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二十年前一个素雅的灵堂上高挂一男一女的遗照,他们俩是举世闻名的音乐家,三天前参加完演奏会后,在回家的途中发生车祸,双双身亡。一名年约五岁的小男孩乖巧地跪在灵堂前方,年纪尚幼的孟冠还不知道生与死的差别,以为死就是睡一个长长的觉。他逢人便问他的爸妈何时醒来?但没人可以给他答案。就在孟冠的父母葬礼过后,有一名精明干练的中年男子出现,自称是他父母的经纪人,提出领养他的要求。男孩的祖母、同时也是他在世上惟一的亲人,双眼红肿地问着眼前的男子:“你想要领养他?”这些天多亏他的帮忙,才能办妥她儿子和媳妇的后事。
“没错。”严正刚就事论事地解释,“我跟我太太结婚多年,只有一个女儿,所以我打算领养他,并将他培育成为最杰出的音乐家!”对于这一点他相当有把握,因为这名小男孩继承了父母亲的音乐才华,虽然才只有五岁,便已能将听过的曲目以钢琴准确无误地弹出,震撼了整个音乐界。
“也好,我老了,不知还能活几年,就让你带回去抚养吧!”老人家不舍地紧紧抱住孙子,才擦干的泪水又流下,“你们要好好待他。”
“我会的。”此时严正刚只一心想着小男孩的培训计划,再也容不下其他,“我会让他成为最优秀的音乐家……”孟冠说到这里时,脸色黯然沉重,但他仍继续说下去:“严伯父将我带回家抚养,并且担任我的经纪人,帮我谈合约,过滤演奏邀请,还帮我安排最好的学习课程,我每天都要练琴超过十个小时,就算是现在,每天仍然得练五小时以上。”
“在他的严格要求下,我陆续得到一些奖项,也开始了世界性的巡回演奏。有这些成就,我真的必须感谢他的栽培。”其实,孟冠将自己的磨炼和成就太轻描淡写地带过了。早年在严正刚严厉的督促下,他的手指时常练到红肿破皮,直到现在,指尖都还留有一层薄茧。在不断的练习之下,他将自身的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不仅十四岁就考进纽约茱莉亚音乐学院,而且在隔年,以十五岁之龄获得波兰国际萧邦钢琴竞赛的首奖,是历年来最年轻的得主!
波兰国际萧邦钢琴竞赛,每五年举行一次,有音乐界的奥林匹克之称,是国际音乐界权威公认,世界上规模最大、演奏难度最高的比赛之一。他于十六岁取得茱莉亚音乐学院的硕士学位后,开始了他的钢琴演奏生涯,世界各大城市都曾留下他演奏的足迹。巡回演奏期间,他曾跟各国知名的交响乐团合奏过,并且也获得广大的回响。他的实力和超人气,让他成为各大乐团力邀的合作对象。不仅如此,他还连续四年荣获葛莱美音乐奖,能融合古典和当代的音乐风格,证明他不是曲高和寡之辈。
“我知道了,你就是江孟冠!对不对?”元儿一直认真地听着他的故事,聪慧如她,立刻猜出事实。“嗯。”孟冠干脆地点头承认,既然决定开诚布公,就什么都不要隐瞒了。
“原来你就是江孟冠,难怪钢琴可以弹得那么好。”他果然不是泛泛之辈。孟冠回她一个苦笑,为了钢琴他几乎放弃一切,没有童年、没有玩乐、没有朋友,只有不断的练习、竞赛和演奏等着他。这样努力的他,能弹得不好吗?为了避免手受伤,他还得不分季节随时戴上手套保护双手,更不用说打球、玩游戏了,那更是不被允许的野蛮活动。
“难怪最近报纸报道你因病取消所有演出,其实是因为你失踪,对吧!”她机灵地推敲内幕,紧接着又单刀直入问道:“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他是一个除了钢琴以外,什么都不懂的大少爷,一定是某种原因,他才会被逼得走出象牙塔。
