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终于到达,但却更悲伤(1)
我等这个机会等了三年,不是为了证明我比别人强,只是要证明我失去的东西,我一定要夺回来。
——《英雄本色》
【他的世界从此陷入黑暗】
很小很小的时候,赵成俊的中文教师曾经教他念过一句中国诗词,是一首白居易的《简简吟》,前面的句子不记得了,但是最后两句让他印象深刻:“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意思是这世间美好的东西总不能长久,比琉璃还易碎。用这句诗来形容章见飞和毛丽的婚姻真是再恰当不过。结婚不过三年,两人就以离婚收场,还闹得几乎反目成仇,章见飞最后孑然一身回到槟城。
赵成俊不太清楚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毛丽”这两个字是章见飞最大的忌讳。那段时间章见飞出奇的沉默,即使是面对赵成俊,他的话也少得可怜,常常一个人在升旗山山顶坐到天亮。朋友们也很小心,在他面前尽量不谈论跟婚姻有关的话题。
偶尔,只是偶尔,他在醉酒时会向赵成俊吐露心声,总是一遍遍地念叨着,“她不爱我,她不爱我……”
于是赵成俊多少有所了解,他们的婚姻之所以失败,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毛丽不爱章见飞,没有爱情的婚姻比坟墓还可怕,分道扬镳也就在所难免。他劝章见飞:“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世上好的东西总是不长久的,碎过之后的感情也不可能完好如初地保存,古话说破镜难重圆,两个人一旦有了裂痕是没办法修复的,所以你还是死心吧,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你也该从阿宝的童话里走出来了。”
也许是赵成俊的话起了一定的作用,此后的章见飞多少正常了些,他再也没有提起过毛丽,连“她”这样的暗喻也避而不谈,还交代赵成俊,如果毛晋打听他的情况,不要透露,就说不知道就行了。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跟过去说再见,就是赵成俊偶尔问起毛丽,他也顶多一句,“碎都碎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赵成俊也希望自己能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有些事情他偏偏忘不了,忘不了就罢了,他还不能像章见飞那样说出来,他什么都不能说。好在他还可以全力以赴拼搏事业,两年来,在投资人杨叔的幕后支持下,博宇不仅飞速壮大名震南亚,还成功进驻章氏泓海集团,成为继苏燮尔之后的第三大股东,而且随时有可能取代苏燮尔成为第二大股东,直至向终极目标迈进——让泓海改姓。
于是苏燮尔恍然大悟,原来赵成俊当初同意联手收购泓海股权的目的,不过是利用维拉潘家族集团的势力牵制泓海,待泓海被打击得奄奄一息了,他再撇开维拉潘,以博宇的名义强势收购泓海,不费吹灰之力就爬到了第三大股东的位置,到头来真正坐收渔翁之利的其实就是赵成俊。两个人的关系因此变得很微妙,虽然苏燮尔对此颇有微词,但也不敢得罪赵成俊,因为合作这么久,苏燮尔深知赵成俊的底细,狠绝起来不择手段,一旦被其归为对手或者打击的目标,其“杀无赦”的铁腕手段很少让对方有生还的余地,博宇能有今日就是踩着无数对手的脊背爬上来的,因此槟城商界很多精英谈博宇变色,苏燮尔即便知道自己跟赵成俊做不了朋友,也不想被他归为对手,更不想成为他打击的目标。
何况今日的博宇已不是五六年前那家小小的资管公司了,因为有强大的海外资本注入,这两年迅速扩张,业务不仅涉及金融,对港口贸易、地产、酒店等均有涉猎,而且成绩不俗,至少在槟城已无人敢小觑博宇,很多人也因此揣测赵成俊背后的大老板,听说来头可不小,但身份至今不明。对于坊间的猜测和议论,赵成俊从不正面回应,他只当没听见。这世上没人懂他,即便是站在万人中央,最孤独的那个人一定是他。
