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你此去经年,我心已成灰(10)
一切源于昨晚,章见飞去赵成俊的公寓恰巧遇见驾车冲出来的毛丽,当时他就觉察到有些异常,上楼摁门铃,赵成俊只当没听见就是不开门(他可能以为是毛丽)。而章见飞突然深夜拜访其实是想告诉赵成俊章世德中风的消息,整个泓海现在乱作一团,苏燮尔挑明了想要章世德手中的股权,而且是低得难以置信的价格,章见飞闻讯大惊,因为章世德即便当初被逼退位手中仍然持有泓海29%的股权,这势必让苏燮尔坐立不安,老头子要是一糊涂将股权转给别的竞争对手,苏燮尔就很难稳坐执行董事的位置了,所以他迫切需要在老头子咽气之前拿下这笔股权,而这恰恰是章见飞最不敢想象的,他心急如焚想找赵成俊商量,打他电话关机,只好找上门,哪知竟然被拒之门外。章见飞悻悻地回自己住处后彻夜难眠,第二天大早又赶去赵成俊的公寓,结果还是没碰上人,保安说赵先生天没亮就出门了,他随即打电话给彼得安询问情况,彼得安说赵成俊可能去北海了,他二话没说当即驱车赶过来,哪知竟然见到这一幕。
“你说话啊,你就这么想赢我吗?”他冲着赵成俊嘶吼。
赵成俊冷笑:“是又怎样?”
毛丽再也支撑不住,脑子里像是有根弦崩的一下断了,泪水泉一样地倾泻而下,死吧,就让她这么死吧,她唯愿即刻死去也不要陷在这不堪的场面里,模糊的泪影里周遭的一切都在旋转,她贴着冰冷的墙壁瑟瑟发抖,身躯渐渐冷去,她死了,或者正在死,她恍然已看到枯木丛生的荒野竖着她的墓碑,所有的爱恨离伤挣扎到最后不过是梦一场,所有绞心断肠的痛楚不过是她一个人在承受,属于她的故事到此落幕,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好指望的了。
她双膝发软顺着墙壁滑了下去,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毛丽唯愿这一切都是梦,如果是梦,醒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不认识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不认识,她的记忆中没有他们,她的生活里没有他们,那该有多好!可是疼痛来得如此真切,哪怕陷入最深的昏迷她也能感觉到心底像被撕裂一样的疼痛,那种昏迷很特别,好似浑噩却又分明意识清晰,她感觉自己反反复复纠缠在同样的梦境里,那确实是梦境,她不停地梦见自己被卷入骇人的风浪中,时而被湮没,时而被掀到半空,然后重重抛下,每当她觉得自己就要这么死掉的时候,总有一个人从黑暗中伸出手牢牢拽住她,对她说,“我不会让你死,你留下,我走。”
那个人总是拼尽全力将她往岸边推,每次她获救后他们就分开了,有时是被大浪掀开的,有时是他自己沉下去的,她拼命呼喊着他的名字,撕心裂肺,用尽全部的力气。当她抱住他的身体时,她绝望地发现他已经冰冷,她不顾一切地亲吻他的脸,他的额头,好像这样就可以温暖他,可是无济于事,他的身体仿佛凝结着千年的冰霜,冷得让人发颤,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透出来。
“阿俊!阿俊!”她时常在梦里放声大哭。
而梦中的他再也听不到了,紧闭的双目关闭了他与她连通的世界,他走了,连声告别也没有,这世上再没有一种离别,令人如此绝望而悲恸,她宁愿死掉也不要面对这样的离别。可是她没有死,每次自梦中挣扎着醒来,脑海里依然印着他苍白的面孔。
她上辈子一定欠了他什么,这辈子才受尽他的折磨!而诡异的是,梦境真实得令人心惊,甚至连海水呛入肺部时的窒息感都那么清晰,好似她真的经历了一场深海险境,是他唤醒的她,是他救了她,可是梦醒后她清楚地知道,她落到今天这般万劫不复之地正是因为他!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在梦里都是他死掉,她活了下来,她恐惧于那样的梦境,她心痛于他的死去,反反复复,令她思维混乱,所以她出院前的很长一段时间竟然想不起她为什么入院,也想不起她和他之间具体的冲突是因为什么,只知道她失去了他,她生活中再也不会有他,他没有死,在她心里已如同死过一样了。
他一定是故意的,这是那天她昏过去时脑子里闪过的最后的念头。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她也说不清楚,这完全是一种直觉。她并不认为这是自欺欺人,因为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她敢爱敢恨也敢直面自己的错误,如果真的是她看错了人,那她反倒没有这么心如刀割,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被人骗,经历过的事情再经历感觉也就淡了,可问题是这一次她真的不认为自己错了。
