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年夏天那片海(6)
“毛毛,别难过,你还有我。”章见飞替她拭去脸颊的泪痕,握着她的手,说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话,他说,“看着你这么难过,我比你更难过,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你才好……你太要强,即便自己错了也不愿意回头,所以你才会受伤。这本无可厚非,每个人都有自己个性上的缺陷,你坚持自己,走得这么辛苦也还坚持,其实让我很感动,因为我和你竟然是一样的性格,一样的缺陷,我们都想抓住自己想要的,可惜的是,我们的方向背道而驰。”
“我努力想赶上你,赶不上哪怕是并肩前行,也要和你在一起,看着你那么受伤我心如刀绞,你的痛很多时候就是我的痛,毛毛,我们都是卑微的人,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爱上一个以为可以爱的人,所以才受伤。”
“记得第一次见你时的情景,你冲进包间,对你哥哥又踢又打,我拼命拉你都拉不住,你哭得那么伤心,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像你哭得那么伤心,我把你抱到酒店,你睡着了都还在呜咽……就是那个时候,我想要好好保护你、爱你,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真的,毛毛我……我其实是个骨子里很悲观的人,给我些时间好不好,这世上,也只有你才可以让我这么想认真地对待一个人。”
“我爱你,毛毛。”
毛丽看着他,她从未认真地看过他,第一次发现他脸部的轮廓竟是这般柔和,明净的额头,高挺的鼻梁和目光中的坚毅跟她倒是有几分相似,他们都是固执得近乎狂执的人,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就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那一刻她仔细看他,发觉他与常人的不同,他脸上那种淡淡的、遗世孤立的神情让他有种超然世外的气质,尽管他也是个商人,但在他身上看不到商人惯有的尖锐肃杀之气,他永远都是冬日里最温煦的那抹暖阳,即便那次损失了数百万的订单,他也只是耸耸肩,双手一摊,“那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做了这笔,就不做了。”
她一直就没怎么在意过这个男人,她只是把他当做哥哥众多老友中的一个,她看着他,一时有些恍惚,他也许说得对,也许说得不对,她何尝不想认真地对待一个人,哪知遇人不淑。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爱错了人。
“我累了。”她闭上眼睛,疲惫地叹息。
他替她掖好被角,“睡吧,也许我说得太多了,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吧。”
她没有做声,似乎是真的累了,半梦半醒之间,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像是梦呓,喃喃地问:“你见过星空下的大海吗?”
“星空下的大海?”
“嗯,我最喜欢的就是星空下的大海……虽然没有落日或朝霞中的海那么壮观瑰丽,可我觉得夜色中映着满天星辰的大海才最美,小时候每次想爸爸,或者挨了妈妈的骂,我就会跑到海边看星星捡贝壳,海风冰凉,听着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感觉整个天地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就是那个时候变得悲伤……后来渐渐长大,才知道那是自己太孤独的缘故,没有人懂我,即便爸爸和哥哥把全上海最好的东西捧到我面前,我也还是不开心,我从来没有主动跟他们说过我要的是什么,他们也没有问过,他们以为他们认为好的对我来说就是好的,不,不是这样的,我要的,他们根本就给不起。”
“毛毛……”
“我只是想要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感情,爸爸和哥哥虽然都那么爱我,但他们并不是单单属于我一个人,也许是我太贪心,可我只是想要一份纯粹的感情,我有什么错,见飞哥哥,我有什么错?”
