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烦恼(2)
“你小子少在这儿放屁,敢骂我,再说我让你去见祖宗。”他快步跑回到食堂一层的办公室,从墙上拔出他晨练的那把没有开刃的剑,直冲冲的指在董宇新的面前。
“我正好不想活了,你捅啊,有本事你捅啊。”他闭着眼睛大声地吼道。那个老师气得牙齿打颤:“你再说,再说我……”他举起手中不算锋利的剑。董宇新回头拔腿就跑,大声地喊:“不好啦,老师杀人了,老师杀人了。”
后来,整个校园都因此而沸腾了,教室里的学生全部都站在楼道上观看,有的为了抢夺有利位置去了天台,而且为了增加气氛“吼吼”地大声喊叫。等到政教处主任和保卫科的那些人赶到现场的时候,食堂已经一片狼藉。有人把染着灰黑色酱油的面条倒在食堂的大门口,还有红色的辣椒酱在门上溅起来一个不规则的图形,像斑驳的血迹。食堂前的广场到处是没有吃的馒头和稀饭的残渣,生命力顽强的苍蝇在这片狼藉中寻找属于它们的幸福,嗡嗡嘤嘤。
政教处主任最后满怀痛恨的带走了董宇新,整个场景就这样怏怏的落幕,大家都在唏嘘慨叹。董宇新跟在政教处主任的后面,趾高气扬,面带微笑。路边有人给他竖起大拇指,他朝他们笑笑。
我洗完头,在用毛巾擦头发的时候,不经意间往上看了看。房梁的电灯线上,密密匝匝,有黑色的东西在蠕动。我对一旁洗头的同学说:“吴骏,你看电灯上是什么?”
他抬头看了一会:“没有什么啊。”
我说:“你再看。”他擦擦头,戴上了眼镜。等他低下头来的时候,他就哇的一下子吐出来。
“苍蝇,怎么那么多的苍蝇。”
这样,董宇新在整个光明高中一下子就出名了。可惜他那个上午一直没有来上课,而我也没有心思听讲。于是就拿出我的“宝箱”,开始刻起章来。我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刻了三个,都是给董宇新的,一个楷体,一个小篆,一个宋体。我想等到董宇新回来的时候送给他,以表示我们之间多年的兄弟之情,还有,那天晚上他没有把我供出来,我要感谢他。
中午吃饭的时候,董宇新像一棵脱了水的白菜,蔫头巴脑地就回来了。我问他:“怎么了?打算怎么处理?”
他抬了抬眼皮:“处理个屁,让我写检讨,还回家叫家长。我叫他妈个逼,只不过打架而已,那孙子他还要杀人呢,要检讨也得他先检讨,什么扰乱学校正常教学秩序,都是狗屁秩序,我就是不想揭发而已,我要是把这事捅出去,看谁吃不了兜着走。”他骂了一阵,然后就钻进了被窝。
我始终相信被窝是一个畅所欲言的好地方,也是一个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的地方。那天晚上董宇新又爬进了我的被窝。他摸我,我是清醒的,我没有动,眼睛睁着。他最后发现了,先是一怔,然后就呵呵地笑。“原来你醒着。”他说。我没有吭声。他就在我身上不停地摸。过了一会,他说:“白朗杰,你是不是处男?”我望了他一眼,然后翻过身去,他就紧紧抱着我。那个时候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哭了,突然涌现出一股辛酸和无法言喻的悲伤。
半夜里,我突然被一场噩梦惊醒,发现董宇新已经不在身边。他的被子凌乱,卷成了一个人形,而我清醒了片刻后,接着又睡下了。
在光明高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要求每一个班级在周末派人全天轮流值班,说是为了学校和学生的生命财产安全,其实是那个政教处主任太懒,把自己的责任推给了学生。那个礼拜应该轮到我们班来值周,班长早早就安排了任务,然后分了白天和晚上两班,我和董宇新一组,我发现我们总是在一起,从小时候一起捉迷藏到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晚上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先在值班室的房间里打牌,还有的人下棋,其余的人会在校园四处巡逻。董宇新带着我在夜色里穿梭,不过不像以前那么鬼鬼祟祟。关于他和那个食堂老师打架的事情,学校已经处理完毕,他最后写了5000多字的检讨,而这个任务是我帮他完成的,我在一个晚上趴在被窝里写了三个多小时,成就了一份情感洋溢的检讨书,董宇新却在一旁打着呼噜,幸福地熟睡着,俨然事不关己的样子。至于叫家长,我最后给他拟写了一份保证,并模仿他爸董永生的签名,给董宇新当了一次爹。他的麻烦就这么结束了,还请我吃了一顿饭。
