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粉紫(2)
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我已经如孙老师愿考上了最好的高中。领到通知书那天正好夏跃进和叶馨操办婚礼,据说动用小车、皮卡、客货等带轱辘的共计四十台,大宴宾客七十桌,声势浩大让人侧目。我没有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大闹现场,只是一个人跑到永康中学后面的小土坡上烧掉了一本厚厚的带锁的日记——里面全是跟叶馨相关的文字,部分内容缠缠绵绵如同琼瑶大婶的烂俗爱情小说,在那个夏天的午后读起来都禁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
烧掉日记,我对着夏天的热风无比豪迈地说道:“夏跃进!叶馨归你了,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只是你对孙老师狠了点。你会遭报应的,我操!”
……
回忆是个很讨嫌的东西,你想留住的,它却爱理不理,任凭岁月如白蚁一般将其啃噬得体无完肤;你想遗忘的,它却不弃不离,即使过了好多年,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依然会毫发毕现地横陈在你面前——不管你是否愿意,不管你能否接受。
大年三十的湘城突然变得沉寂、冷清甚至萧条。除了火车站还有些买不到票的民工外,街上基本空无一人。关着门的店铺如一张张突然缄默的嘴,无论吃饱与否这一顿算是过去了,它们需要的是休息和反刍;成串的灯笼在路边高高挂着,像一枚枚过了时节还无人采摘的可怜的柿子,北风吹过它们便摇头晃脑,让人担心这些东西会随时掉下来摔得稀巴烂;在难得空旷的街上,只有塑料袋、包装纸和树叶随风起舞,不知疲倦,它们的轨迹如我们的人生一般充满了变数和未知;街角深处偶尔传来零星或密集的鞭炮声,嘈杂却温情,勾起人的回忆和乡愁。
晚饭时分,鞭炮声越发密集,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我拨通了孙老师的电话。
“喂?”接电话的不是她,是个少年的声音。我顿时有些慌乱。
“你——你好——我找——孙老师。”透过听筒,我已经听到永康那边的鞭炮声、锣鼓声,还有孙老师和别人的笑声。
“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我是——她的学生。”话说出口,我的胸口隐隐作痛。
“妈!电话!你学生的!”我叫她孙老师,自然有人叫她“妈”;我说我是她学生,自然有人愿意当她的儿子。我高三那年,永康中学教数学的老刘带着他那没娘的小儿子补了夏跃进和我的缺。
我愣了一下,在听到孙老师声音前赶紧挂了。
是的,我不应该打搅他们逐渐平静且看似幸福的生活。
我挂掉电话,取出电池,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和璀璨烟花,听着周遭的隆隆爆竹和欢声笑语,心中感觉无限悲凉和无比落寞。今晚,有热腾的饺子端上团圆的餐桌;今晚,有厚实的红包揣在长者的口袋;今晚,有祝福的短信飞向亲友的手机。今晚,全中国都在狂欢,连回不了家的民工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都聚在一起点起了篝火喝起了啤酒玩起了爆竹。在中国,还能有什么比“过年”这两个字更有分量呢?
我打开电视和所有房间的灯,把卧室的音响开到最大,烧了开水泡好一桶方便面启开一听啤酒坐在沙发上,盯着春节联欢晚会那些无聊透顶的节目,不知今夜如何打发。
门铃响起,我透过猫眼看见刘菁正噘着嘴皱着眉,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赶紧开门。
“你怎么回事?电话打烂都打不通?担心死我了!”她上来就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其严厉程度前所未闻。
“我手机刚……刚没电了。对不起哈,不知道您在召唤我。”
“拉倒吧你就!”刘菁缓了缓,白了我一眼,把手上的大塑料袋扔我怀里,自己脱了靴子趿拉着她的毛绒拖鞋就往沙发奔去。
“什么?”
“你的年夜饭呐!真沉,累死我了都!”刘菁爬上沙发窝在她固定的那个角落,把两个膝盖紧紧抱在怀中,像一只孵蛋的鹌鹑。
“哎——大过年的我说你能不能不说那个字?看来我真应该在门口贴个‘童言无忌’才好!”
“呃——”刘菁向我伸伸舌头,笑了笑,“对了,快点吃,等下就凉了。”
“哦!”我赶紧放下塑料袋,在茶几上把一个个餐盒打开——一共有八个,还冒着热气,怪不得她嫌沉。
“咦?糖醋里脊?!”