“你没有错,毛毛!”他俯身再次抱住她。而她战栗着,用被子蒙住头,极度疲乏地抽泣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等你伤好了就回家。”章见飞哄她。
“不,我要回北海的家,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她依偎在他怀里嘤嘤地抽泣,“我讨厌这里,我想妈妈……”
“好,出院后我就带你回北海。”
章见飞果然信守承诺,出院后第二天就带着毛丽直飞北海,放下手头紧要的工作,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管。毛丽她妈对女儿在上海的事情一无所知,很高兴女儿能回到身边,更高兴的是还带了个这么斯文得体的小伙子回来。章见飞很有礼貌,伯母前伯母后地叫,除了陪伴毛丽,他一有时间就在厨房听她妈唠嗑,还帮忙做事,她妈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笑容温暖、彬彬有礼的青年。章见飞不仅跟毛丽她妈处得好,跟街坊邻居们也相处融洽,见着谁都笑脸相迎,连邻里的孩子们都喜欢他,邻居们对这个年轻人赞不绝口,毛丽她妈更是乐得合不拢嘴,简直把章见飞当未来的女婿了。
毛丽对此不置可否,她连解释的兴致都没有,对什么都是意兴阑珊的样子,身心的重创还是没法一下子调整过来。章见飞一直细心地相伴左右,公司的事那么多,他也懒得理会,一直遥控指挥,逼急了就要秘书到北海来办公。时间长了,毛丽也有些过意不去,要他回上海处理公务,别老耗在这,耗得再久,她也不会改变心意。
还在回北海的飞机上,毛丽就把话说得很明白,“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太多时间,我不适合你,也不想耽误你,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章见飞只说了句,“跟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好的生活。”
毛丽叹气,这个人啊,看上去随和谦让,实则比她还固执,用毛晋的话说就是死心眼。就这一点,毛丽觉得他俩很像,无可救药地像。
章见飞似乎并不在意毛丽心里怎么想,他很满足在北海的生活,每天傍晚都会去码头接毛丽的继父黄伯伯下船,帮着把满船舱的鱼虾用三轮车拖到水产公司的冷库。黄伯伯在水产公司上班。那时候的章见飞跟他平素在摩天大楼里西装革履的形象大不相同,穿着很普通的T恤短裤,趿着拖鞋,除了面貌俊朗些,走在街头跟那些同样装束的渔民没什么两样。他不知从哪儿弄来辆摩托车,侨港四通八达的小巷子,他没几天就摸熟了,毛丽她妈要买点什么,一声招呼,他就会飙车立马去买了回来。
毛丽喜欢看海,章见飞则每天都会载上她去银滩,毛丽不喜欢侨港这边的海,嫌渔船太多,乱糟糟的。她喜欢银滩那边的沙滩,还有红树林。
一天夜里,家人都睡了,毛丽忽然打电话给章见飞,说想到海边走走。
“很晚了呢,毛毛。”电话那头传来章见飞迷糊的声音,显然还没睡醒。毛丽扔过去一句话,“来不来随你,反正我要去。”说着,就挂了电话。
章见飞还敢不来?骑了摩托没20分钟就飙到了侨港。他载着毛丽一路飞奔,虽然是深夜,街上依然喧嚣热闹,尤其是一些夜宵排档前,人流如潮。他们在城市的脉搏中穿行,他只盼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可以与她这样永远走下去……到了海边,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那夜正是农历十五,清亮的月光将整个海滩镀上了一层银色,章见飞以为毛丽会去银滩公园,不想她竟然选择穿过红树林到旅游区之外的海滩上散步,红树林繁茂的树冠在月色下闪着银光,但远看又都是黑黝黝的,模糊不清。
“看,星星!”毛丽赤足站在海边,指着天空。
章见飞抬起头,只见墨黑的天幕上,高远莫测,冰清玉润的一轮明月,像是挂在悠远的天上,可细看,又无依无托。兴许是月亮格外清朗皎洁,衬得天幕上的点点繁星黯淡很多,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分辨。
那些星星,仿佛生来就是给月亮作陪衬的,倒也自在地闪烁着各自的星辉,只是那星辉跟月光比起来,实在太细微渺茫。章见飞不解,明明月亮更夺目,为何她偏偏垂青渺小如银钉的星星?那么大一轮明月,她真的视而不见?
章见飞小心地问:“你不喜欢月亮吗?”
