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爱你,你知道吗(1)
你可以像疯狗那样对周围的一切愤愤不平,你可以诅咒你的命运,但是等到最后一刻到了之时,你只能轻轻放手。
——《返老还童》
【一千零一面镜子】
下午,签署几个重要文件后,赵成俊与彼得安谈及Nirvana对博宇有可能会采取的下一步举措,彼得安提出了许多应对措施,他都一一摇头,完全一副无心应战的样子,问他有什么想法,他又说不上来。谈了许久,阿莫端来咖啡,他喝着苦咖啡,越发觉得这苦味直达心底,苦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翻出更深切的痛楚来。
他心烦意乱,掏出银质的打火机,取了支烟点上。
彼得安注意到了他的打火机,只好转移话题,笑道:“这打火机你好像用了好多年,从未换过,没想到你这么念旧。”
赵成俊疲倦地呼出一口烟,声音近似无力:“用习惯了而已。”
是啊,习惯了。这世上什么事都可以习惯的,被最爱的人伤害,被最亲的人背叛,痛着痛着就习惯了,说心如死灰也好,说心如止水也好,他已经习惯了这般的痛楚,总想着痛过了,就好了,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也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起身踱到落地窗边,静静地远眺玻璃幕墙外真实的城市,什么都是虚幻的,唯有这道玻璃墙外那座郁郁葱葱的城市是真实的,难得好天气,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到太阳了,阴霾多日的城市又显现出了明亮的底色,民族大道上的车流也似比往日拥挤,仿佛城市流淌的血液,生生不息。城市的天空依然高远,蓝得近似透明,零星的几缕白云飘在天际,仿佛电影里寂寥的空镜,只是没有了鸟儿的飞翔,天空看上去是那么的孤单压抑。
毛丽,我并不是要这样……
他在心里说。
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天了,赵成俊似乎已经平静,但那日毛丽昏倒时惨白的面孔还是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当时他抱着她,感觉她的身体软得像是被抽了筋骨,浑身冰凉,章见飞随即冲上去,将他狠狠推开:“滚!滚得远远的!如果毛丽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会杀了你!”自小一起长大,这是他第一次见章见飞咆哮如雷的样子。
毛丽随即被送往北海当地医院,并无大碍,当天晚上就醒过来了。但她的情绪很不稳定,在病房里又哭又叫,那声音骇人,简直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没有人可以靠近她,连她母亲都拿她没办法。不断有东西摔碎的声音,还有咚咚的闷响,那是毛丽在撞墙,紧接着就有护士进去包扎。当血迹斑斑的纱布和棉花被护士拿出病房的时候,章见飞当即痛哭失声,抱着头蹲在了地上,想来那情景触动了他深藏心底的伤痛。
赵成俊当时站在走廊上,亦如同死过一般,章见飞根本不让他靠近病房,最后他只能默默离开医院。当晚,他又回到海天苑,躺在床上没有开灯,漆黑的屋子里静得只能听到他一人的呼吸,他知道,这次他将她推向了更远。这是他自酿的苦果,只能是他自己来品尝,虽然已经预料过这结果,但真的面对时他还是痛彻心扉,痛得五脏六腑都抽搐在一起,痛得他差点以为活不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好在他熬到了天亮,一大早就去医院探视毛丽,章见飞见到他时已没有头天那么激动,眼底布满血丝,看来他也是熬了一夜未睡。
“你来了正好,我有话跟你说。”
“有什么你就说吧。”当时毛丽的母亲去药房了,病房里只有一个护士正在给毛丽量血压。
“去外面。”章见飞冷着脸,转身出门。
赵成俊跟随出去,两人在住院部大楼的吸烟区说话,所谓吸烟区其实就是两栋大楼之间连接的一个露台,天空有些阴,有零星的雨点飘落,所以露台上并无他人,章见飞一改往日的优柔寡断,开口就跟赵成俊摊牌,给他最后下通牒:“别的我不多说什么,我只谈两点,一,你马上离开南宁回槟城,我不会允许你再出现在毛丽的跟前;二,你若继续留在南宁,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我跟你说过多次,毛丽是我的底线,你伤害到她,我决不饶你!反正我们交锋也不是一回两回,你不是一直想跟我争个高低吗?那好,我成全你,到时候别怪我心狠!”