“你不是说你最爱吃这个吗?也不知道正不正宗。”刘菁话还没说完头就垂下去,腼腆的样子让人心疼。
我真的几乎忍不住想抱抱她。
“谢谢你!刘菁!”我真的被感动了——我都忘了上一次被感动是什么时候。
“咦!好假!呵呵,快吃吧!”刘菁冲我摆摆手,视线转向电视。
我把餐盒里的饭扒进碗里,闷头吃起来。
“对了!”刘菁突然喊了一声,“我的酒!”
“什么你的酒?大过年的别吓人行不?”
“我给你带的酒,忘了拿上来了。”
“什么酒?”
“红酒。”
我一听红酒有些嘴馋,生怕又给她带回去了,便自告奋勇:“那我下去取吧!”
“好啊!”刘菁掏出车钥匙放在茶几上,“就在楼下。”
“你哪个车啊?”
“底下红色的那个。”
我把头伸向窗外!红色的除了一台夏利的出租车,就是一台宝马“迷你”了!
我脚步艰难地挪到茶几前,抓起车钥匙看了看。钥匙精致小巧如同一件工艺品,上面蓝白十字相间的圆形Logo,即使再车盲的我也能认出来。
“迷你酷派,你的车?”
刘菁看了我一眼,答非所问:“酒在副驾驶位子上。”
酒拿上来,我借着灯光看了一下瓶子上十分陌生的商标,“PETRUS”几个字母深刻地印在我的脑中。
刘菁给我倒了一杯酒。我端起高脚杯,煞有介事地晃了晃,闻了闻,再轻轻抿一口。
刘菁抿着嘴笑看着我,问道:“怎么样?”
我坦诚相告:“喝不出来。”
刘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看你那架势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电视里学的,”我挠挠头,自嘲道,“至少没有像喝啤酒那样吹瓶子不是吗?”
“真不绅士!”刘菁笑过,在一旁噘起嘴,愤愤道,“也不知道客套一下,问我要不要喝点。”
“你不是要开车吗?”
刘菁没回答,反问道:“会开车吗?”
“嗯?”
“我问你会开车吗?”
“会啊。”老实说我开车的技术还是多年前在夏跃进的桑塔纳上练就的,现在已经生疏得不知什么样了,“您什么吩咐?”
“我开车来的,要喝酒的话你就得送我回去。现在这个时候是没有的士的。”
“哦,”我十分底气不足地应了一句,“那就别喝了——”
刘菁打断我:“你不是会开车吗?”
“喝这个吧!”我拿出一瓶橙汁,“老实说我说的‘会开车’仅限于在既没有人又没有弯道又没有坡度的路上——而且我也没有驾照。”
“夏拙我明白了,”刘菁“咯咯”笑道,“你说的车是小时候的电动玩具车。”
“好吧我承认,你喝这个吧!”我拧开瓶盖,准备把橙汁倒进杯子里。
“不行,大过年的我陪你喝!今天我们一醉方休。”
我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你怎么回去?”
“不回去了!这里又不是没地方睡。”
“啊?!”我的下巴像是被谁强行掰开一般,因为张开得太狠,一时半会儿还没法复位。
“啊什么呀,”刘菁扭过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夏拙你脑子里想啥呢!这是我的家吧?本姑娘今晚在这里你不放心吗?是怕我怎么着你还是咋的?”
我暗自想:怎么会呢,我求之不得,“不是不是,今天大年三十呢,你不跟家里团聚吗?”
“都在湘城,有什么好聚的——喝!”说罢刘菁已经给自己倒了一杯,豪气冲天地端起杯子。
我看着她武松勇闯景阳冈一般的架势,想笑又不敢,只好谨慎地跟她碰了碰杯。
“我能不能八卦一下:你们家是不是很有钱?”
刘菁看着我笑了笑,“还行吧——来我们干杯!”
我举起酒杯,“春节快乐!”
刘菁笑着碰杯,“万事如意!”
我跟上,“身体健康!”
“学业顺利!”
“步步高升!”
“寿比南山!”
“福如东海!”
“财源广进!”
“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
“哈哈哈哈……”
“干杯!”
“干杯!”
……
饭吃到一半,我还是放心不下,追问道:“你确定不用回去?这……不好吧!”刘菁白了我一眼,“有什么不好的——夏拙你是不是想赶我走啊?要是嫌我吵到你那我还是走吧!”说话间刘菁缓缓起身作势要走,表情还可怜巴巴的。
我赶紧拦住,满脸堆笑,像碰见太君的二狗子,“没有没有,岂敢岂敢!您坐您坐!”