很多人看到的只是他外表的风光,但内心的惆怅和绝望,无人知晓。
内心的煎熬且不必说,身体的病痛也让他备受折磨,每过一段时间,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赵成俊就会去见自己的私人医生Henson,两年多了,很少间断。他开始只是单纯去看病,后来慢慢跟Henson成了朋友,去检查身体倒像是跟老朋友见面聊天。Henson为人低调,个性温和,喜欢静静地聆听,因此他把Henson当作了很好的倾诉对象。
而Henson经营的这家私人医院,因设施和环境一流,在槟城坊间享有盛名,就诊者须提前三个月预约。不是Henson摆谱,而是这家医院有一定的特殊性,医院在治疗的同时也在进行几个项目的研究,实质上就是个带医疗性质的研究机构,Henson本人是博士后,他个人的办公室足有近两百平方米,装饰典雅,古朴的黄梨木家具非常稀有,音响效果更是一流,对病人进行音乐理疗就是他的一项重要课题。所以赵成俊每次过来,Henson都会放轻松舒缓的音乐给他听,面对着落地窗外生机勃勃的绿色,看着地毯上闪动的金色阳光,赵成俊整个人都放松了。
Henson经常跟他说:“你要开心点,人一开心精神就会好,精神好了,病痛也会好得快。你老这样闷闷不乐的,很容易得抑郁症。”
那次见面,Henson又这么劝他,赵成俊笑道:“我如何不想开心点,可是我怎么开心得起来,我每天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脑子没有一刻清闲,稍有懈怠就有可能被对手反扑。”
Henson摇头,“你要赚那么多钱干什么?够花就可以了,何苦把自己搞这么累!听首曲子吧,想听什么?”说着开始调试音乐。
赵成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彻底放松下来,“随便吧。”
“呼吸均匀,让大脑慢慢平静,什么都不要想。”
“我已经很平静了,再平静我都要睡了,Henson,你越来越罗唆了。”
“好好好,我罗唆。你想睡就睡吧,你看上去的确很累了。”
他笑出了声,“Henson,我付给你的诊疗费不少吧,我给你付了这么多钱就是到这来睡觉的?”
“我只是想让你觉得舒服点。”Henson调试着音乐,放了首舒缓的英文歌曲《Forever At Your Feet》,慵懒的女声低低吟唱,室内的气氛一下就安静下来,“这首曲子怎么样?”
他凝神静听,音乐中似乎还有淅淅沥沥的雨声:“Please take me home my long to leave,Forever at your feet……”滴滴答答,歌声惆怅婉转,仿佛将人带入一片雨中树林,洗净了尘埃,抚平了忧郁,浮躁的心渐渐沉静下来……他闭上眼睛,微微颔首,“不错。”
Henson于是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他说:“这首曲子是我精挑细选的,刚好今天下雨,挺应景的。”
赵成俊叹了口气,“Henson,我跟你说实话,我不过是心里的结解不开,所以一直没办法开心,我也不想这么不开心的。”
“Brant,人生苦短,很多事能放下就放下吧。”说这话时,Henson正低头看刚刚检查出来的各种指标,眉心渐渐聚拢,脸色变得阴郁起来。
赵成俊没有注意到Henson的脸色,他眼睛正看着落地窗外墨汁一样晕染开来的绿色,深深浅浅的绿透着生命的张力,他开始自言自语起来,“Henson,其实我还想跟你说句实话,我心里放不下的那个结,其实是一个人,一个女人。”
Hanse抬头看着他没出声,等着他继续说。