“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这里。”他不肯妥协,“但我可以保证我不再打搅她,我不想回去,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
“你公司的总部现在不是在大马吗?为什么不回去?”
“我……反正不回去。”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会让你走的!”说完章见飞掉头就走,没有半点通融的余地,赵成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耳畔是呼啸的风声,雨开始下大了,哗哗的雨水打在遮阳棚上,湿而重的寒气穿透了他的身体,他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其实昨日他就觉得身体很不适,晚上回到海天苑便开始发烧,早上若不是惦记着要过来看毛丽,他根本起不了床。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走出住院部大楼的,在电梯里几乎瘫倒下去,幸得有好心的护士将他搀扶出来,送他到医院门口打车。
回到海天苑,他咳了许多血,洗手间的大理石台上殷红一片,因为彼得安马上要过来,他不想让他看到,他拿了毛巾跪在地板上擦拭。Henson跟他说过,如果再次出现咳血状况,必须立即入院。可是很奇怪,他心里并无半点恐惧,也许他等的也正是这一天吧。
彼得安当日下午赶到北海,之前他一个人想了许久,心里已经有了模糊的决定,他跟彼得安交代了些工作上的事,要他尽早安排大马的律师过来,过几天他回南宁要见律师。彼得安非常不放心他一个人留在北海,他却坚持要在北海静养几日,彼得安没办法,只得给他找来两个护工看着他,可是待彼得安一回南宁,翌日一早他就只身上了涠洲岛,短暂停留后他坐上渔船再登陆另一个无名小岛。
那个地方无人知晓,地图上都找不到,这是多年前他无意中发现的一个小岛,四面临海,不算荒芜,因为岛上住了十来户渔民,但民风淳朴,没有人打搅他,很适合一个人静思。每次在他觉得自己活不下去的时候,他都会选择上那个小岛静静地待上几天,让浮躁的心境慢慢沉淀,还原生命最本色的单纯。大海无限包容,天空无限高远,生死,爱恨,在潮涨潮起的海浪声中竟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他用手机拍了张星空下的大海传到微博上,他想如果毛丽上网一定可以看到,她会怎么想他不得而知,他只知道他是时候解脱了。
两日后他回到南宁,心境已经彻底平静下来。
此后一连数日,他都在办公室与律师密谈,除了彼得安和大马赶过来的副总裁罗森以及另外两个元老级高层,没人知道这次密谈的内容是什么。随后他开始调整公司的运营,打电话给远在英国的杨叔,建议他撤资,因为他知道章见飞既然表明了要收拾他肯定不会只是说说,他不想让杨叔遭到无谓的损失,因为公司最大的股东就是杨叔,他没办法保证杨叔的投资还能继续获得回报,杨叔却笑说他投给博宇的资本从来就没想过收回。“您为什么这么相信我?”那日与杨叔谈及此事,他很不解。
杨叔答:“因为你值得信任。”
他半晌无语,最亲的人从来不信他,真正信任他的人却与他没有亲情关系,他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那您当初给博宇注入资本是为了什么呢?”
杨叔叹道:“我是想让你明白,这世上真正让你不开心不快乐的不是你的对手,也不是你的仇人,而是你自己,我给你投入资本让你去报仇就是希望你能最后明白这点,仇恨这个东西伤己也伤人,我问你,你报仇报到现在,你有没有真正快乐过?”