感觉,还是因为感觉,与他相处这么久,他对她如何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个聪明人,他也知道她很聪明,如果他存心要骗她,他根本不会在她身上花费这么多的精力,因为他知道她不是个轻易受骗的人,他是商人,最擅长权衡利弊,他不会做毫无疑义的事情。容若诚的事很有可能只是个契机,他利用了这个契机,他对她说的那些话一定不是他的本意,一定不是的,否则不会时隔这么久她每每想起来竟然不是恨,而是心痛,她起初也觉得这心痛莫名其妙,他伤她这么深她理应恨他,可是每次自那个梦境中醒来,她却泪流满面,她在梦里都在呼喊他的名字,她知道。
但不管怎么说,结束了就是结束了,在这一点上她觉得他未免太小题大做,如果想要结束大可以跟她挑明,何需说那些伤己又伤人的话,他们又不是没有分手过,她并没有寻死觅活不是?这也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出他其实比她更看重这段感情,不管是逢场作戏也好,假戏真做也好,他对待这段感情是认真的,至少曾经是认真的,他自己那天也说了,他原本想与她修成正果,至于他是不是以此来报复章见飞,毛丽根本想都懒得想,那是他们之间的事,与她何干?当初她提出复合的时候就说过了,她并不在乎他是不是利用她报复章见飞,她喜欢他,想要跟他在一起,仅此而已。
爱情卑微到这般境地,这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他很用心地对待过这段感情,她又何尝不是?说到底他们之间的感情太不纯粹了,掺杂了太多纷争和猜忌,而感情的世界容不得沙子,他们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算是情理之中了,而且是早晚的事。
毛丽大病一场,起先是在北海住院,因高烧不退后被家人转往南宁治疗,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她一度昏迷不醒,那些凌乱的梦境多是在她昏迷期间梦见的。好在醒来身边围满了亲人,一切都是好好的,她并没有缺胳膊少腿,她仍然完整如初。除了支离破碎的心。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总之她是活过来了,活着,总是好的。在她住院的这段时间里,母亲一直在医院照顾她,父亲毛延平和哥哥毛晋也都从上海赶过来了,同事们每日都会到病房探视,病房里欢声笑语不断,她的心情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没有了爱情,她也并不是那么孤单,这世上还有许多东西远比爱情重要。
白贤德来得是最勤快的,每次来都要跟她唠嗑半天,那日正聊着,护士送花进来,毛丽以为是哪个同事或朋友送的,翻出卡片一看,意外地看到了章见飞的笔迹。
我不会再让他们伤害到你,对不起。
愿早日康复。
章见飞字
毛丽原本有说有笑的,瞬间陷入沉默。章见飞大概是不方便前来探视,于是送花来,这是代表他个人,还是代表赵成俊?这是表示问候,还是表示安慰?这真是一个自作多情的男人,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改!他觉得她受伤都是他带来的,真是可笑,她的心只属于她自己,她被骗也好受伤也好都是她心甘情愿,她自己若不动心,何来的伤害?情不附物,物岂碍人?她是自作自受,她不怨任何人!
白贤德察觉毛丽的神色不对,忙转移话题:“对了,老容可能要调走了,跟许帅一样,也调去刚刚成立的出版集团。”
毛丽转过脸,迷蒙地看着她,“调走?”
“是的。”
“为什么?”
白贤德陷入沉默。
“他好像没有来看过我。”毛丽忽然说。的确,社里的同事基本上都来过了,就容若诚不见踪影,作为出版社总编她的顶头上司,他没有理由不来探视生病的下属,这是为什么?避嫌吗?
白贤德显然知道内情,眼眶蓦地有些泛红,看着毛丽:“老容不敢来,因为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你跟赵先生分手让他很自责,这次调走听说也是他主动申请的。”
“这太荒谬了!我跟我男朋友分手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与他有什么关系?这话我跟他说过了,他怎么没听进去呢?”
“老容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非常敏感,他可能觉得以后跟你在一起共事会尴尬,他不想让你难堪,所以就决定走吧。”
“要走也是我走,不是他!”
白贤德忽然很感动,她原来也以为毛丽会责怨容若诚,所以她这阵子都不大敢在她面前提起老容的名字,没想到毛丽心胸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狭隘,她果然是没有看错人,她凝视毛丽半晌,心里慢慢变得明晰,问她,“毛丽,你想听故事吗?”
“故事?”
“嗯,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你愿意听吗?”
“什么故事?”