“你以为我整天只顾赚钱麻木不仁没有感情没有向往?你以为我整垮了那么多对手就真的冷血无情没有人性?你以为我这样一个成天跟金钱打交道的人只有利益没有心?不,Henson,你还是不懂我,你并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Brant,你听我说,无论你想要什么,只要你想要,你就去争取吧。无论是事业还是爱情,你尽可以顺着自己的心去追求,不要在意结果不要在意别人的感受,去爱吧,好好地爱一回!”这话说得有点急,待赵成俊转过脸看过来时,Henson迅速低下头佯装看手中的资料。
室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赵成俊凝视着Henson好一会儿没说话,最后又是一声长叹,转过脸看向窗外,声音远得不像自己,“Henson,你也跟我说实话吧。”
从那以后,赵成俊加大了收购泓海股权的力度,大有不将其灭绝就不罢休之势,泓海现任董事长章世德主动要求跟赵成俊谈判,但遭到他的断然拒绝,章世德没有办法,只好搬出章见飞,托他说情。章见飞那阵子在做一项慈善事业,忙得不亦乐乎,虽然在泓海他也有职位,但很少去上班,他跟赵成俊各忙各的,其实已经许久没有见面,对于博宇与泓海之间的博弈他当然不会不知情,两边闹到势不两立的局面并不是他愿意看到的,这回他没办法再袖手旁观,于是答应做和事老,约赵成俊吃饭。
“今天怎么有空约我吃饭,你最近不是很忙吗?”赵成俊心知肚明,却佯装不知情。
章见飞和颜悦色地给他斟酒,“你知道的,阿俊。”
“我什么都不知道。”
“阿俊!”章见飞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一句话,“可以了。”
兄弟情深,他也只说得出最严重的这三个字。
赵成俊既然来吃这顿饭,当然是有所准备,倒笑了,“怎么,章世德找你来当说客?你不是不管的吗,改变主意了?”
“阿俊,这话伤感情了。我只是不想你们的关系搞得这么僵……”
“僵?”赵成俊嘿嘿冷笑,“见飞,用词不当哦,我跟章家的关系只是僵吗?我们不共戴天,势不两立,水火不容,这些你都知道的。”
“可是你已经是第三大股东了,董事会没人敢小觑你。”
“我不稀罕董事会的那些老家伙瞧得起我,我不在乎!见飞,你最好不要插手,因为我不想我们兄弟失和,就算我这个人再冷血,对你,我始终是真心的。”
“这我知道,阿俊,所以我今天才来找你,其实我也很矛盾。”章见飞不无忧虑地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眼中难掩心痛,“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章家确实亏欠你,我也很为你吃过的那些苦难过。前天我说了一顿嘉铭,是他做过了火所以才招来今天的灾祸,可是阿俊,得饶人处且饶人……”
赵成俊冷冷地打断他,“你觉得我是得理不饶人?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见飞,今天我就不妨把话给你挑明了,你不要以为我这么做是想要夺他们的家产,老实说我不缺钱,真的,我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就是要一个说法!别指望我会放过他们,我受过的罪我可以忽略,但我母亲承受过的痛苦我不会就这么算了,他章世德如果不到我母亲墓前以死谢罪,这事没完!”
“可是阿俊,我不想看你在深渊里越陷越深,我没办法袖手旁观!”章见飞这人一向感性,话没说几句眼眶就红了。
赵成俊凝视他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哦,我忘了,你也姓章,你是章家的人,眼见章家要覆灭你终于沉不住气了,是吗?见飞,你怎么样我都不会怪你,说实话从博宇创立至今,我还没遇到过真正的对手,如果有生之年能跟你正面交锋一回,我死而无憾了。因为我知道你很聪明,从小到大,你样样都比我行,我怎么追赶怎么努力最后总是差那么一点点,说实话我很不服气,我很想跟你好好比试下,我就不信我真的赢不了你。”
“阿俊!”