“孩子,我的儿子如活到现在也跟你一般大,我是把你当自己的儿子来对待的,财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若我的投入能让你醒悟,我觉得也值了。”
“杨叔……”
赵成俊陷入沉默,他谈不上彻底醒悟,他只是觉得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就算最后章世德从泓海大厦顶层跳下来,他也觉得没意思,报仇雪恨又如何?死去的父母无论如何是活不过来了,他们长眠地下只等哪天他也去陪他们。当然章世德已经不可能会去跳楼,他中风了,据说现在瘫痪在床怕是挨不了几日,而围在他床边的无论是家人还是苏燮尔那帮人,无不盯着他手里的股权,个个都是豺狼,只等老东西一咽气就争先剥他的皮吃他的肉,还要把老东西的骨头都舔得干干净净,一毛钱也不会让他带进棺材。
这也是赵成俊心灰意冷的原因,自小背负着这仇恨,穷尽十年去打击章家,他赔上的远比他获得的要多得多,所以杨叔说的这番话深深刺痛了他。他当然不会因为杨叔的这番话原谅章世德,但他也懒得再在章世德身上花心思,老东西身边围了那么多豺狼,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何需他再去剐一刀子,他自己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去,能赔上的都赔掉了,他还剩下什么?
他到底还是败给了自己。
此刻隔着玻璃看外面的世界,四周好似通透的镜子,一切皆透明,他就像是被困在一个玻璃罩子里,真实的世界触手可及,却始终与他隔着一道玻璃的距离。每面镜子都倒映着他的身影,有时看久了,又隐约能瞧见她的影子,模糊却又那么真切,这让他想起了多年前在飞机上看过的一本诗集,一个伊朗诗人写的,里面有首诗让他印象深刻,他曾在某个本子上记下过,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轻声念了出来:“我越是逃离,却越是靠近你,我越是背过脸,却越是看见你。我是一座孤岛,处在相思之水中,四面八方,隔绝我通向你。一千零一面镜子,转映着你的容颜,我从你开始,我在你结束。”
念完他自己都诧异不已,他缘何记得如此清楚?
彼得安也愣愣地瞅着他,疑心自己听错了,没想到他居然会念诗,这实在不像是他会做的事,“Brant,我没听错吧?”彼得安受惊不小。
他一声长叹:“是我错了,我不该来到这里,不该出现在她的面前。从头到尾都是我错了,错得荒谬,错得离谱。”他缓缓转过身,正好有阳光自他身后照过来,背景是凌空的地王之巅,一时间光芒万丈,他背着那光踱回到沙发边坐下,闭上双眼,声音发颤,“可是阿杰,我还是很想念她,每天晚上做梦都梦见她,早上醒来就觉得是件很痛苦的事情,怨恨自己为什么还要醒来,就那么待在梦境里与她在一起该有多好,阿杰,这该有多好!”
“Brant……”
“快了,这一天快了,所以我不害怕。”
“爸爸,你觉得什么是爱情?”傍晚时分,毛丽挽着父亲毛延平的胳膊在海滩上散步时,忽然问了个自己都觉得很幼稚的问题,“或者说,什么可以证明爱情?”
毛延平是早上到的北海,此行携毛晋来广西是为了与Nirvana合作在南宁投资建酒店,说起这事章见飞还是很厚道的,上次Nirvana竞标夺得风岭12号那块地后,章见飞主动跟毛晋联系,提出合作开发建酒店,毛晋征求老爸的意见,毛延平欣然应允,抛开章见飞是前女婿的身份不说,能与Nirvana这样有海外资本背景的大公司合作也是一件双赢的事,生意场上谈生意,这无可厚非。
当然此行回来,毛延平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做毛丽她妈的工作,动员她搬迁,因为毛丽家现在住的地方因商业开发要整体拆迁,如果老太太不愿意搬到开发商提供的安置地,就帮她另外找个好地方买套商品房,让她和老伴安度晚年。结果毛延平一提这事就被毛丽她妈一顿骂:“我搬不搬关你什么事,我就是住大马路上都不关你的事!有了几个臭钱就来显摆,了不起啊?”