“一个老男人的故事。”白贤德握住毛丽的手,目光恳切,“你就当是一个故事好了,不要考虑故事里的主人公是谁。”
毛丽默默看着她,没有吭声,等着她继续说。
白贤德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般,长吁一口气,慢慢地道来:“在我认识的人里有这么一个男人,因为婚姻失败,让他对感情充满怀疑,离婚八九年一直选择单身。每天他都是一个人上下班,性情古怪,不苟言笑,跟所有的人保持距离,尤其是女人。他原以为这种心如死灰的生活会持续到他生命终结,直到有一天,他的单位来了个漂亮活泼的年轻女孩子,很奇妙的磁场,他对她产生了好感,算是一见钟情吧。可他是那女孩的上司,他不敢表露,一丝一毫都不敢,因为他很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那女孩,但他又无法终止对那女孩的爱慕和思念,非常痛苦。直到有一天,他很偶然地发觉女孩在用MSN跟别人聊天,于是他也注册了MSN,并跟那女孩加为好友……从此他的生活变得多姿多彩起来,每天他都跟女孩在网上聊几句,其实他们的办公室仅一墙之隔,他完全可以跟女孩表白,哪怕是被拒绝,也比藏在心里好。可是他舍不得,舍不得打破这种甜蜜又隐秘的交流方式,他很满足这种交流,从来不敢奢望会有什么改变。”
“可是这世上的事情很奇妙,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那女孩后来交了男朋友,而且自从交上男朋友就再也没有登录过MSN,这个男人每天都在网上痴痴地等那女孩上线,一墙之隔,他等得很绝望……但他无能为力,因为他知道自己跟这女孩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他不能奢望什么,只能默默地关注着这女孩,很痛苦地将这份感情封存在心底。有一次,他很偶然得知女孩的生日,他就去蛋糕店给她订了一个蛋糕以匿名的形式送到办公室,那个蛋糕很特别,上层用巧克力做成了个米老鼠的笑脸,因为他知道那女孩特别喜欢米老鼠,英文名字就叫Mickey,而他为了寄托思念,将自己的电脑桌面也设置成了一只可爱的米老鼠模样……”
毛丽怔怔地看着白贤德,漆黑的眼眸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仿佛是错愕,又仿佛是惊诧,抑或她完全没听明白白贤德在说什么,目光又转到别处。四下里很安静,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他!他竟然就是尘?
白贤德说到这里叹口气:“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一定会问我,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因为我用的是他的电脑,里面存了很多随笔文章,老容的文章写得很好,我从来不知道他的文笔这么好。每一篇文字都寄托着他对你的思念,写了很多,每有格外的感触,他都会记下来。电脑搬下来的第二天,他意识到电脑里有他的文章,找我支支吾吾地说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我明白他要说什么,无非是要我删掉那些文章,我就装糊涂,我说我重装了系统,什么都没留,而且我什么都没看。其实我已经全部看完了……至于那个蛋糕,我也是很早就知道了,也就是因为这个蛋糕,我发现了他对你的爱慕,你生日不久就是喜儿的生日,我去给她订蛋糕,店老板跟我们社的很多人都熟,就在马路对面嘛,老板无意中透露老容也在他那订过蛋糕,还描述出那个蛋糕的样子,上面有只米老鼠……于是我什么都明白了,毛丽,你明白了吗?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你想想看老容暗恋你这么久,一墙之隔,他都没有表露,因为他害怕你知道真相后会远远地躲开,他宁愿维持这种同事关系,这样至少每天都可以看到你,跟你说上话,就这样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你怎么到现在才说?”毛丽只觉虚弱,呼吸急促而无力,紧紧攥着雪白的被角,仿佛那里积蓄着全部的力量,身子微微颤抖。
白贤德哽咽:“我答应过老容不告诉你的,如果不是看着他现在这个样子,我根本不会向你透露半个字,毛丽,真正爱你的人其实就在你身边。”
“他……他真的跟我在网上聊了一年多,他就是尘?”毛丽还是难以置信。
“没错,他就是尘!因为我在用他的电脑,一开机MSN就自动登录,他的MSN注册名就是‘尘’,上面只有一个好友,就是你。当时我还觉得奇怪,这老容居然还赶时髦用这玩意,我们都用得少,大家都是在用QQ聊天,直到那次在茶馆里听你讲你跟赵成俊在网上聊天的事,你提到了尘,我才恍然大悟。如果你不信,你现在就可以跟我去办公室看电脑,聊天记录全部都在上面……”
数日后,容若诚终于现身,捧着鲜花来探视毛丽。可能是白贤德说了什么,让他终于放下心结,鼓起勇气来面对毛丽。
两人在病房有过一席长谈。
毛丽先问他调走的事情:“你真的决定要走?”
容若诚点头:“是的,已经打了报告,上面也批了。”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躲闪,还是不大敢与毛丽对视,紧蹙的眉心郁结着深深的忧郁,“毛丽,对不起。”
“你并没有对不起我什么,我跟我男朋友分手真的跟你没关系,这样的话我不想再重复,因为我不想纠结在这件事让自己不愉快,我想忘掉过去。”毛丽说着这番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条理清晰目的明确,直奔主题,“说实话我累了,这些年我一直在瞎折腾,我以为我知道自己要什么,现在我才发现我其实从来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不相信对方的根源是不相信自己,我没有投入真诚却奢望得到对方真心实意的爱情,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毛丽,我真的很抱歉,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我……”
“老容,让我走吧。”
“……让你走?”
“是的,我想离开南宁回上海去。”毛丽深吸一口气,“我走了,你就可以留下来,这样对大家都好。老容,谢谢你,白姐什么都告诉我了,我承担不起你这么深重的爱,而感情是勉强不来的,我感激你欣赏你敬佩你,但这都无法代替爱情,我需要换个环境让自己冷静,我心里很乱很乱。”
容若诚一听这话就急了,“毛丽,如果是因为我的原因,请让我走!我已经递交了报告,应该走的是我!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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