章见飞果然出面了,没有办法,如果他不出面泓海势必落入赵成俊之手,而即便泓海改姓赵,他也知道赵成俊不会就此罢休,为避免更多不可预测的冲突发生,他接受了大伯章世德给他安排的总经理职位。这个位置原来是章嘉铭的,章世德为了保护泓海,于是“大义灭亲”,在董事会上罢免了章嘉铭的总经理职务,从而将章见飞推到了风口浪尖,因为他知道章见飞跟赵成俊感情深厚,有章见飞当挡箭牌,泓海暂时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是章世德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赵成俊灭泓海之决心并未因章见飞的走马上任而有丝毫懈怠,反而攻势更猛。他第一时间跟苏燮尔谈判,希望苏燮尔能出让他手中的泓海股权,他承诺在价格上不会让维拉潘集团吃亏。赵成俊很清楚,只要赢得苏燮尔手中的股权,博宇就是泓海第一大股东,章世德势必要从董事会滚蛋,所以这场角逐苏燮尔是关键。但苏燮尔的态度很含糊,没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赵成俊开出的条件很优厚了,他始终不肯正面表态,这让赵成俊心里没了底,不知道苏燮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天他约苏燮尔打球,再次提及这件事,苏燮尔可能知道火候已到,终于亮出了底牌,含笑道:“你是真糊涂呢还是装糊涂,你不知道我一直在追你妹妹吗?你什么时候把她嫁给我,我就什么时候出让泓海股权,算是聘礼吧,如何?”
事态终于滑向无法控制的深渊,赵成俊其实还没有表态,他再想报仇也不可能拿妹妹一生的幸福做筹码,但不知道小玫是如何知道了这件事,跟他大吵了一架,还跑去章见飞那里哭诉。第二天章见飞就登门兴师问罪了,脸色很不好看,逼问他:“听说你要把小玫嫁给苏燮尔?”
“你听谁说的?”
“你别管我听谁说的,阿俊,你怎么整章家我知道我都没有立场反对,但如果你要把小玫当作筹码跟苏燮尔交易,我是不会答应的!”
“苏燮尔很差吗?”赵成俊当时刚刚从Henson那里回来,站到他跟前,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在槟城,想嫁给苏燮尔的姑娘不计其数,谁不知道他是槟城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剑桥高才生,没有不良嗜好,为人也还可以,家教礼仪都不差。我现在倒觉得他若娶了小玫,倒也是件不错的事情,他追了小玫很多年,看得出他是长情的人,跟你差不多。”
“阿俊!问题是小玫爱不爱他呢?”
“小玫爱你,你敢娶她吗?”
赵成俊原本还在犹豫,因为苏燮尔虽然很优秀,但婚姻是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小玫不爱苏燮尔是事实,他不能硬逼着妹妹嫁过去,但是章见飞有点操之过急了,此后多次打电话过来,很明确地表示如果赵成俊执意要将小玫嫁给苏燮尔,那他就要娶了小玫,他不同意赵成俊以牺牲妹妹的幸福为代价来打击泓海。赵成俊二话没说,直接打电话给苏燮尔,“我同意把妹妹嫁给你,准备婚礼吧。”
消息一经传出,赵玫彻底跟哥哥决裂,当晚就搬出了哥灵顿的豪宅,住到了章见飞位于升旗山的私人别墅。赵成俊也没有阻拦,只是下了最后通牒,如果赵玫一意孤行,将和她断绝兄妹关系,也不准她姓赵。
两天后,章见飞宣布和小玫结婚。
没有办法,章见飞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他既没办法让赵成俊改变主意,又没办法让小玫死心,眼见事态滑向不可控制的深渊,他做不到袖手旁观。何况这事牵涉到无辜的小玫,他的软心肠再次崩溃泛滥,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可想而知,做出这样的选择他其实是很痛苦的,虽然小玫年轻美貌,可是章见飞一直以来只是把她当妹妹,从兄妹跨越到夫妻,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对章见飞来说无疑是种折磨,而且这也意味着他跟过去那段婚姻彻底了断了,心如止水了,于是甘愿赔上后半生来化解这场仇恨和斗争。
一个人纵然再绝望也不能以放弃自己为代价去拯救别人,否则只会得不偿失。
章见飞知道这个道理,却并不愿去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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