正说着刘菁的电话响起。
“老爸,我不回去了啊!跟同学在一起守岁呢!都是女生——放心吧!手机没电挂了噢!”电话挂了后刘菁索性关机。
我笑道:“你也忒狠了!一句话就让我变性了。”
“这不是让他放心嘛,你说让我回去干吗呀,他们两口子在家可恩爱了……”刘菁开始滔滔不绝地晒起他们家的幸福。此时此刻,听着这些,我的心中真是五味杂陈: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这对于我来说是多么奢侈和遥不可及的事。
“怎么了?”刘菁觉察出我的脸色渐渐黯淡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笑了笑,“没事。”
刘菁歪着头,“跟我说说你的家里呗。”
我浅笑着看了看她,说道:“还是别讲了,大过年的挺扫兴。”
看她不开心我赶紧岔开话题,“你跟你爸亲一些还是跟你妈亲一些?”
“老爸!”提起“老爸”刘菁眉飞色舞,她的老爸是个生意人,可是只要在湘城,每天总要抽出时间陪陪刘菁。无论是逛商场、做发型还是吃肯德基必胜客,刘菁总会拉上她老爸。刘菁说,她老爸时尚又体贴,时不时给她老妈送上一束玫瑰花或者一盒巧克力,一有闲暇他还亲自下厨给她们母女俩做寿司和甜点。
“老爸就是我以后的择偶标准!”刘菁兴奋地告诉我。话刚说完,刘菁就死死盯着我。
“怎么了?我脑袋上长了包?”
“没有,”刘菁脸一红,迅速低下头去,“其实,我觉得……你跟我老爸……挺像的。”
“呵呵,呵呵……”我干笑了两声,“我有那么老吗?呵呵,呵呵……”
刘菁没说话抬起头死盯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夏拙。”
“嗯?”
“答应我一件事。”
我一听便开始头大,估摸着孤男寡女大年三十晚上相聚守岁,关于承诺的话题必定是沉甸甸的,答应了可是一辈子的责任,但寄人篱下又吃人嘴短你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呃……你说。”
“昨天看报道了,方便面里面有致癌的东西,以后别吃泡面了。吃了不好!”
“嗨——我还以为什么呢,吓死我了!”我长吁一口气。
“什么吓死你了?你答应了没有?”刘菁瞪着眼皱着眉,气鼓鼓的样子实在是可爱极了。
“答应答应,一定答应!打死不吃泡面,饿死不吃泡面!”
“你不刚让我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吗?”
“哦!我错了!陛下!”
刘菁的筷子头扑面而来……
吃了苦头之后,我决定以牙还牙,“刘菁,我……有句话想对你说,憋了很久了,难受。必须说出来。”
可爱的刘菁同学脸上一片慌乱,“什么?”
我沉默不语。
“说呗!”她的眼神充满期待。
我继续沉默不语。
“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期待变为焦灼。
我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字正腔圆地说:“糖醋里脊真好吃!谢谢你!”
“讨厌啊你!”刘菁面红耳赤,笑着张牙舞爪向我扑来,全然没有了清纯可爱温柔的形象。
闹过之后刘菁酒气上涌,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经趴在沙发上睡得死沉死沉的,就像武侠小说里中了迷魂散的桥段。
我横竖都叫不醒她,无奈只能抱她进了她的卧室,颤着手替她脱掉鞋子和外套,给她盖好被子,静静地看着她。橘色灯光下,她醉酒后的笑容真切而甜蜜,间或还发出孩子般“哧哧”的笑声;她的脸庞白里透红,泛着羊脂玉一般的温润光泽;她的头发柔顺飘逸,头顶上还有一个调皮的白色流氓兔发卡……
我关掉她的床头灯,回到房间,装好手机电池,开机。里面有不少亲朋好友的祝福短信和整整十个来电提示,三个是孙老师的,两个是夏跃进的,还有五个是刘菁的——依旧没有颜亦冰的电话。
我翻出她的号码,拨过去,还是关机,我深感失望又愤懑不已,索性再次关机,在新年的钟声和礼炮中倒头大睡。
醒来的时候刘菁已经走了,桌上留了一张字条:“锅里有煮好的鸡蛋,冰箱里有面包片和果酱、牛奶,记得吃早餐。新年快乐!”我无比惆怅地看着窗外。新的一年太阳并没有照常升起,因为湘城下雨了,雨不大却惹人烦,出门拖泥带水,家中潮气逼人,让人感觉甚是不爽。大年初一终于接到了颜亦冰的电话,是从医院打来的,原来她妈生病了,回去之后她就一直在医院陪护,连家都没有回。
“家里没有别的人替你吗?”我的怒气顷刻间消散,转而心疼起她来。
“没有。”
“你爸呢?”