“一直以来,钢琴就是我的生活重心,我所有的作息都是绕着钢琴运转。其实我也分不清自己对它是何感觉,因为我没有多余时间、也不愿多费心去想这个问题。我只知道,只要有一天没有碰到钢琴,我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缺少什么似的,原来不知不觉中,钢琴已经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每天持续不断的枯燥练习和马不停蹄的表演,并不是我选择出走的原因,因为我早就习以为常。但是当我知道有人因我而发疯自杀后,我就再也弹不出任何曲子了……”回忆起这件让他痛苦不堪的事,他不禁神色黯然地停止述说。
“发疯自杀……”元儿趁此空档回想了一下,突地恍然大悟地问道:“你指的是三个月前,有一个日本钢琴演奏家叫作桥本什么的,他跳楼自杀的事?”这件事当时震惊了整个音乐界,甚至到现在都还余波荡漾,因为那个桥本被喻为日本有史以来仅见的天才,谁知竟然在演奏生涯最巅峰之际跳楼自杀身亡。
“嗯……”他眉头依然深锁,痛苦地继续说道:“他死后一个星期,我收到一封辗转寄到我手中的信,那是桥本泷太生前寄出的,信中写满了他的不甘和痛苦。他说他在听过我的现场演奏后,整个人失去信心,他认为自己绝对无法超越我,有愧于众人的期待,所以选择以死谢罪。”
“其实我曾听过他的演出,他弹得很棒,只是我们对曲子的诠释方式不同罢了,我不懂他为什么要选择自杀,甚至将所有罪过都推到我身上,仿佛是我的钢琴害死他的。但那不是我弹奏的本意啊!”他痛苦地掩住脸,可见得这件事对他的伤害有多大!听到这里,元儿忍不住破口大骂:“他是白痴啊!难道他自杀就能对得起其他爱护他的人吗?真搞不懂这些所谓的天才,他们的脑袋瓜到底在想什么?都怪他们平日被捧得高高在上,所以稍微遭受到一点挫折,就要死要活的。死真的能解决事情吗?”
“这件事以后,我大受打击,因为我从未想过自己尽心尽力的弹奏,竟会夺走一条人命!我已经再也无法弹奏钢琴了,因为我害怕同样的情况再度发生。”
“然而当我跟严伯父说起这件事时,他竟然高兴地说,这表示我的演奏已臻完美境界,才会让人听了后自惭形秽,如此一来我的竞争对手又少一人,这是值得庆贺的事!”说到这里,他的表情益加悲哀,没想到自己的钢琴演奏竟变成一项杀人于无形的武器!
“你那个伯父还真是典型的商人,看来你不过是他手中的商品罢了!”
她一针见血,直指事实。孟冠露出无奈的苦笑,元儿说得没错,对严正刚而言,自己只是一件有价值的商品。早年,因为年纪尚小,他只能听命于严正刚的安排,后来虽然稍长,但却因为养育之恩,他依然不能违抗指令。反正他已习惯与钢琴共生,若不是发生桥本事件,让他发觉严正刚冷酷无情的一面,他可能就这么当上一辈子的傀儡,也不可能认识元儿了。
“他有付你演奏费用和签约金吗?”元儿果然对钱很敏感。孟冠摇头。“不过他提供了我所有的生活所需和费用。”这二十年来,严正刚对自己的照顾倒是无微不至,不论是吃的、用的,全都是顶级品,算算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你白痴啊!”又是一声河东狮吼,震得孟冠的耳朵隆隆作响,他无辜地回视她,不知自己又做错什么?
“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演出价码有多少?”他的一场演出费用起码要好几万美金,而他竟然做了那么多年白工,什么羹都没分到!
“不知道。我只负责表演又不管合约,而且伯父从不拿这种小事来烦我,我也不想过问。”他一脸天真地回答。
“小事!你竟然说‘钱’是小事!她最无法忍受看不起钱的人!”“你知不知道,没钱寸步难行!别忘了你也受过其害。”孟冠唯唯诺诺地应道:“是……是……”但接着又不怕死地说:“可是你也没付我什么薪水呀!”
“什么没有!”元儿气呼呼地嚷道,“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住,还每个月给你三千元零用钱,这难道不是钱吗?”说得一副自己很慷慨的样子。
“这样算多吗?”没在外面打工过的孟冠,完全不清楚市场行情,不过跟他以前在严家过的豪华生活相比较,好像又差了一大截!