董宇新在院子里穿梭,先是带我到学校自己弄的一个猪圈里,他用手电筒照着大肥猪,然后在地上摸起一块板砖砸了进去,猪就哼哼唧唧的叫,在里面来回地跑。他说:“妈的,养着那么肥的猪,大伙就是吃不到肉,这群人渣,成天给我们吃白菜豆腐。”后来我们去了食堂。我趴在窗口上,居然听到了老鼠的声音。董宇新用手电筒一照。一群老鼠在案台上疾驰,像马路上的一辆辆车子,它们看到灯光,受到了惊吓,然后四处逃窜,立刻消失在黑暗中。案台上的面条,馒头就那么放着,给这群老鼠当夜宵。我想到那天在天花板的电灯上看到的苍蝇,心里一阵恶心涌了上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吴骏说他睡着了老鼠咬破了他的脚指头。在镇上的中学,看来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董宇新这个时候跺跺脚,夜幕中传来一股冷风。
“这学没法上了。白朗杰,以后你还在这儿吃饭么?”他问我。
我笑笑:“你说呢?这还吃个屁啊,你说都这样了能吃么,真不知道以前怎么吃进去的,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
他最后把我带进了女生宿舍。女生宿舍是那种院落式的,有个正门,那天晚上竟然没有上锁。我们就小心翼翼地钻进去。借着淡淡的星光,我能看见女生熟睡的神情。有的睡姿安详,有的还打呼噜。董宇新说:“就这种女人谁会要啊?”
凌晨三点左右,一个女生起来,看样子要去上厕所。她懒洋洋地伸着胳膊,然后穿上衣服,是一件宽大的黄色格子睡衣。她开门看见在院子里的我和董宇新时,紧张地吓了一跳。我告诉她:“你不用怕,我们是高三十八班值夜班的。”她就打着哈欠进了厕所。随后,我们听到一股急促的水流声音,由高到低。
后来我们就巡逻到了那个董宇新被政教处主任抓住的墙根下,我们两个坐在那里,先是互相哈哈大笑。北方小镇的秋天,总有那么一点点的寒冷。夜里,偶尔有狗的叫声划过,远处的铁轨上,有飞奔的列车在夜色中疾驰而过,为黑暗带来一束短暂的光芒。
董宇新有些落寞:“白朗杰,我觉得我今年考不上。我看你是非常有希望的。”
我说:“我也不行。”
“你说上学有什么意思?考上大学又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到现在还很迷茫。”
他听后就哈哈一笑:“以前咱们在新家岭的时候我就想将来能够学习一身武功,像李小龙一样。结果呢,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真的很幼稚。要是到时候考不上,我就去少林寺拜师学艺去。”
我也跟着笑:“那我还想当个作家呢!”
后来就陷入了沉默。董宇新突然打破了沉寂:“你说人死了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不知道。人死了就死了,还会怎么样呢?”
“我想如果可以轮回那就好了,我下辈子宁愿变成植物。”
我告诉他:“要能轮回,我下辈子还要是我自己,我会好好挣钱,然后周游世界,享受美好生活。”
他就朝我笑笑,黑暗中,我看到他的脸部肌肉在抽搐。
后来他又问:“那天晚上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是不是处男?”
“董国锋,你为什么老是问这个问题呢?换个吧!”
“你就说吧,反正又没有外人,再说了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不是,我初三的时候就不是了。”
“那你是和谁啊?”
我不说,他也就不作声。然后他蓦然地哭起来,用手捂住了脸:“我真羡慕你,看来我真的落伍了。一个月以前我还没有摸过女生的手呢。看我整天还胡折腾,有时候真的会感觉活着没意思。”
后来他很正式的问我:“白朗杰,咱们是兄弟不?”