当时是在晒满咸鱼的院子里,衣冠楚楚的毛延平被前妻劈头盖脸一通骂居然也不生气,只是笑着跟黄伯伯说:“你瞧,她就这脾气,几十年了都没改。”
吃饭的时候,当得知毛延平是来南宁投资建酒店的,毛丽她妈立马又翻脸了,举着筷子指着毛延平说:“你看看,你看看,就是有你们这些黑心肝的商人才逼得我们这些老百姓搬家,拆了东家拆西家!”又指着毛晋,“还有你,跟你爸一样,良心都被狗吃了!”
毛晋愁眉苦脸道:“妈,我压根就没良心,狗也吃不到啊。”
扑哧一声,毛丽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桌的人都笑了。
可是骂归骂,毛丽她妈还是忙前忙后做了一桌子菜,招待“黑心肝”的前夫和良心被狗吃了的儿子,一家人坐一张桌上吃饭这是多么久远的事了啊,毛丽心中难免伤感。老实的黄伯伯只是一味憨厚地笑,随便扒了两口饭就去院子里补渔网了,似乎有意留下毛丽一家四口团聚,可是黄伯伯一离开桌子,毛丽她妈反倒沉默了,默默扒着饭,目光根本不朝毛延平看。
“你妈老了。”当毛丽问父亲什么可以证明爱情时,毛延平答非所问地说了这么句不着边际的话,“三十年了,她也真是不容易。”
“爸!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毛丽用脚踢着沙子,撅起嘴巴撒娇。
毛延平侧身看着女儿,“我刚刚已经回答你了。”
毛丽不解:“回答我了?”
“唉,乖女,你到底还是太年轻。”毛延平轻叹一口气,注目于海面上辉煌的落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愿意听吗?”
“什么故事?”
“一个有关爱情和时间的故事。”
“爱情和时间?”
“嗯,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一座岛,在岛上分别住着爱情、金钱、虚荣和快乐四个人,有一天这个岛要沉了,大家都纷纷驾船逃命,最后只有爱情没有抢到船,她哀求金钱带她走,可是金钱说我的船上已经堆满了金子没办法再载你了,你去找别人吧;于是爱情又向虚荣求救,虚荣也拒绝了她,同样快乐只顾着自己快乐也没有载上爱情,最后爱情孤零零地被留在了岛上,眼看着岛就要沉没,这时一位驾着船的老人驶过来了,老人将爱情救上了船,爱情直到下了船才发现还没来得及问老人叫什么名字,此后她寻找这位老人很多年,一直没有找到。后来有一天她遇到智慧,智慧告诉爱情,那位救她的老人叫时间,因为只有时间才可以证明爱情的存在……”
毛丽怔怔地看着夕阳下的父亲,“时间?”
“对,时间,这下你明白了吧?”毛延平微微一笑,搂过女儿的肩膀,继续朝前走,“你妈心里有我,我不是不知道。这就是爱情,三十年了,哪怕她心里恨着我,哪怕她与别的人生活,可是这爱情始终深埋她心底。刚刚在吃饭的时候,看着你妈的白头发,我心里其实很难过,她是真的老了,我也老了,在时间的长河里三十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可是对于我们很多人来说却是半辈子,甚至是一生。我很感谢你妈,真的,我什么都可以给她,唯独给不了对等的爱情,我们没有在一起共同生活的基础,这是我们那个时代的悲剧,我心里觉得负疚却没有办法,毛毛,你能懂吗?”
“爸爸,我能懂。”
“你能懂是最好的,我就怕你们儿女怨恨我,怪我没有给你们一个完整的家,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个自私没有责任的父亲,当年与你妈离婚我背负了很多人的责骂,可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很痛苦的,加上两个人没有共同语言,生活方式也截然不同,人生短短几十年,两个人把毕生的精力都消耗在争吵和彼此怨恨上,这实在是件很残忍的事情,你妈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她懂这个道理,这很难得。说到底,其实你妈当年放我走也是为了成全我,她知道我待在这里不开心,所以宁愿放我走,这就是爱情啊,只有真心爱一个人才肯为对方着想,希望对方幸福,你妈嘴上不承认,但我不会不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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