她踏着浪花,回眸一笑,“喜欢。”想了想,又说,“但更喜欢星星,说不清为什么,我就是喜欢星星,因为太耀眼的东西总不能长久,就说那月亮,阴晴圆缺,变幻莫测,稍微有点阴云,它就躲起来消失不见。但星星不一样,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它们,都依然如故,虽然光芒甚微,却比月华永恒,这世上能永恒的东西太少了。”
章见飞凝视她半晌,琢磨着她的话,骤然间,仿佛沉寂的夜空划过流星,他的心里陡然明亮……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她一直忽略他的存在,宁愿倾心于无论是哪方面条件都逊色于他的吴建波,明知那是个人渣,她还是执迷不悟。原来在她眼里,吴建波就是遥远的星辰,看不真切,才让她迷恋,而章见飞当然就是那轮明月,光华越夺目越让她恐惧,她害怕不可预测的未来,害怕他会消失不见,她坚信星星比月华永恒,才固执地飞蛾扑火……
“月亮,也是永恒的。”他看着她说。
她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提起裙子在浪花中跳跃,抖落一身的银纱,她身后幽暗的海水在月光下泛着细细碎碎的银光,一层层地涌向海边,亲吻沙滩,她轻盈的身姿衬着那银光仿如一个精灵。章见飞看得发呆,只觉脚下的沙滩突然融化成了海绵,他像是坐在船上,整个世界起伏起来。“毛丽!”他大叫一声,不容她反应,奔过去猛地抱住她,溅起纷飞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
他不顾,什么都不顾,深深地吻着她。她并没有太过反抗,也无力反抗,他的吻仿佛有种奇妙的热力,席卷一切,引着她坠入火热的海洋……很久,很久后,他终于放开她,两个人都深深吸着气,他的呼吸急促紊乱,隔着他薄薄的衬衣,还是能听到他的心跳,澎湃激烈,像是随时会跳出胸腔来。
他说:“对不起。”
她怔了一怔,仿佛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而他转过脸去,面朝大海,并不看她,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仿佛硬生生在压抑什么。
“毛丽,”他这么叫她,早就想好的一篇话,就在唇边,可是竟然说得那样艰难,声音压抑而喑哑,“我不知道你到底需要怎样的爱情,或者说,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才可以成为你心里的人,我只想说,我不是月亮。毛丽,我不愿意做阴晴圆缺的月亮,无论你在哪里,我一定是你身边最近的那颗星……我可以带给你永恒,我一定是你的永恒……”
毛丽相信他说的话,正因为相信,才觉得心里很不安。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微有所动,他吻她,她居然没有觉得厌恶……其实她并非对他视而不见,她只是觉得难堪,被那样卑劣的人抛弃、欺骗,她还有资格重新接受爱吗?一想到吴建波,一想到这个人,她心中便是一阵牵痛,还有羞辱。可是,这个男人跟吴建波不同,他身上的光芒实在是叫人无法抗拒,他说他是星星,他分明就是最耀眼的那轮明月啊……
毛丽当时心里乱极了,低头看着沙滩,长叹口气,“我现在不想谈这些,你该了解的,我,我还需要时间。”
章见飞转过身,按住她的肩膀,似乎想说什么,又好像无从说起。
“毛毛,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是吗?我从来就是个有耐心的人。”他笑着,脸上的轮廓在月光下宛如画出来的,线条柔和得不可思议。
她看着他,倒笑了,“陪我看日出吧。”
不久,章见飞买下了他们常去散步的那片红树林,就在海景大道,他要在红树林里建房子,走出树林就是沙滩。毛丽要他别在她身上投入太多,可章见飞说:“毛毛,爱一个人,并不仅仅是为对方好,其实也是对自己好,我从不认为我对你的好,是我对你的投入,确切地说应该是我对自己感情的投入,我爱你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愿意对这份感情投入,你理解吗?”
毛丽摇头,她不理解。
章见飞看着她微笑,目光坚定而诚恳,“你现在还年轻,对人和对事的判断都没有成熟,到你真的学会爱了,你会理解的。未来我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让你学会爱,感受爱,把你曾经缺失的爱统统补回来,毛丽,请相信我!”