“当然算多喽!”元儿脸不红气不喘地撒着天大的谎言,其实以现在的市场行情来说,工读生的薪水少说也要一万以上。
“是吗?”孟冠还是存疑,他虽然没什么社会经验,但也不是笨蛋。
“对呀!”她肯定地点头,煞有介事地说道:“你看你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会,还是我一一教会你的,说起来,你应该要付我学费才对,但我大人有大量,不但没收你分毫,还给你零用钱,我对你还不算好吗?”听完她“正气凛然”的解说后,孟冠愧疚得无地自容。他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他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是我错怪你了。”
“没关系,以后不要再随便误会我就好了。”她表现出老板的气度。
“旦”
是。
“对了,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要回他家吗?”元儿表面上一脸镇定,实际上,心里则是七上八下,深怕这个便宜又好用的廉价劳工跑了。
“我还不想回去。”以前他的眼中只有钢琴,接触的也只有跟音乐有关的人员,虽然没什么不好,不过与现在多彩多姿的生活方式相较后,他已经不想再回去过那种封闭的日子。每天不断的练习虽然让他的琴艺越加精湛,但是贫乏的人生历练,却让他的演奏少了丰富的内涵,不够震撼人心。上次在杨大富家中演奏时,虽然因为临时起意而疏于练习,以至于演奏技巧不够完美,不过由于他情感的完全融入,不但瑕不掩瑜,反而让整场演出深刻动人,连他自己都很满意那次的表现。后来在育幼院的表演,更是他有生以来难得的脱序演出,随着孩子们的歌声弹奏出从没听过的曲子,演出的内容只能算是差强人意,不过效果却很惊人,尤其是小朋友们的热情配合,更是让他欲罢不能。这证明了尝试不同的生活、与各行各业的人接触,的确有助于丰富他的感情,提升他的演奏水准。孟冠肯定的回答让她暗松一口气。“放心,你就继续留在这里吧,有我呢。”
“谢谢。”他感激地道谢,但心里却明白严家父女绝不会善罢甘休。
隔天,一身盛装打扮的严俐芙又找上门来,缠着孟冠不放。
“孟冠,你干吗住在这个又破又小的地方?在我们家你的房间还是这里的两倍大,而且装潢也豪华舒适多了。”她鄙夷地挑衅。
“那真是对不起,我这间‘破庙’容不下你这尊‘菩萨’,所以你可以滚了。”遇到这种不懂礼貌的人,元儿说起话来也完全不留情。
“除非孟冠跟我回去,否则我绝不走。”严俐芙紧拉住孟冠的右手就往外走,“孟冠,跟我回家。”孟冠纹风不动,他轻轻拨开她的手,认真地说:“俐芙,你走吧,我暂时不会回去。”
“为什么?”严俐芙不甘被拒,很没风度地嚷道:“你为什么不跟我回去?难道你爱上这个又肥又丑的老女人了?”她从小就听他的钢琴演奏长大,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再加上朝夕相处以及他的百依百顺,让她一直以为他们俩日后一定会成为夫妻!谁知竟会跑出这个程咬金!为了这个女人,从来不曾对她说“不”的孟冠,竟然拒绝了她的要求!严俐芙越想越不甘心。一定是这个肥婆搞的鬼,才会让孟冠变了样。她忿忿不平地狠狠瞪着元儿。
“干吗?我的肉碍到你了吗?”元儿故意挺挺傲人的双胸,睨视严俐芙稍平的上围,“还是说,你嫉妒我的比你大?”严俐芙慌张地用手遮掩自己,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你好低级喔!”“干吗?这是事实为什么不能说?”“孟冠,你看她啦……”严俐芙回过头想跟孟冠告状,却见他掩嘴偷笑,这情况让她大受刺激,娇嗔道:“你都被她给带坏了!”“怎么?不任由你摆布就叫做被我带坏,你做贼的喊抓贼啊!若要比口才,元儿绝对不会输人。”
“你这个胖女人,怎么这么凶啊!孟冠,你看她啦!”严俐芙吵不赢人就使出告状的老招数,反正伪装成楚楚可怜的模样是她的拿手好戏,很多男人都是如此被她手到擒来的。可惜的是在场的两位,没有一个人吃她那一套!孟冠是听若未闻,元儿则是出口没好话:“嫌我碍眼,那你就滚啊!”“不,我说过孟冠不走,我就不走!”严俐芙今天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把孟冠带回家,她绝不罢休。“俐芙,你回去吧,别再来了。”这次换孟冠下逐客令。“你对我们到底有什么不满?为什么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严俐芙转身向他,她今天非问出个原因不可。元儿凉凉地讽刺道:“我看是担心违约金吧!”“你闭嘴!现在没有你插嘴的余地。”严俐芙霸道地下达命令。修养再好的人都会被严俐芙无礼的态度给惹毛,更何况元儿是标准的有仇必报型,她双手叉腰呈茶壶状。“你给我搞清楚,这里是我的地盘,不是你可以随便撒野的地方!”孟冠很少看到元儿发这么大的脾气,急着安抚她:“元儿,别生气,让我跟她谈谈。”元儿又横了严俐芙一眼后,才坐到另一边的椅子喝茶看报纸。孟冠将严俐芙带到另一边坐下,不疾不徐地说着:“我很喜欢这里。”她立即提出反驳:“为什么?我们家比这里舒服多了!”对她来说,这里跟那个胖女人一样,粗鄙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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