没几句真话的,但人人快活,谁也不较真。
他叫她去不远处的酒店住下。那个酒店是附近一带的高尚去处,日本、韩国、香港人的地盘。
她在天蒙蒙亮时居然睡着了。睡得孩子饿醒,哇哇直哭,她都睁不开眼。她把孩子放在胸前,由她吮奶,自己又靠着床头睡了过去。中午她起床时里外一新,觉得长痛短痛都过去了,现在该是她打算新生活的时候。她和孩子长长地洗了个澡,在冲浪浴的大浴盆中,她和六个月的女儿玩水玩成了同辈。过一会儿,她心里跑过一个念头:好了好了,这下好了,谜散了阴影没了心病去掉了什么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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