这样的话,任谁听了都会动容。
毛丽当时仰着脸孔看他,他的眼里温柔如水,目光漫着喜悦,仿佛是一个疲惫的旅人终于寻到了宝藏,他那么怜惜地看着她,当她是无价的宝藏。他和她相识其实并不久,可是对他来说好像走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从初次相遇到现在,隔了这么久,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经历了那么多的人和事,他已经认定就是她了,这一生只能是她了。
毛丽被他看得一阵发虚,低下头不再说什么,就是这样,任何时候她都无法面对他的目光,只觉那目光像一片海,常让她有被溺毙的恐惧。她宁愿在一边默默地看他做事。那段时间,他每天忙完工作都会到工地查看工程进展,甚至是和工人们一起干活,锯木头。那个时候的章见飞眉目俊朗精神抖擞,顶着烈日,光着膀子,一边锯木头,一边指挥工人,他那么认真,火热的激情让人以为他是在做一件最有意义的事情。有时候,他也会给毛丽看图纸,毛丽怎么会看得懂,章见飞就给她介绍说:“一定会给你个惊喜!”
“是你设计的吗?”
“不是,是我的一个朋友设计的。”
毛丽好奇,“什么朋友啊,他也来看过这块地?”
“是,是的吧。”章见飞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指着远处海面上陆续返港的渔船,转移她的注意力,“看,黄伯伯是不是回来了?”
两个月后,毛丽与章见飞结婚。
这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事,也是身边亲人都认定的事,毛丽只能默默接受命运既定的安排,经历了初恋的挫败,当一切尘埃落定,她早已失去抵抗的勇气,当做这是顺其自然了。蜜月没有去太远的地方,就选在桂林,其间正赶上毛丽的生日,章见飞在阳朔西街的一家酒吧为毛丽庆生,鲜花、礼物、蛋糕都是最好的,一一呈到她的面前。毛丽似乎是快乐的,那天喝了很多酒,章见飞也喝多了,歪在酒吧昏暗的角落里呼呼大睡,他睡着的样子很安静无邪,倒像个孩子。
毛丽觉得太闷,出门透气。夏末的夜晚,满天璀璨的星星,夜风微凉,空气中弥漫着树叶的清香,毛丽顿觉浮躁的心静下许多。手机上有许多的祝福短信,爸爸的,哥哥的,同学的……人人都祝她快乐,人人都愿她幸福,于是她便真的以为自己幸福了,她模糊地笑着,逐个翻看,在众多熟悉的号码中发现了一条陌生的短信,号码很陌生,不是存在手机中的,短信只有一句话:生日快乐!
毛丽疑惑着回过去:你是谁?
直到次日清晨,那条回过去的短信再无回音。
毛丽也很快忘记,不久就删除了,在摁下删除键的时候,她正与章见飞在桂林机场,他们的蜜月结束,准备一同飞上海见毛爸爸……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容若诚的脸从来没有这样阴沉过。
毛丽站在他面前,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只觉背后冷汗涔涔,头晕得厉害。
“为什么不敢看我?”容若诚的语气冷得像是结了冰,音调不高,可是蕴涵着可怕的怒气,“抬起头来!”
在出版社,容若诚的严厉是出了名的,但他对毛丽一直很客气,即便她有时候犯了错,他也只是语重心长地训导几句,就说马春梅,没少跟容若诚反映毛丽的种种“劣迹”,老容表面上很生气,说要严肃处理,但很少真正动怒,顶多要她注意影响下不为例云云,正像白贤德说的,他一直很护她。可是这次,他没打算放过毛丽。
都说纸包不住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容若诚到底还是知道了毛丽请王瑾代写思想汇报的事,虽然毛丽去北海前反复交代王瑾不要说出去,可她大概忘了这丫头是出了名的大喇叭,要她守住秘密无异于天方夜谭。
毛丽知道这回她是死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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