我很气愤:“废话,不是的话我和你坐在这里谈论这些问题吗?”他就不再哭,而是幸福地笑起来,像我们在新家岭的山坡上打完架以后又和好一样的幸福。
天快亮的时候,东面泛起一片青色。我和董宇新困得一塌糊涂,就一起回到了宿舍,拔起被子蒙头大睡。
我又在做梦了,是一个关于飞翔与漂浮的梦境。
突然有人抓起我的被子。
“白朗杰,你别睡了,董宇新杀了人,然后卧轨自杀了……”
我真的后悔当天没有把那三个印章送给董宇新。约瑟夫·贝迪耶说过:“不幸的人,他们因为分开而痛苦,然而更痛苦的则是他们相会时。”而我和董宇新相聚时没有感到那么痛苦,可是当他死去的时候,我却蓦然的悲伤黯淡起来,这种感觉甚至超越了我爸白民乐淹死在新家岭水井的那个时候。
我跟着同学赶到现场的时候,那里已经被清理的差不多了。我只看到铁路的枕木上有残垣的血迹,像我和董宇新看色情电影的那天下午路过时看到女人卫生巾一样的颜色。
中午,一个警察把我从教室里叫了出来,说是找我谈话。因为我是董宇新临死之前唯一的证人。我在校长的办公室里,头一直望着天花板。警察说:“董宇新临死之前和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皱了皱眉头:“我忘记了,你不要问我。”他就让我冷静一下,仔细想想。后来我就一五一十的将我和董宇新那天晚上的对话内容全部告诉了那个警察。最后,还在一页记录的后面签上了名字——白朗杰。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变得孤独起来。我勤奋地学习,不和别人说话,喜欢独来独往,以至于后来杨晓薇说我是一个孤独,不喜欢和人交往,还有些傲慢并且充满着对世俗偏见的人。其实太多的是因为董宇新的死。我一直在自责,而就在这样每日的荒芜中,半年的时间度过,我出乎别人的意料,考上了大学,来到了后来故事所发生的地方。
至于董宇新杀的人,就是那个半夜里拿着手电筒逮到他的那个政教处主任。我说过赵雯雯和董宇新有过一腿。董宇新杀人,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赵雯雯。在董宇新第一次问我,白朗杰你是不是处男的那个晚上,他不在宿舍的时候,是赵雯雯把他叫了出去。那天的情况基本是这样,这是我在后来的案件卷宗看到的:文字里记载政教处主任那天晚上出来巡逻,遇到了起夜上厕所的赵雯雯,然后就起了歹意,并蹂躏了她。赵雯雯后来找到董宇新,告诉了他整个的过程,董宇新便一直在谋划着,一直到那天晚上我们值班的时候,他趁着政教处主任熟睡的机会,钻进了他的屋子,用锤子敲碎了他的脑袋,然后跑到铁路上卧轨自杀了。整个过程就这么简单,我不明白并不出众的赵雯雯为什么会引起这么多的麻烦,竟然背上了两个人的性命。
后来,赵雯雯在光明中学再也无法忍受大家的言语和目光,转学走了。再后来,名人董宇新的事迹便随着高考的压力逐渐的在大家的谈论和记忆中被淡忘,时间是2002年的深秋。
2003年夏季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整理旧书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在十八岁上,孤零零,无依无靠,头一回走进“纱笼”!一个女人的眼光就足以使我惊慌失措。我越是想讨人喜欢,越是变得笨拙。我对一切形成了最错误的看法,要么无缘无故地轻易信赖别人,要么我把一个人看成是敌人,只是他用严肃的眼光看了我。回忆起来羞怯造成的许多不幸中间,使美好的日子显得多么美好啊!我真想活着,可是我却厌倦了这个世界。
字迹是宋体,在最后盖了三个印章,是我刻给他的那些。一个楷体,一个小篆,一个宋体。
我知道这段话的前面部分是康德说过的,最后一句才是他自己的。
我的眼泪就这样抑制不住的流出来。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刻章,因为我清楚的记得,那些印章,我当时并没有送给董国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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