那边没说话,沉默了半天,她说:“我要过去了,有时间再打。”
挂了电话我方才想起,跟她相处那么久,却从没有听她提起过家里,提起过她的父母。
我一直感觉她很坚强,像芦苇一般充满了韧性,我一直疏于探究她的坚强背后还有什么,直到今天才隐隐感觉到她的艰难。
年过得百无聊赖,我不想看书不想去画室更讨厌看电视,想出门走走却被南方的绵绵冬雨逼回来。大年初三牧云画廊复课,我甚至感觉激动和欣喜。
见到学生们感觉甚是亲切,戴青和安奕甚至还给我带了些礼物:戴青带的是一块安化黑茶,安奕则捎来了家里的腊肉还有好些零食。总之和这帮学生相处感觉不错。
几天之后刘菁也回来了,她不再蜷在沙发上十分费纸地看韩剧,转而潜心研究起菜谱来,《家常菜300道》《湘菜大全》什么的在客厅茶几上摆了一大堆,就是看电视,也把频道调到《美女私房菜》之类的节目上,真是用心良苦精神可嘉。
纸上谈兵是远远不够的,刘菁把目光投向菜市场,买回了油盐酱醋、生姜、料酒、淀粉、苏打、茴香、桂皮等多达数十种烹调材料,又采购了几乎够我们吃一个月的主、副食来,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连我的啤酒都给她挤出来了。
看样子年前真不该夸她泡面煮得好。
有一天,我正在卧室看书,刘菁怯生生地敲开我的门。
“夏拙,问你个事——你知道五克是多少吗?”她一手端着食盐罐,一手拿着勺子,比画着问我,“是这么多,还是这么多?”
“呃,我还真不大清楚,应该就这些吧!”
“唉——什么都买齐了,就缺个天平。”刘菁噘着嘴,垂头丧气的样子。
“天平?”
“是啊!书上老是说食盐多少克,味精多少克,我怎么知道多少克是多少?”
“还有少许,少许是个什么玩意儿?多少才叫少许啊!”
我忍住笑,“就是嘛!编菜谱的人都是蠢蛋——我看算了,还是别学这个了,太辛苦。”
“不行!一定要学会,你不是说我很有天分吗?”刘菁斩钉截铁,还倒打我一耙。
“是的,我是怕你太辛苦了主要是。”
“不辛苦,为人民服务!哈哈哈。”
过了一个多小时,刘菁又敲门。
“吃饭了,尝尝我的手艺。”她的底气明显不足,“手艺”二字几乎要咽到肚子里去了。
她煮了饭,做了青椒肉丝(准确地说是肉块甚至肉球)、紫菜蛋汤,还有清炒莴笋叶,手艺可想而知。万幸的是饭总算是熟了,于是我们用买来当调料的一瓶“老干妈”下了饭。
看到刘菁一脸失望,我拍着她肩膀鼓励道:“没事,失败是成功他爹,没有谁天生就是厨子。”
“嗯!”刘菁神色凝重地点点头,“一定要坚持!”
第二天,刘菁果然买了台天平,甚至还买了个量杯,把厨房搞得跟化学实验室一样,我都忍不住佩服起她那锲而不舍的精神来。
不知是天平和量杯的作用,还是刘菁积累了心得,那天晚上的饭菜已经基本能吃了,虽然“老干妈”依然作为一道主菜摆在桌上。
情况一天比一天好,我的胃口在饱受煎熬之后,终于苦尽甘来,有一天回来我甚至闻到了糖醋里脊的味道。
“开饭了!尝尝我的手艺!”这回她把“手艺”二字说得底气十足,感觉是胸腔在发音。
清蒸武昌鱼、小炒黄瓜、糖醋里脊和金针猪肝汤。
“怎么样?”刘菁忐忑不安地看着我。
“好!”我嘴里塞着肉含糊不清地回答,我都没时间恭维她了。
“有没有冰冰做的好吃?”
“呃——都不错,”我有些头大,刘菁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大满意,我赶紧补充道,“颜亦冰可不会做糖醋里脊,你做得真好吃。”
刘菁这才算罢休,我偷偷笑着感慨:“女人呐……”
“等下。”刘菁的手向我的脸上伸过来,我下意识往后一躲。
“怎么了?”
“汤汁流你嘴巴外面了。”刘菁稍稍顿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把我嘴巴上的里脊汁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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